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被忘记吗?被所有人……
秦玉会再嫁予旁人、爹爹也会有新的儿子。也许他刚刚死去的几年中,他们还会记得他。可是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还会记得他吗?
记得他这个不孝的儿子、这个无法得到妻子欢心的丈夫?
——还会吗?
张觉忽然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来,探手一按就将秦玉的脖子重重的勾了下来,凭着直觉凑近了她耳侧,声音短促又惶急:“我爹他……他,你放过他……好不好?”
秦玉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顺着张觉的力道、俯下身来搂住他的脊背。
自成婚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次靠的这般近。
京城精雕细琢的小公子,隔着华丽的斓袍竟可以摸见清晰的骨头,瘦弱的让人心生不忍。可秦玉明明记得初见张觉时,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张觉的语气愈发的急切:“他不是坏人……你,你答应我,好不好?”
瘦长的手指将秦玉的衣袍攥的死紧,紧的指尖都泛出白色,他再一次的恳求:“——好不好?”
张觉只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屏息听着,生怕自己漏掉了一个字。
可时间过去许久,温柔至极的揽住他的人,终究还是一字未言。
是拒绝啊……
张觉恍恍惚惚的想,那样的温柔,可还是拒绝了他……止不住的恨意忽然不受控制的涌动在脑海中。这一刻,张觉竟是无比痛恨这曾经让他沦陷的温柔了。
他的手指动了动,力道一点一滴的卸了下去。
是了,她怎么会答应?
她甚至对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情动,又如何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在她心中,大梁和百姓从来才是第一位的。
张觉想笑一笑,想说“就当我没提过”,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张觉又安慰自己,这有什么奇怪的?她那位未婚夫不也是吗?秦玉分明可以选择去救他,可一旦去驰援,就会被蛮族发现大梁设下的陷阱,苦心布局数月的成果皆会毁于一旦。
所以她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未婚夫去送死。
这女人的未婚夫都撼动不了她的铁石心肠,自己又是凭什么、又存着什么妄想?
青筋遍布的手指渐渐松开来,张觉恍惚之间想起,那一日自己刚到黄沙城时,他坐在马上见到秦玉的情形。
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脸上是丝毫无意掩饰的不耐。
将军的身后跟着的数十名骑兵远远的就迎了上来,每一张被风沙雕刻得粗糙黝黑的面上都带着嘲弄。西北的马匹健壮,都是在战场上浸染透了鲜血的,那味道扰得他的马儿狂燥不堪,不停的跺着四蹄。
张觉接下这门亲事心头本就憋着一股气,现在当然不肯让人看扁了去,他立即命人卸了马车,跨上马背就想要冲破这些人的包围。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的骑术,一匹骏马直接横撞了过来,他胯.下马儿立刻受了惊,高声嘶鸣一声,猛地站直了身体,疯狂的想将背上的人甩出去。
周围的哄笑声瞬间更大了。
“——瞧这京城来的小白脸,连匹马都骑不了,哈哈哈哈!”
“边关之地,怕是一天都受不了罢?!”
“可别让你那张小白脸给晒黑了!”
张觉紧紧的抿住唇,愣是任缰绳将手心磨破了皮、勒出了血也没松手。
“散开!”
一道略显沙哑的女声忽然间响起,声音虽不大,但在一片哄笑声中尤为明显。
张觉一愣,下一刻就感觉自己腰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住,而后一道大力传来,他整个人立时凌空而起。
失重的感觉瞬间袭来,吓得他紧紧闭上眼,已经准备好摔一个手脚俱断的下场了。
可他却没摔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带着青草气息的怀里。
薄薄的眼皮下,少年的眼珠子不安的晃动着,秦玉低头觑了一眼,嗤笑出声,“张公子,下官有失远迎了。”
纤细浓黑的长睫轻轻一颤,张觉缓缓的睁开眼来,碧蓝如洗的天空下、飞扬的黄沙里,女人的笑意就这样不由分说的映入那双桃花眼中。
张觉想,为什么他会遇见她?
如果没有遇见,那该多好啊。
前一刻爆发出来的力量如烟花一般,片刻就逝。张觉再也支撑不住,缓缓的闭上了双眼,薄唇微微开阖,喃喃道:“我……我,真后悔遇见你。”
遇见你太累太痛。
“你是不是,没有心?”
