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一点点,他就会彻底粉碎。
“别,别再……别说了……”
可那声音依旧在继续:“萧郁,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五指重重的抠进砂石之中,萧郁的手臂蓦然攥得死紧,哀切的死色再也掩饰不住,从漂亮得惊人的眼眸中透了出来。
从前那般淡漠高傲之人,现如今却瞧得叫人心疼。
“求,求你了……别再说了。”
高傲的头颅终于彻底的低了下来,他在这一刻毫无寸铁,又仿佛回到幼年时孤立无援的境地,少女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如同钢刀,狠狠剐去他的血肉。
可这又算什么?比起他曾经吐出的冷漠的话、伤人的态度而言,这些又算什么?
苏萤头也不回的扶起秦玉,再不愿意同萧郁废话,转身就走:“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出现之后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从未信过。”
身后只传来逐渐沉重的喘息声,在薄雾蔓延的山林中尤为明显。可行了约十步之后,须臾风起,这道声音突然消失了。
苏萤紧了紧秦玉的手臂,恍若未觉,心道该不会是死了?
——死了,那也就死了吧。
“那关于崔姨的事,萤萤也不想知道吗?”
苏萤的步子停下了。
那声音继续响起,好似湿滑的蛇滑过布满枯叶的草地,缠住了少女的脚踝,接着攀延而上,紧紧绕过少女雪白修长的脖颈,嘶嘶吐出猩红的蛇信:“萤萤就不想知道她是如何死的、现在埋在何处吗?”
苏萤偏过头来,冷冷的睨着萧郁。
萧郁又吐出一口血来。
苏萤那一刀刺的位置极准,虽然避过了他的心脏的致命处,却也能让他因为失血过多失去行动力。
“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她在哪儿。”
苏萤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迈步。
萧郁原本就在强撑,见苏萤这反映心下更是慌的不行,可却不敢露出来,他下意识的探手就想捉住那越来越远的人影,口中只能无力道:“你别走!不许走!”
“……别离开我……”人影逐渐走远,夜风萧瑟,萧郁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
“别扔下我……”
***
苏萤几乎是拼了命,才带着秦玉成功翻过了一座山头。
旭日东升,晨曦落在苏萤布满热汗的脸上,倒叫人爽快。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还在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办呢,一阵晕眩却突然袭来,眼前一片漆黑,苏萤再也坚持不住,整个身体晃了晃,眼瞧着就要栽到。
“小心!”原本压在她肩上的重量忽然消失,反倒是变作了支撑的那一个。
苏萤站在原处缓了好半晌,一睁开眼就对上秦玉关切的眼神,她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意:“你醒啦?”
秦玉点点头,又不放心的问:“你……还好吗?”
苏萤愣了愣,看着秦玉关切的模样,心下有些许的忐忑,试探的问道:“你全都听见了啊?”
秦玉指了一处石块,让苏萤坐下歇息,自己也跟着坐下,“那时昏昏沉沉的醒不过来,只能依稀听见一两句。”
——她倒是全然没想到,那位从来都是铁血手段的都督对陛下竟是一番情深。
两人坐在山巅,衣裙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极目远眺,便可见苍翠林海、天高云淡,胸中郁气一扫而光。
看来秦玉并未听到自己与萧郁的全部对话,苏萤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看?”
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若是旁人在此怕是还以为苏萤问的是她与萧郁之间的事,可秦玉却明白她问的是行刺一事:“依臣看来,那刺客的身法瞧着……却不像是蛮族。”
一只白色的大鸟自高空掠过,苏萤盯着那白影眯了眯眼,轻轻嗯了一声。
秦玉又道:“但猎犬寻人之法,的的确确是蛮族爱用的法子。祁大人、都督,还有张家——”
她略一停顿,肯定道:“……这三方之中,定然有人脱不开干系。”
听到这话,苏萤似笑非笑的看了秦玉一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眼尾微微翘起,勾勒出极美的弧度,“张家可是你的夫家,你倒是直言不讳。那依你看这三方之中,谁最可疑?”
