别人还须耐心等待,钟绍京可没那么多顾忌,他离得近,一伸手就把贺知章手头那张诗稿取走了。
三娘虽然感觉这样从别人手上抢诗看好像不太好,行动上还是很诚实地凑了上去,迫不及待地看向纸上写的四句诗。
前两句只是改了贺知章的几个词,比如“盛蛤蜊”改成“盛炒虾”,“乱如丝”改成“乱如麻”,读起来大差不差,唯独后两句写得比较尖锐――
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
三娘睁圆了眼。
她被这句诗绕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在说“我是你爹”吗?
诗还能这么写?!
钟绍京都被这诗弄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笑着把它递给旁边的人。他瞧见旁边的三娘还有些愣愣的,不由问她:“怎么了?”
三娘觉得当面议论别人不太礼貌,挪近一些小声和钟绍京说起了悄悄话:“还有这样的诗啊。”
钟绍京今儿心情不错,便跟她多说了几句。
世上有百样人,自然有百样诗,只有朝中那些应制诗才会千篇一律,外头的人写诗花样可多了。
像顾况带来长安的行卷中就有首叫《囝》的四言古诗,全诗纯属平铺直述,写的那是一点雅味也无,偏还有不少人传唱,纷纷夸赞顾况天赋卓绝。
约莫就是因为它写的直白好懂吧。
三娘不知雅味到底是啥,不过这不妨碍她追问钟绍京:《囝》写的是什么?诗题里的囝是男孩子的囝,还是女孩子的囡?
钟绍京就没遇到过这么能追根究底的小孩儿,索性叫人把笔墨呈上来,抬手把《囝》的全诗给三娘写到纸上。
相比顾况他们洒脱自如的字体,钟绍京连就着酒写出来的都是秀致漂亮的小楷。明明是那么小一个字,笔划之中却有着无穷变化,技巧可谓是臻于完美。
这样的字若是被新手拿去临摹,一定能把新手给带进沟里。
想在小楷这么小的字上展现出笔划间的巧妙变化着实不易,需要有极高的笔墨把控能力,不管稍粗稍细还是稍重稍轻,写出来的字都会失衡。
总而言之,像钟绍京这手冠绝长安的小楷,以三娘目前的小短手是绝对不可能学得来的。
三娘本来只是想知道诗的内容,看钟绍京提笔写起来后便被他的字吸引住了。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珠子跟着笔尖在纸上游走,笔走到东她眼睛转到东,笔走到西她眼睛转到西,只觉自己见识到了很玄妙的一幕:明明都是一双手一支笔,别人写出来的字怎地这般好看!
等到钟绍京写完了,她还没从刚才的近距离观摩中回过神来呢。
钟绍京本就酷爱书法,瞧见她这副看得入神的模样觉得怪有趣的。他说道:“这么喜欢看人写字?”
三娘听到钟绍京的询问后终于从那种状态中脱出。她先长长地呼出口气,把自己的呼吸给顺回来,才对钟绍京说道:“您的字写得太好啦,我都看入神了!”
钟绍京没少听人夸自己的字,听着也不觉得新鲜或高兴。他说道:“你才这么大一点,怎么知道别人的字写得好不好?”
三娘有些茫然地回道:“好看不就是好?”
钟绍京听到这么个回答,觉得也挺有道理。
美丑这种东西,其实人生来就有基本的分辨能力。
三娘狠狠夸了钟绍京的字好一会,见其他人还在传看那两首回应“南金复生中土”的诗,便继续就着《囝》展开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常规提问活动。
顾况这首《囝》写的确实很直白,只可惜开头就让三娘读不太懂。
讲的是“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
前两句都好理解,闽就是福建一带,囝就是男孩子。所以是福建一带有个男孩子落到当地官吏手里了!
三娘看不明白的是“乃绝其阳”。
三娘不懂就问:“‘乃绝其阳’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贺知章本来边喝着酒边欣赏钟绍京逗小孩这一难得的奇景,听到三娘这句提问后一口酒呛在喉间,弄得他连连咳嗽了好几下。
三娘见状哪还顾得上追问啥叫“绝其阳”,赶忙跑过去帮贺知章拍背顺气。
等她忙活完再转头一看,食案上那篇《囝》已经不见了。
三娘有点迷茫。
钟绍京笑呵呵地道:“我让人把它拿给你祖父了,你回到家再问你祖父那首诗具体讲了什么。公孙大娘马上要出来了,你不想看吗?”
三娘一听,马上乖乖坐定等着看剑舞。
――她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本来不是坐在这儿的。
郭家祖父独守空桌,远远看着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先和别人说说笑笑再和别人嘀嘀咕咕,心里酸得直冒泡泡。
别问,问就是后悔,悔不该把宝贝孙女带出来玩。
他早该想到的啊,别家绝对没有他家孙女这么可爱的小娃娃!
看这钟可大平时整天板着一张脸,好似所有人都欠他八百两,结果哄走别人家孙女居然不还!
