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苏萤死死的闭上了眼,五指用力的扣入掌心,无法克制的颤抖逐渐开始出现在周身。
可夏季的暴雨又岂会这样轻易消散?
第一声闷雷竟然已是最轻的,其后接着的一声又一声闷雷轰然炸响,那势头竟然像是要将天宇都轰出一道裂缝来。
泠泠冷汗从额角滚落,沾湿了鬓发。苏萤再也忍耐不住,整个人紧紧蜷缩起来。
——幻境中杜绝一切术法仙宝,她甚至连躲入绝境塔中也做不到,只能生受着这凌迟般的折磨。
还要多久?
到底还要多久?!
***
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风从门缝中窜了进来,拂动烛苗,在地上映出模糊的人影。
祁嘉走近了掀开帐幔,看着锦被下透出来的人形,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不怕了”,他俯身在床沿坐下,像是抱小孩那般,极小心的将人搂进怀里。
“——没事,我在这陪着你,不怕。”
掌心一下接着一下的轻拍少女的后背,祁嘉的声音仿佛是狂风浪雨中的一艘船,在惊天的闷雷声中显得这般渺小,却足以让苏萤躲风挡雨。
过了许久,怀中人细细的颤抖才逐渐停了下来,祁嘉撩开她被冷汗洇湿的黑发,只见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正依在自己怀里,五指紧紧的抓住他胸前的衣物。
十分依赖、万般眷恋,再没了平日里一丝一毫的防备和伪装。
黑睫被汗水打湿了,凝了半粒水珠在其上。祁嘉的视线就落在这颗水珠之上,好半晌之后,他慢慢的俯下了身,是一个靠近的动作。
“……你怎么会想做帝后呢?”
祁嘉的动作停了下来。
重重的心跳声逐渐平缓了下来,溃散的视线终于重新凝聚,苏萤喃喃的再次问出口:“你,为什么会想做帝后?”
这问题今日在她心中已经翻来覆去了无数遍,如何想不出一个答案来。亦或者那答案她早就隐隐约约猜到,早在百年之前,可她却根本不敢往那处想。
苏萤仰起脸,双手将祁嘉胸襟处的衣料抓出数道褶皱来,急切的想从祁嘉面上看出些许端倪。
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许,近的祁嘉能看见苏萤黑睫上的那颗水珠。橘黄色的光线铺洒在其上,氤氲出好几种色彩来。
祁嘉抬起手来,粗糙的指腹轻轻抚去水珠,濡湿了指尖。他收回手来,垂眸凝着怀中的少女,并未开口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陛下觉得呢?”
苏萤极其缓慢的眨了一下眼,“我觉得?”
她定了定神,慢慢道:“你志在天下万民,张越之等老臣却不明白,只担心你觊觎皇位,你处处掣肘,所以你左思右想之下,干脆选择成为帝后。梁朝有律令,后宫不得干政,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取得张越之等人的信任,更有利于你往后的志向,我说的对不对?”
话才一出口,苏萤就察觉掌下的动静逐渐平复了下来。她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祁嘉的眼睛,可口中却还在反复的确认:“我说的对不对?”
长久的静默,静默到苏萤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当真将这段话脱口而出时,沉沉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
“从小到大,果然只有你明白我。”
苏萤猛地抬头看去,正好撞上祁嘉望来的视线。
他顿了顿,拖长了语调,声音染上了笑意:“看你这反应,莫非你以为我对你倾心不已?甚至不惜要用前途也要以身相许?你可真是……”
他像是不知道如何评价苏萤这想法了,又重复道:“你可真是……”
苏萤心下瞬间就松懈下来了,紧绷的身体卸了劲,想也不想猛地就一拳擂在祁嘉的胸膛,“拿我寻开心啊你?”
笑靥止不住的从她面上浮现,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是全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过此事定下也好,日后你当了帝后,我若是要充盈后宫,你可是要帮我好好把把关。”
幽光闪过瞳孔,祁嘉面上的笑意愈发的大了,后槽牙克制不住的狠狠的摩了一下,而后一字一顿道:“后宫啊,那当然……”
“我当然会替你好好把关。”
累了一天一夜,又受了响雷惊吓,苏萤早就累得不行,解决完此事之后嘟嘟囔囔的就要躺下,还不忘挥手赶人:“行了行了,这般晚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祁嘉却不肯,“别管我,你好好睡。”
苏萤瞅了祁嘉两眼,到底还是没能拒绝得了固执的男人,只得阖上了眼皮,精疲力尽的陷入了沉睡中。
确认苏萤是当真睡着了之后,祁嘉轻手轻脚的将人安顿好,这才出得殿门去。殿门一开,迎面而来的便是萧郁那张布满阴翳的脸。
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青黑的色泽从天际交界之处逐渐侵袭了整片天空。又急又重的暴雨已经过去,剩下的不过是点滴的零星小雨了。
萧郁瞥了一眼祁嘉身后那双紧闭的殿门,“你在这里做什么?”