秦玉沉默了片刻,山风盘旋,拂起她鬓边的乱发,一时间将她的面容也模糊了去,“臣只是实事求是。”
“祁大人掌皇城禁卫、护卫宫中安全,可张觉却随我在黄沙城呆过一段时日……如此看来,在此事中反倒是都督最为清白。”
“我却是不这么想。这不就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吗?太过一览无余,倒叫人怀疑了”,苏萤摆了摆手,眼中尽是不以为意。
秦玉面上不易觉察的紧绷稍稍松了些,“陛下能想明白这一层就好。我大梁内乱只会苦了百姓,让蛮人受益了去。”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有人正气喘吁吁的拾阶而上,朝二人的方向攀登而来。
“你也别着急,这接我们的人,这不是来了吗?”苏萤站起身来,朝那方挥了挥手,“万事等回宫再说。”
***
祁嘉彻夜未眠。
刺客尚残存了几个活口,他命医者稍加医治后,立刻亲自前去地牢审问。
一丝残光落在油灯上,在幽暗的地牢内静静燃烧。
装满了碎冰的木桶猛地迎头泼下,被悬吊在半空中昏迷的汉子顿时嘶吼一声,浑身抖个不行,却终于清醒了过来,他还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只见黑色麋皮长靴重重得踩进一摊血水中,将来人墨绿色刻丝鹤氅沾染的一片狼藉。
祁嘉冷冷的睨着汉子,开口吩咐:“让他清醒一点。”
“是!”
下一刻,炉子上烧的通红的烙铁就被人拿起,重重的按在汉子胸膛处。
“——呲啦”一声,整座牢房瞬间弥漫开来一股令人作呕的皮肉焦臭味。
汉子浑身瞬间都崩的死紧,青筋沿着脖颈攀上脸侧,双手紧握成拳,扯的锁链哗啦呼啦直响。
烙铁又被扔回炉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黑甲禁卫厉声喝问:“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其他同伙又在哪里?!”
汉子痛的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气,恶狠狠的望着祁嘉,半晌咧出一口黄牙来:“老子知道个屁!”
黑甲禁卫站的太近,被唾沫星子喷了个满头满脸。眼瞧着自己在上峰面前丢了脸,他心下大怒,拾起烙铁又要重重按上去,却听祁嘉一声:“慢着。”
禁卫不甘得恨了一眼汉子,退开了去,“遵命。”
祁嘉抬了抬手,又有一名禁卫出了门去,再入内时身后竟多了一人——张觉。
祁嘉头也不回,紧紧盯住汉子,不肯错过他的一举一动,开口问:“那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汉子朝张觉脸上投去一眼,正要再次咧嘴,却见寒光忽的自眼前划过,利刃轻轻一挥即可吹毛断发,区区血肉之躯更是不在话下。
那张黝黑的脸瞬间都皱在了一起,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啊!啊!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了!”
祁嘉将长刀扔回禁卫手中,也不同他废什么话:“你这对眼若是没用,我不介意都给你废了。”
汉子哆嗦着抬起头来,只见一道掌长的血痕自左到右横亘在他的左眼上,触目惊心,血淋淋的糊了他一整脸,人不人鬼不鬼。
“最后一次,认不认识?”
汉子腮帮子咬的死紧,脖子一仰:“狗贼,有种就杀了我!”
还当真算是一个硬骨头。
张觉远远的站在门边,只觉头晕目眩,耳边的惨叫、眼前纷飞的血肉,直让他觉得眼前不是人间、而是地狱。说到底他自小生在太平、长在富贵堆里,此生受过最大的搓磨也不够就是回连山的风沙了,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他面色苍白的朝祁嘉行了一个礼,“祁大人,可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祁嘉却只盯着那汉子看,半晌后转身朝牢房外行去,只扔下一句“杀了罢。”
立刻有禁卫领命,上前拔出剑来。张觉悚然一惊,立刻追了出去,“祁大人!不可杀,杀了线索就断了!”
祁嘉步子迈的极大,“线索?线索早就有了。”
张觉心下一突,咬牙追了上去,“祁大人这话是何意?是想到什么办法了不成?”
***
禁军统领名唤顾勇,自小就跟着祁嘉,是祁嘉一手提拔起来的。面色极焦灼的正等在门外,见人从牢房出来,他立刻上前来,在祁嘉耳旁说了几句话。
祁嘉看他一眼,却是道:“去两仪殿。”
顾勇立时更急了:“大人,不能去!这不明摆着请君入瓮吗?!”
祁嘉丝毫不理,长腿一迈,就要去牵马。
顾勇眼睁睁瞧着,再想不得其他了,壮着胆子干脆挡在祁嘉身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当真不能去!”