这是准备霸占他孙女到这次重阳宴结束吗?!
郭家祖父正在心里谴责着钟绍京的可耻行为,就有个侍者捧着张诗稿过来给他,说是越国公写给三娘的,让他先帮三娘收着。
郭家祖父不明所以,打开诗稿一看,马上看到了当头一句“乃绝其阳”。
郭家祖父:?????
不是,您老人家给三娘写这种东西做什么?
等看清楚写诗的人是谁,郭家祖父不由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泰然自若坐在那儿饮酒的少年郎。
这首《囝》写的是福建一带官吏贩卖阉奴的陋习,他们弄到当地小孩后会把他们剃发阉割、戴上项圈,当做货物拿去卖个好价钱。
以至于诗中的“郎罢”(闽人对父亲的称呼)摧心痛哭:“我真不该生下你,生了你也不该养大你!”
与其让孩子活得猪狗不如,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生!
要说诗才,还真看不出有多少诗才,但是读了这首诗不免会对闽地官吏这种恶行生出几分同情和愤怒来。
只是如果思考一下这些阉奴的最终去向是哪里,就知道这事儿该找谁算账了。
敢用阉人的无非是朝中那些皇亲贵胄、达官贵人,闽地那些面孔丑恶、残忍冷酷的官吏不过是想借此赚钱或者讨好自己靠山罢了。
简单来说就是,顾况这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一露头竟直接把整个宦官体系和朝中那些喜用阉奴的达官贵人给扫射了一圈。
这事儿残忍是残忍了点,可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你闲着没事把它写出来干嘛!
顾况啊顾况,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在长安混了?
本来你有这才华只需要写几篇锦绣文章就能出头,非要跑去讽喻时事做什么?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不,今儿又当众来了一首“我是你爹”这种扫射一片的骂人巨作,弄得周围人都自发地离他远远的,明显不想再和他说话――要么担心被他嘲讽(或者已经被嘲讽了),要么担心被他拖累。
这是郭家祖父不太能理解的轻狂行为。
贺知章显然也不希望好好的重阳宴闹得太僵,早便吩咐人去把公孙大娘请出来表演。
没等顾况那首“吴儿尽是汉儿爷”传看完,乐师们就已经奏起舞乐来。
所有人都循着乐声把目光投向健步入场的雄装女子。
三娘也挺直自己的小背脊,睁大眼睛看向来人。
说是《剑器》,实则并没有剑,她是空着手入内的。
三娘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没找着剑,很想转头问钟绍京怎么回事,又怕打扰到钟绍京看舞,只得先按捺住满腹疑惑观看起这场极其难得的表演来。
第11章
教坊司把歌舞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健舞,一类是软舞,顾名思义,前者大多矫若游龙,后者大多翩若惊鸿,各自有各自的美。
当今圣上李隆基继位后一度励精图治,连酒都很少沾,唯独戒不掉美色和歌舞。
开元初他便挑选三百乐工子弟到梨园亲自教授,世人称之为“皇帝弟子”或“梨园弟子”。在皇帝本人的倾力带动之下,民间也极爱观赏歌舞表演。
公孙大娘开元初便颇有名气,如今十余载过去,她容颜早已不复当时年轻。只不过即便已经三十多岁,她向众人施礼时依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少三娘就觉得这个大她很多岁的大姐姐看起来好好看,而且是经过岁月打磨后熠熠发亮的那种好看。
即使是面对宾客满堂的盛况,公孙大娘依然不疾不徐地行完了一礼,直起身体侧耳聆听堂中的曲声。她身上没有绚烂的舞衣,手中亦没有闪烁着寒光的长剑,仿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
随着《剑器》的舞乐响起,公孙大娘的身姿也随着曲调飞动起来。她手中空无一物,每一个动作却都透着利剑般的凌厉,叫人感觉回到开天辟地之初,到处苍苍茫茫、一片混沌,而她一跃而起,劈开了黢黑的天地。
此处的乐声渐渐变得悠然宁和,天地间河清海晏、万物复苏,公孙大娘敛息而立,寂寂然如入鞘之剑。
俄而乐声转急,观者又恍然觉得千兵万马汹汹而来,黑压压的云层带来了仿佛摧折世间万物的狂风暴雨,一座座城池在风雨飘摇间摇摇欲坠。
公孙大娘伴着那嘈嘈切切的错杂乐声越舞越急,最后于疾风骤雨间凌空跃起,宛如破开了云层、驱散了万千兵马。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息凝望着场中之人。
舞《剑器》不需要剑,舞者即是利剑!
舞者就是那劈开混沌天地、劈开刀光剑影、劈开昏聩世道的利剑!
