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素手朝八仙桌上一指,只见数十匹各色各样的布料便出现在桌上,苏萤看着那一堆垒的几乎有小山高的礼物,心下十分的满意:“我将你带回的匆忙,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暂时就只选出这些布料来为你做几件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欢呐?”
她倒是一字不提自己花费许多灵力为这一摞布匹织下防御法术一事,只尽量轻描淡写的说出此事来。
这心思说来也奇怪,她既想要少年发现自己为他费的心思,却又害怕少年发现。可她内心深处又隐隐期待着少年能寻着一些蛛丝马迹,主动去揭开她的心意。
这曲折又扭捏的心思,就连苏萤自己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可江郁却只朝那处落了一眼,就又收回了视线,不仅没有丝毫的惊喜,甚至掺杂了些许的冷淡:“谢殿下。”
苏萤原本的心因着期待提得老高,见少年如此反应不禁有些泄气,她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江郁待她的态度很奇怪,时而温和、时而冷淡的,常常让她不知所措。
正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呢,江郁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欲言又止,态度又温和了起来:“殿下救了我,又送我这般多东西,让我如何报答才好?”
于是苏萤又高兴了起来,她笑的眼眸弯弯:“不过是一些小东西,别放在心上,你就安心养伤,其他的都不用担心。”
江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又是那疏离的三个字:“谢殿下。”
可这一次,苏萤没错过江郁脸上的笑容,她呆呆的看着少年的脸,心脏砰砰的跳,一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
他笑了。
原来他笑起来,这般好看。
可谁曾想十日后,苏萤却在闻舒身上见着了那十匹布料制成的衣物。
她费尽心思、消耗众多灵力送给江郁的礼物,被他转手就给了闻舒。
第15章
那时的苏萤还未撞过南墙,脾气还不如后来好,心里既气又委屈,翻来覆去的想要一个说法。只是她倒也不会去找闻舒的麻烦,径直去找了江郁,想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郁站在她跟前,听她将事情说完,却一时间没有开口。
那时江郁的个子已经很高了,苏萤不过到他的肩膀而已。她竭力仰起脖子,不肯退让的望着江郁,可贝齿却不由自主的紧紧咬住下唇,紧张的等着江郁的反应。
少年眼皮半垂,漂亮的不像话的眼睛定定的落在她身上。
凝着这双眼,苏萤心中的委屈忽然间就散了——她想,既然她已将东西送给了江郁,那如何处置,自然都应当听江郁安排。
她不应当生气才是。
想通此关节,虽然心底还有几分不舒服,但委屈却是通通消失不见了。
苏萤仰起头,面上强撑出一个笑意来,主动解释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啦?做新衣裳的料子我早早的就让碧灵给闻舒与吴嬷嬷送了过去,并非只是……”
“我知道”,江郁的声音漫不经心的,他整了整袖口的几丝褶皱,修长有力的手指落在雪白的衣袍上,一丝不苟的抚平每一丝不平。
他低头凝着少女忽然怔愣的模样,嘴角扯出来了一个笑意:“殿下慷慨,我先替闻舒与吴嬷嬷谢过。只是我喜素色,向来不爱别的。闻舒倒是喜欢这些,我就送给她了。”
江郁话才一说完,就见那双满心满眼都印着他身影的眼眸忽然间就泛了红,水雾从眼底漫开来,可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一眨,水雾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眼尾的殷红。
江郁一怔,下意识的就想挪开视线,只是身子才微微一动,他便强迫自己停了下来,生硬的对视回去。
***
“在想什么?”
耳边陡然响起一道声音,苏萤眨了眨眼,失神的眸子一凝,就见祁嘉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苏萤摇了摇头,她只是忽然发现,江郁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她释放过一丝善意。她到底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一心一意的坚信,只要她肯付出自己的一切,就能够打动他呢?
说起来二人初识那段时间,江郁对她的态度虽说时好时坏,但总归是有零零星星的好。而后来面对她时,就连那一星半点儿的好也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犹如一滩死水的冷漠。
苏萤自嘲一笑。
莫非她整整五年的付出,不仅未让江郁有半分心软,反倒是让他彻底厌恶了自己?所以到后来江郁就连装装样子也不愿意了。
可是无论他现在如何,都与她毫不相干了。
她虽然藏起来养伤,可也从自己大哥口中知晓,江郁他已经被自己的亲人寻回。那个在九幽身受重伤、孤立无援的可怜少年,他竟然是无妄山的少主。
无妄山啊——
那可是连雷泽的龙主也要顾忌万分的对手。
嘴边忽然被抵上一方茶盏,苏萤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只见祁嘉正面色不善的望着自己,声音凉的就像是沁了雪道:“想什么这么入神,叫你好几声都未听见”,说罢也不等苏萤回答,继续道:“将这茶水喝了,润润嗓子。”
苏萤垂眸一看,浅褐色的茶水中正映着自己失神的瞳孔。
——她这是在做什么,为何突然还会想起那人的事来?