祁嘉笑了笑,并不接这话茬,只是道:“陛下与我的大婚典礼就在不久后,都督事务繁忙,若是到时候无缘到场,我与……”他笑了出来,“陛下也不会对都督有什么成见的。”
萧郁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转而祁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祁大人该不会以为,陛下今日松口答应选你做帝后,一切就尘埃落定、高枕无忧了吧?”
这话却是将祁嘉逗笑了,他抬首望着天边已然渐亮的曦光,缓步踏下台阶:“尘埃落定也罢、高枕无忧也好,总归这帝后的人选是落不到都督头上。”
这番动作之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隔着不过三级台阶了。任谁在此,都能察觉出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诡谲氛围。
萧郁定定的看了祁嘉一眼,那眼神实在叫人胆寒。可祁嘉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轻笑了一下。
怒到极致,萧郁的声音却放得愈发的轻了,“你说的是,日后如何,且待日后再看”,说罢径自绕过祁嘉就想推门而入,却被祁嘉横臂一拦。
骇人的气势霎时间就自萧郁身上喷薄而出,今日种种,尽管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耐不住白日里几番波折挫败,按捺了一整日的情绪终于毫无掩饰的四散溢出,他斥道:“滚!”
祁嘉当然不让。
不仅不让,反而欺身上前将萧郁逼退了半步:“陛下好不容易歇下了,你去扰她做什么?”
萧郁觑了一眼天色,冷笑道:“这样大的雷声她能睡得着?”
祁嘉如同一堵高墙,拦在萧郁跟前,纹丝不动,只蹙眉看着眼前的人。他看着萧郁带了些气急的脸,心头那股不解恍然之间就明白了过来。
祁嘉无比的确信,眼前的人根本不知小五害怕雷声一事,否则他现下的行为和白日里根本自相矛盾。那这人和小五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两人的交谈相处总像是熟悉了很久的人一般,可这人却又不知晓小五怕雷声……
两人对峙着,任谁的面上都没了一丝笑意。
好半晌后,却出乎意料的,竟是萧郁先退了步,他道:“就让你高兴着几日”,而后抬指点了点祁嘉,先行离去了。
***
帝后大婚原本应当由钦天监占卜出几个黄道吉日,再交由礼部商定,最后再交由皇帝定夺。可现如今仍旧时值乱世,蛮族未能荡平,边境又添波澜。未免夜长梦多,就将大婚定在了两个月之后。
虽然略显仓促,倒也还算来得及。
这两个月苏萤倒是过了一段难得的太平日子。萧郁没有再来寻过她,就连祁嘉也因为大婚前不得见面的习俗未能进的宫来。
——倒是那位被赐婚不久的秦玉秦将军回京述职来了。
苏萤对这位守卫边关的秦将军倒很是敬佩,自她回京述职后,便常常邀她入宫,倒也不做别的,只问一些边关百姓之事。
暑气已去,苏萤命人在花园中摆了桌椅点心,就着满园秋色,正与秦将军聊的开心。她这几日才知道原来秦将军并非生来就在边关,从前竟还在京城住过许多年,于是今日就寻来了进程特有的点心来招待秦玉。
只见秦玉捏起一块金丝小枣,眸中满含惦念,打量了片刻,才试探着将点心放入口中。
苏萤见状笑道:“秦将军不必客气,我这里别的不多,点心管够。”
“谢陛下”,秦玉道:“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便是臣这等在战场上磨得粗粝不堪之人,有时候也会畏惧。”
苏萤一愣,“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秦玉爽朗一笑,被风沙吹成了小麦色的脸上尽是平静,她并不算漂亮,却给人一股极其心安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臣担心这金丝小枣也会没了从前的味道……没想到,竟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这吃枣的人呐……”
吃枣的人怎么了?苏萤正要开口询问,秦玉又突然转了一个话题:“其实陛下的赐婚,臣最开始是想拒绝的。”
苏萤瞬间就尴尬住了,可转而一想既然秦玉答应了,应当也有答应的理由,她忖度道:“莫非张小公子绝色,秦将军一看就改了主意?”
这答案着实让人没猜到。秦玉一愣,却见苏萤对自己调皮的眨了眨眼,两人继而大笑。
是啊,这答案可以是为民安、为国平,秦玉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答案还能是与自己的喜爱相关的。
太久太久了,已经太久没有人将她视为一个普通人来看待,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她头上顶着的将军二字。
秦玉干脆坦白道:“臣其实有过未婚夫,与他在五年前就定下了婚约。”
苏萤面上的笑容一僵。
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吱唔道:“那这……哎……这……那我岂不是坏了你的大好姻缘,这事办的……”
苏萤心里尖叫,她怎么没想到事先打听一下!