难怪当今圣上宜春、梨园两处的舞者加起来都挑不出一个能跳好《剑器》的人,因为寻常舞者想要表现出这样的气势总要依仗外物才有可能。若是让她们像公孙大娘这样手中空无一物地上场,她们很难表演出同样的舞来。
一曲舞毕,席上竟是无人开口,全场依然和观舞时一样安静。
三娘也被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难怪她祖父说这一舞极其难得,这样的舞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识到的?她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只觉已不必问为什么这场剑舞没有剑了。
哪里还需要剑呢!
直至乐声彻底停了下来,众人才终于回神,开始热烈地叫好与夸赞。
三娘径直往贺知章那边挪了挪,由衷向贺知章道起谢来:“多谢您邀我来观舞,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厉害的舞!感觉看完以后整个人都精神了,回家以后我一准能一口气写十张大字!”
贺知章道:“一会我再给你挑几张书帖让你带回去临摹。”
三娘想了想,拒绝道:“先不用啦,我先把您给我的那张书帖练好,我阿娘说做事情不能贪多,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她拿起个比她嘴巴还大的糕点比划给贺知章看,“您看,我一口肯定吞不下,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才行!”
贺知章那天也就是随便拿的,压根想不起自己给了郭家祖父什么样的书帖。
他听三娘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什么是“贪多嚼不烂”,不由有些担心自己当时那份书帖到底适不适合这么大点的小孩儿了。
真是个较真的娃儿。
想到已经约好以后时不时一起遛个弯,贺知章倒也没太纠结,准备下次再挑几份书帖给她带回去临写。
左右他又不缺这么几张书帖。
三娘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丰收,她感谢完东道主贺知章,又挪回去和钟绍京猛夸刚才的舞。
钟绍京曾被外放许多年,正好也错过了公孙大娘刚名扬长安的盛况,如今看过以后连他这么爱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能说这位公孙大娘的盛名果然不是凭空得来的。
不过钟绍京这张嘴向来是不爱夸人的,他朝三娘回忆起前两年参与过的另一场盛宴来:“要说真正的舞剑,还是得看裴F将军更有气势。”
他给三娘描述了一下那次观舞剑的盛况,说是当时大伙酒到酣处,当今圣上让裴F将军舞剑,裴F将军那身姿、那剑法,真是叫人一见难忘,那等刚毅卓绝的姿仪绝不是舞者能比的。
舞者再有能耐,能比得过裴将军在边关历练出来的凛冽英姿吗?
这里须得多强调一句,大唐文武百官都能歌善舞,因为不管朝会还是宫宴,兴头上来了都该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献个舞,以表达自己对天子赤诚的敬慕与爱戴。
皇帝让文臣武将跳个舞这种事不是为难人,而是给对方一个表现机会。
像公孙大娘擅长的《浑脱》舞,就是起源于赵国公长孙无忌,当时他喜欢戴一款名叫浑脱的帽子,一度引领长安风潮,后人把这种帽子名唤“赵公浑脱”。连带戴着这种帽子来跳的舞蹈,也成了著名健舞《浑脱》。
遥想贞观年间,长孙无忌肯定戴着他心爱的浑脱帽给太宗皇帝李世民献过许多次舞吧!
三娘听钟绍京介绍着裴F将军舞剑时的情景,只恨不能亲临其境。只不过津津有味地听完后,她又忍不住为公孙大娘说话:“您这样比对不公平。”
舞者为什么要和将军比谁气势更足呢?
方才那场《剑器》舞已经足够好了,全程看得三娘目眩神迷,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舞该是怎么样的。
钟绍京本也只是嘴硬地说上几句,听三娘认认真真跟自己掰扯起来,他便笑着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席上正为刚才公孙大娘那一舞热闹着,忽有一人把酒杯砸到食案上,起身在堂中大叫疾走起来,模样瞧着状若癫狂。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素来有“张颠”之称的张旭。
贺知章见状马上吩咐左右:“快快,立刻去给伯高备好笔墨,再把我早前备好的那面屏风挪过去!”
于是侍者数人齐齐出动,取笔的取笔、磨墨的磨墨、搬屏风的搬屏风,众仆忙碌的身影看得三娘应接不暇。
三娘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
贺知章笑道:“我们张颠要题字了。”
贺知章擅长草隶,一张纸顶多只能写十来个字。张旭又比他更上一层楼,他擅长的是狂草,写起来突出一个“狂”字。
尤其是他醉后所书,那更是笔画飞动,纸张根本盛不下,大多时候都是直接题墙上或者屏风上。
你要是请他喝好酒,那得赶早把白墙或者白屏风备上,省得错过了张旭乘兴发挥的绝佳时机。
贺知章与张旭、张若虚、包融皆出身江南东道,一度被称为“吴中四友”。他可比许多人都要了解张旭这位同乡兼忘年交,一看张旭这表现便知道他要“发作”了。
三娘定睛看去,只见张旭一手端起盏酒仰头喝光,一手拿起笔走到屏风前。他静息几瞬,再次把手中酒盏一砸,提笔在屏风上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若说钟绍京给三娘展示了最细微处的精妙变化,那张旭给三娘展示的就是落笔如有神的挥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