可我,为什么还是爱你。
五指无力的垂下,重重砸落在地面。
“——和,离……”
下一辈子,让我先遇见你,可好?
殿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好似垂老野兽般的哽咽,只见张越之颓然倒地,整个人看上去竟像是忽然之间老了十岁。
“我的儿……我的儿……”
秦玉的面色很平静,她抬手将张觉耳边的乱发整理好,声音温柔的像是春日里的山涧流水,“嘘……我那都是骗你的。
“——你最好看。”
“没人比你更好看,真的。你知道的,我从不骗人。”
可怀中的人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回应。
青白的面容看上去可怖极了,许是因为毒性太强,数不清的红色血管自皮肤下凸起,倒像是某种靠吸食人血的鬼虫。
既恶心,又诡异。
可秦玉却仿佛没看到似的,轻轻抚摸着张觉的侧脸,“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公子。”
***
祁嘉微微偏了偏头,视线落在了苏萤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之后,他才开了口,“张大人,您可有什么要说的?”
张越之只失神一般望着自己儿子,一个字也未答。
“张大人莫不是以为刺客全部死了,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张越之抬眼望来,那眼神宛如淬了毒的利箭,“祁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嘉道:“从前你与我政见不合,我可以不计较。可你,越界了。”
“你以为诛杀了秦玉,便可换取蛮族退让、边关和平?可笑!”
张越之昏黄的眼珠中隐隐现了一抹讽刺,“休养生息、与民耕种,我没有错。是你穷兵黩武,是你冥顽不灵!”
祁嘉摇了摇头,“你已经魔怔了——”
却听殿外忽然传来兵刃相接的砍杀之声!
殿内众人都是在朝堂之中摸爬滚打数年的人精,一听这动静便知不好,心下一寒。
祁嘉立刻闪身挡在苏萤身前,高声道:“禁卫何在?”
“——嘭”的一声巨响,只见一道人影忽的重重撞上殿门,下一刻那重逾千斤的殿门竟然发出垂死一般的“吱呀”声。
数不清的浮沉伴着殿外的日光,如流水一般,随着轰然倒塌的殿门倾泻而入。
来人侧身站着,胸膛处缠着厚厚的白布,琉璃似的眼睛仿佛藏着世间万千霜色,漂亮的惊人。
他偏过头来,露出一个脆弱的笑意来,他唤:“萤萤。”
第24章
来人皮肤苍白, 可这却分毫也不影响他的漂亮。薄唇却呈现一种极殷红的色泽,像是开至最盛时糜艳诡洇的花,引得人情不自禁的靠近。
——哪里有丝毫当年雷泽山上如雪如霜般的少年模样?
殿内这般多的人, 可萧郁的视线却直直的落在祁嘉身上。他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麻绳,嘴角微微翘起, 可眼中的神色却沉了下来。
“你看看我说了什么?萤萤你救了他,看看现在可有无事情发生?我不是告诉过你, 这位大人的心愿就是以身殉国, 你为何总是不相信我?”
萧郁抬手按在胸前伤口处,一边说着一边踏入殿内。
巨大的殿门横亘在他身前,他也并不绕过。鹿皮重靴径自踩在殿门上,“嘎吱”作响的声音瞬间就在安静至极的殿中响起,惹得殿内众人心下一跳, 一时都猜不透这位平日里低调行事的都督到底想要做什么。
苏萤立刻就想从祁嘉身后绕出来, 可脚尖才一动,就察觉手腕处一股大力袭来。她诧异的抬头去瞧, 却只看见男人绷紧的下颌线条。
她心下也有些许惴惴。
不说此地所有的人,就是整个大梁国都是妙高幻境为这位仙君所化, 其中因果变化自成一体, 外人根本没办法知晓一星半点。就算是有备而来的苏萤,也只能顺着此境走下去, 能否成功帮助仙君渡劫,只看她的造化。
而唯一能了解其中机缘、知晓其中因果,只有接管了无妄山的萧郁。
——可萧郁说的话她丝毫也不敢信。
她和祁嘉怎么说也算是相处了近十年,按道理说应当也能猜中几分祁嘉的心思, 可现在她却也猜不透这位仙君到底有什么未解的心愿。
祁嘉心中放不下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苏萤正凝神思索, 也就没有发现殿内忽然间安静如斯。实在是萧郁的对话之中透露出了太多的似是而非的信息,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位都督是在和女帝一同密谋着什么。
祁嘉垂眸看了一眼苏萤,再抬起头时面色仍旧如常,平静得近乎冷漠:“萧大人与我不过点头之交,怎么这话说得倒像是对我了解颇深?至于陛下……我与她相识数十年,青梅竹马不说,更是不久后便会大婚。这等情谊,我真正的心愿到底是什么,怕是只有她才知晓。”
正在苦思冥想祁嘉真正心结的苏萤:?