她接过那方白玉团福镌茶盏,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抚过舌尖,喉头一滚就落入肺腑中。
如今她唯一想要的,只有重塑龙筋,再不做他想。一年之后就是她飞升的天劫,若是那时她没有龙筋护体,就只会是天雷之下的一缕亡魂罢了。
而重塑龙筋的关键所在——
她看了一眼祁嘉,正要将茶盏放回,中途却被祁嘉夺过。
苏萤仔细感受了一番体内的情况,发现体内的那波寒气逐渐平息了下去,不禁叹了一声:“这一次总算是过去了。”
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觉着没大碍之后,便想起身。
可她却没能够站起来,苏萤低头一瞧,就见男人的手指依旧扣在她的侧腰,不仅没松开,反而愈发的用力。
祁嘉的声音很稳:“着什么急?就这么会功夫当真就能好了?”
苏萤顿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一个微深的梨涡顿时出现在左侧脸颊上:“要不我蹦跶两下给你瞅瞅?你现在怎么和老妈子一样,担心这、操心那儿的?”她眼眸子滴溜溜的转,“难不成毒舌嘴欠只是你的伪装,其实你真正想要的……”
她拖长了声调,眼睛一错也不错的盯住面前人的眼睛。
祁嘉不动声色的看回去:“嗯?”
“是想要相妻教子,其乐融融?”
克制住力气的指尖霎时间一松,血色再度回流,祁嘉的嘴角勾出一个带着杀意的冷笑来,慢腾腾的道:“你要是嫌命太长,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苏萤连忙摆手,示意自己不敢了,又不死心的接着问:“那你就没有什么愿望?比如说功成名就,受百姓爱戴?”
祁嘉瞥了少女亮晶晶的眼眸一眼,拢了拢快要散开的薄毯,慢条斯理的逗她:“——是人就有愿望。”
苏萤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急忙催促:“快说快说,那快说你有什么愿望!”
祁嘉话只说半句,存心就想吊足苏萤的胃口。
“——你快说嘛,我求求你了。”
少女的面色已然恢复了红润,正抬眸望着自己,仿佛眼中印着的、心下想着的都只有他。
祁嘉的喉头不由自主的滚动了几番。
——他要她永远留下来。
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
可这却不是他的愿望。
***
好不容易能让祁嘉漏一点口风出来,苏萤怎么可能放弃,正一边后悔着方才不该贫嘴,一边不厌其烦的问呢,却听见殿门口再次传来了一阵骚.动。
“都督!陛下正在议事,不能进!”
“不能进啊!”
“都督!都督!”
“吱呀”一声沉闷的声响,黑沉木刻月京花的殿门被两只手重重推开,来人顺势迈入殿来,黑色鹿皮重靴重重的踏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像是踏在胸膛之下、心脏之上一般。
来人琉璃般漂亮的眼眸死死的凝在御座上的两人,仿若野兽一般,但那凶光才出现片刻,便又被厚重不见底的湖水掩盖住。
时光穿透一层又一层的罅隙,终于再次让两人相见。
苏萤心下立刻一沉。
萧郁怎会在此地出现?他来此间有什么目的?难不成对百年坏他计划的事情怀恨在心,如今专门入妙高幻境中报复她?
——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此处?
不过短短一瞬间,苏萤心头已转过千百种念头,每一个都能让她警惕不已。
已经百年未见,萧郁近乎贪婪的打量着眼前人的眉眼,心下原本的忐忑和兴奋,如今却换作了嫉妒和愤怒。
原本只会跟在身后、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少女,如今却坐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用怀疑警惕的眼神望着他。
心肺之间、翻滚不休的蓬勃怒意几乎要焚毁他所有的理智!
三人僵持着,一时间竟没有人先开口。
祁嘉自然是认识这位都督的,可他却根本不知这位都督和怀中的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毕竟自从他意识到此小五非彼小五时,他就渐渐淡出了女帝的周围。除开政事,他从不关注女帝其他方面的生活。
祁嘉的视线交替的落在两人身上,此时的氛围极古怪,他蹙了眉,没有先开口。
而苏萤则紧紧盯着萧郁的反应,就怕他会突然发难。
可不知为何,自始至终,萧郁都没有任何动作。
略一思索,苏萤便恍然大悟。
——是了,无妄山掌天下间所有的造化仙机,萧郁绝不可能因着自己之故,主动破坏星辰运转。若是一个行差踏错,让仙君察觉此处世界其实全都是假的……
到时候仙君道心损毁、渡劫失败,怕是连无妄山都承受不起九重天的猛烈反噬。
她一颗心落回了地,原本绷紧的身子又放松了,她倒要看看,萧郁此次出现,到底是意欲何为。
是以如此一来,竟然是祁嘉开了口。
“——他是谁?”