却被祁嘉当胸一脚直接踹倒在地,那力道之巨之狠,竟让顾勇一个壮年男人半天都爬不起来。
祁嘉翻身上马,喝道:“张恒!”
“是!”
“日后由你任禁军统领一职,顾勇做你的副手。”
“是!”
张恒即刻快步跟上,又转过头来对自家弟兄轻轻摇了摇头。
自发生行刺之事以来,整座皇城就禁了严,不许无关的人行走。原本热热闹闹的京师之地在一夜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
却有各种谣言盛嚣尘上。
街头巷尾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有人说刺杀皇帝一事乃是蛮族所为,亦有人说圣上身侧有奸臣,这是有义士在清君侧呢!
从地牢至两仪殿,快马加鞭也得一炷香的功夫。
只见一人先行疾驰而过,几个呼吸之后又是五人飞速打马而过。马蹄嘀嗒嘀嗒,飞一般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响彻在街头巷尾。
张恒硬生生将胯下骏马催到了极致,却也只能保证险险不跟丢他家大人罢了。
从前他就听闻自家大人骑术登峰造极,可他跟在身边三年了,也从未见过,没想到初次领教竟然是在这般情况。
原本一炷香的路程,众人只用了短短半柱香的就到了。
宫门前,张恒双腿发软也顾不得了,屁滚尿流跟了上去,嘶声禀告:“大人,刚才有消息传来,京城郊外突然出现了五万骑兵!”
祁嘉头也不回,高喝道:“李老五在何处?!”
一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立时跟了下来,抱拳行礼。
“传令下去,城外禁军准备备战,没我的命令,不得擅动!”
此话一出,张恒、李老五瞬间都急了:“大人,这情形不对!咱们若是不先出手,怕是失了先机,只能被人按着脖子打。”
“照我说的去做!”
几人一边说着话,脚下也不停,步子迈的极大,转眼宏丽皇城就已近在眼前,浅白色的淡云缠绕在紫柱金梁间。黄色的琉璃瓦上,是四条欲腾云而去的金鳞飞龙。
等到了城门口时,祁嘉才终于停了下来。只见一位中年书生挡在他面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可头发中已经隐隐透出雪白来。
疾行的步伐缓下,祁嘉敛下眼皮,颔首示意:“先生。”
来人正是祁嘉生父的曾经的军师——吴松州,他几乎可以说是看着祁嘉从小长大的。
吴松州俯身行了一个礼,也不啰嗦,直接道:“张越之等一干新臣不满你执掌西北军已久,想尽了一切办法将你逼回京城,现如今他们是要釜底抽薪、一举拔除,少主人可明白?”
祁嘉点了点头,“我明白。”
吴松州又道:“这些年来,陛下表面做和事佬,不曾与你疏离,私底下却与张越之等人接触良多,少主人又可知晓?”
祁嘉抬起头来,望着吴松州,忽然间笑了笑,答道:“我知晓。”
吴松州望着眼前的青年,这次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开口:“陛下她虽与你一同长大,可数年过去、早已是物是人非,权利侵蚀人心,父子都可相残,更何况……”
“——我明白的,吴先生”,这一次祁嘉未等吴松州说完,直接出言打断。
到此境地吴松州面上终于现了急切,“那你的志向呢?你从小立誓,要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耗费数十年之功,莫非就要断送在今日了吗?“
祁嘉竖起手掌,止住吴松州的话头,只平静的望着他,淡声道:“先生,不必赘言。”
“既然如此……”吴松州起伏的胸膛忽然间就停住了,他望着祁嘉的神色,终于明白今日自己是劝不住的,他侧了侧身让开了路,“少主人既已清楚一切,请。”
祁嘉轻轻一颔首,解了披风扔给张恒,吩咐道:“我一人去便是,你们都不必跟来。”
他一脚踏过宫门口高高的门口,却听身后一道夹杂着哽咽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大人,那我们怎么办?!那些誓死跟着您的弟兄们怎么办?”
“如果陛下当真信任咱们,为什么会是张越之送她回宫,又为什么这么急的昭您入宫?您都忘了,当年咱们明明都要打道蛮子们的老窝了,是谁逼咱们回来的?!”
“主子您忘了,我可没忘,兄弟们也都没忘!”
“李老五,住口!”那李老五被这一声斥的,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竟露出些许滑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