“竟是如此?”萧郁的眼神也落在苏萤身上,“那萤萤不如同我说一说,祁大人真正放不下的,究竟是何物?”
一时间两个男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同一人身上,都在等着她答案。
苏萤轻咳一声,“都督既受了重伤,就该在府里好好养着。今日入宫来,所为何事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又往祁嘉的方向靠了靠。
这举动一出,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可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此等情景对萧郁而言实在太过刺眼,一时之间心头翻滚不休的全是嫉恨和愤怒,可他的语气却愈发的平和,甚至还透出点滴诱哄一般的意味:“萤萤附耳过来,我就告诉你我今日来此的目的,可好?”
苏萤当然不可能过去,她又怎么可能会过去呢?她暗自冷笑一声,正想开口,哪曾想手腕处乍然传来一股刺骨的力气,那般大的力像是要刻入她的骨髓一般,痛的让苏萤没忍住低呼出声。于是那力道瞬间又消失了,只是仍旧虚虚的掐在少女的腕骨处,让她无法挣脱。
她有些发怔,抬头去瞧祁嘉的脸,可入目所见仍旧是淡然安静的眸子,仿佛方才突然泄露出的那一丝失控只是苏萤的错觉而已。
“都督,这是在朝堂之上。”
萧郁的视线一错不错的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拇指压在扳指上细细的摩挲。
他倒是听明白了祁嘉的言下之意,却道:“那又如何?”视线转而往上,看向了苏萤,“不如让萤萤自己选选,要不要过来?”
一时间三人都没动。
萧郁松开了拇指,不耐的催促:“我性子不如祁大人那般好,萤萤可别指望我能忍住。若是我失口说了一些什么,后果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一时之间,苏萤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萧郁这是什么意思?
她紧紧的盯住萧郁,意图判别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她实在不敢想若是萧郁当真说出了什么话来毁了仙君渡劫,那后果该会如何。
苏萤挣脱开了祁嘉的手,已经顾不得去瞧祁嘉的反应,脚步一迈就朝往萧郁的方向走去,直直走到萧郁身前半臂之处,才将声音压的极低得斥道:“萧郁,你别发疯!毁了仙君此次渡劫,你也捞不着任何好处!”
萧郁却不答,视线凝在少女显露出些许情绪的面上,半晌之后那视线才逐渐滑下,落在了被掩在广袖中的手腕上。
他探手拉过苏萤的手腕,托在掌心细细的瞧着。
——伶仃如玉的腕骨上缠绕着一圈淡淡的红痕,倒显出些许可怜来。
萧郁静静瞧了片刻,忽然间低下了头。
湿热的呼吸突然靠近,掌心的猎物立刻想要逃走。
萧郁低低道:“别动,除非你想让我告诉所有人,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境。萤萤不若猜猜,到时候此界人心动荡、世界崩塌,该会是什么样子。”
苏萤警告般的喝了一声:“萧郁”,一边竭力想要收回手来,可萧郁怎么肯?
两人僵持不下,苏萤气的不行,开口之时已经带了斥责之意:“萧郁,你当真是疯了不成。毁了仙君渡劫,到时候不光是天界要找你的麻烦,就是天地大道也不会放过你的!”
男人笑了一声,没开口,只低下头来将唇轻轻的印在了少女腕间的脉搏处。
苏萤浑身都是一震,只觉手腕间薄薄的皮肤上,忽然印上了一极冰凉柔软之物,那股寒意顺着她跳动的脉搏、鼓动的血液,瞬间流遍全身。
让她恍惚之间有了一种被毒蛇咬住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