苏萤一怔,祁嘉这句话在那一瞬间竟然她下意识以为,自己与萧郁之间的关系被他发现了端倪。可她仰头去看祁嘉的脸,却只见一派坦然。
苏萤干脆放松了身子,歪头靠在祁嘉的肩上,懒洋洋道:“不认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简单至极的三个字。
可是偏偏就将他和她从前的一切,全盘否认。
坚硬的指甲刺破掌心,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氤氲开来,那个名字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在心头念了千万遍,可事到如今,苏萤当真站在他面前时,那两个字他却说的异常艰难。
喉头几番滚动,萧郁艰难的唤:“萤萤……”
祁嘉将掌心扶在苏萤腰后,是不动声色的占有的姿势,他淡声道:“都督,陛下面前,不可放肆,此处哪有什么萤萤?”
萧郁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幻境中的女帝不姓苏,也不名萤……
他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克制自己,才能阻止自己上前一把将人抢过的冲动。萧郁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冷硬至极,甚至有了森然之意。
“臣想与陛下禀报在回连山寻到龙脉一事。”
——回连山?龙脉?
祁嘉正想开口,不了苏萤却突然起身。
她一袭绛红色暮云销金水纹衫,肩背笔直,一步一步的迈下台阶,毫不退让的与萧郁对视。
好半晌之后苏萤开了口,“你先出去。”
祁嘉一愣,这话竟然是对他说的。
第16章
傍晚时分,倦鸟归林,展翅振飞。
红通通的一轮夕阳被如雾如霜的云霞托举着,将整个天空都染了个浓墨重彩,绚丽无比。
淡橘色的光线透过窗棱,落在苏萤下半张小脸上,明明灭灭。
两仪殿中,终于只剩下了他二人。
胸间的那股子涌动不休的暴虐被萧郁强行压制了下去,他略微垂眸,望着苏萤被昏黄光线笼罩着的侧脸,只觉得口有些干。
心头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好半晌之后,萧郁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才艰难的开口:“这百年来,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许久,你怎么能……”
——当真能狠下心,整整一百年都不见我。
如果说苏萤突然见到萧郁,心头没有半分波澜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波澜却和从前种种并无任何关系。
她开了口,声音清清冷冷,全是试探:“无妄山山主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来幻境消磨时间?”
话语之间的疏离如同对待初见的陌生人,仿佛两人从未相识过。
萧郁没有开口,只顾贪婪的盯着她,恨不得将自己缺席的百年岁月全部补回来。
——她瘦了。
原本丰润的侧颊消减了下去,彻底褪去稚气,丹唇素齿,不似摇曳柔弱的花朵,倒像是疏雨后,涤去一切尘埃,傲然于山峰的松柏。
苏萤的话已出口好半晌,可萧郁都没有反应。于是她再开口时,语气中就染上了三分不耐,“萧山主若是无事的话——”
谁曾想萧郁竟然同时开口:“你的龙筋,我……”
“萧山主!”苏萤骤然打断,一步步走下台阶,整个人都踏入了昏黄温暖的光线中。
牢牢刻在心底最深处的人离得愈发的近,萧郁看着她平静的近乎淡漠脸,心被怀念与忐忑反复折磨煎熬着,眼瞧着就要决堤。他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了了,下意识的跨出几步,抬手就想要将日思夜想的人拥入怀中。
可苏萤却躲开了,萧郁捞了一个空。
少女站定在两步开外,粉嫩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刀锋剑戟,“萧山主,你我这般关系,又何必再装模作样?我承认,当年种种我确实有做的不妥的地方。”
当年她年轻气盛,做事全凭自己的性子,处事不够周全。
她见萧郁无父无母又身受重伤,就自作主张的将萧郁带回雷泽山,自认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萧郁好,可她却从未想过,萧郁自己是否愿意?
当年那般状况下,面对她和站在她身后的雷泽山,就算萧郁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想必也无法直说出口。
说不定从那时起,她在萧郁心中就已是一个仗势欺人、横行无忌的恶人。她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塞给萧郁,执着的认定这就是自己的一番炙热情意。
殊不知,也许在萧郁看来,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羞辱他罢了。
苏萤自嘲一笑,抬起头望着萧郁,“只是你与闻舒等人囚我于困龙滩、设计夺我龙筋,我也算吃过苦头了,这也算是相互抵消、两不相欠了罢?还望萧山主莫要再穷追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