秦玉却浑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她看着花园中满色沁绿,笑道:“臣与他之间虽然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但感情却很好,虽然平日里少不了打闹拌嘴,但他是我认定会相守一生之人。”
“我等了整整五年,终于等到他来娶我了。”
“八十日前,就是我们成婚的日子。”
秦玉转头看向苏萤,眼角一弯,浮现出细细的纹路,“可八十六日前,他死了,被蛮族一刀割了喉咙。”
“尸体没找回来,左不过被当成了食物充饥了,这都是常有的事。”
极平淡的语气,仿佛讲述的是今日的天气、明日打算穿的衣服。好似与她相恋五年未婚夫之死,都未能在她心中吹起几分涟漪。
“陛下不必如此”,秦玉望着苏萤投来的目光,情绪竟然也很平静,“这在回连山脚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寻常的都不值得传一回街头巷尾。这样的事不仅发生在我身上,边关的每一位百姓都遇到过。”
苏萤沉默半晌,“那你为何……”
这话她却只说了一半,只因苏萤也瞬间明白过来这话的答案。
秦玉道:“陛下也知道,如若我不接受张越之的小儿子,朝廷又怎会彻底信我?若不能彻底信我,我又如何能彻底杀尽蛮族,还我梁朝百姓太平度日?”
“我不恨陛下、也不恨祁大人,你们都有各自的难处”,秦玉说着站起身来,她生的比寻常女子都高大一些,却有一种极特殊的魅力,是那种生长在戈壁的杨树的挺拔和坚韧:“我谁都不恨,我只恨蛮族。”
苏萤也站起来,顺着秦玉的视线看出去,她到底没忍住扣了扣指甲边的嫩肉,犹豫道:“你若不喜这桩婚事,待此间事了,我还你自由身。”
秦玉笑了笑,“这倒是不……”
却不曾想花园的入口拱廊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只见一个身着小兵俯视的男子忽然间疾步奔来,看见秦玉时眼睛噌得一下就亮了,在那张糊满了黑色锅灰的脸上愈发的明显。
他高声喊道:“——报!”
就连苏萤也被这突然的一出弄迷糊了,她正想喝问来人是谁,却见身旁的秦玉忽然张开了手臂,满脸都是无奈,“来吧。”
“张越之的小儿子,他还小,跟着我可惜了”,秦玉看着愈发近的人影,偏头对苏萤一笑,“就托付给陛下了,为他寻一户好人家吧。”
第20章
苏萤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这么大一个人明晃晃的杵在秦玉身边,张觉却愣是没有看到——那双桃花眼中满满当当的只有秦玉一人,其余的人全部沦为陪衬。
他比秦玉高出半个头来,一路疾奔而来,胸膛还尚自起伏个不停,却连呼吸也顾不上平缓,一把就将秦玉死死的拢入怀中。
“到处都寻你不见,怎么又入宫来了?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三天两头的跑?”
这话说是抱怨不假,可言语之间却透着一股子的亲昵。
秦玉轻咳一声,拍了拍张觉的背示意他松开。
张觉却不肯松手,只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抱了好一会之后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手却依旧执着的拉着秦玉不肯松开,望着秦玉的眼中尽是熠熠生辉的情意。
却见秦玉满面尴尬,张觉正狐疑着呢,就听见身侧传来一阵轻咳。
张觉立时定住,漆黑的瞳仁朝一侧扫去,整个人霎时间就呆了一下,却立刻收整了情绪,收敛衣袍朝苏萤行了一个礼,“草民张觉,参见陛下。”
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端的是迅捷无比、脸皮其厚,几乎让人怀疑方才会不会是错觉一场。
苏萤笑看一眼秦玉,示意张觉起身,看他满身的脏污,又吩咐侍从们将张觉带下去梳洗一番。
眼瞧着张觉依依不舍的走远了,她才看向秦玉:“这就是你说的为他寻一户好人家?”
秦玉双手一摊,笑的无奈:“不过将计就计而已,他这年纪也就和我弟弟差不多。”
她守卫边关数十年,期间并未回过京城,与女帝的交流只在奏折书信之中,没想到这番入京,竟觉得投缘不已。秦玉望着女帝,突然心下一动,直言相劝道:“帝后人选既定,陛下日后与祁大人朝夕相处,自然会明白我。”
苏萤偏过头看她。
秦玉后退了半步,微微垂下头:“臣并无它意,只是臣的心太小,小得只能装下边关和一人。”
苏萤眨了眨眼,玩笑道:“——我的心却,大的能装下许多人。秦将军可别忘了,我可是准备要充盈后宫的。”
秦玉一愣,下一刻两人相视大笑。
不一会儿,张觉便洗净了脸、又换了石青色暗纹斓袍,被小月领了过来。
苏萤仔仔细细的看过去,只见面上黑灰一去,张觉整个人瞬间焕然一新。京城美人的盛名到底名不虚传,单是那低头一笑的模样,便足以倾倒无数女子的芳心。
张觉朝苏萤行了一个礼,就站至秦玉身后不再开口,可手却悄悄的牵住了秦玉的一角衣袍,轻轻扯了扯,是让她别再气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