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缓缓的转头看向萧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萧郁……”她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胡说一个字、敢利用我娘亲的事半分……”
一句话才过半,嗓音已经再也压抑不住,化作森然。
若说方才她提起血淋淋的旧事还尚能轻描淡写,可现下萧郁不过稍稍提及她的娘亲,却能激得她杀意翻腾,丁点儿也无法按捺。
萧郁却仿佛丝毫未曾察觉苏萤的狠意,琉璃般的眼中尽是温柔,只看着少女:“我从未与你说过,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的娘亲。”
“萧郁!”又急又短的两字,伴着切齿的冷意与警告。
“——我知道你为何不愿过生辰”,萧郁却不管不顾,径自往下说了下去。
即便竭力克制,苏萤的胸膛却依旧起伏的剧烈,自重逢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直呼萧郁的全名,“你给我说得清清楚楚,你到底什么时候见过我娘!”
“你不愿意过生辰,是因为有人告诉你崔姨就是在那一日离开的,对不对?”
苏萤的娘亲,姓崔,名平雪。
“不仅如此,苏正德还告诉你,崔姨在你出生那一日就死了?”萧郁薄唇一动,想扯出一个笑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得放弃,“崔姨其实没有死。”
苏萤站起身来,冷冷的俯视着萧郁。
“——她来救我了。”
苏萤一时间也在乎不得萧郁此话的真假了,气的发了狠,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娘她救了你,你反而恩将仇报?!”
“哦……我明白了,我娘救了你,所以你觉得我们一家子都是大善人,理所当然的认为我应该主动抽了自己的龙筋去救闻舒?”苏萤抬指点了点萧郁,“萧郁啊萧郁,你可真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啊。”
“不,不是这样的”,萧郁听的急了,他猛然站起身来,太过急迫之下竟然没能站稳,踉跄了一步,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惶急的想要扣住苏萤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去。
萧郁僵了僵,低头一看,两手之间空荡荡的,只捉了满掌的寒意。
他心下慌的厉害,只觉苏萤就像是握在掌心的流沙,他捏的愈紧,流沙消失的愈快。
从前崔姨带他逃亡时,每日里都东躲西藏。虽然过得异常艰辛,可那却是萧郁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他盼着每一天都能快快结束,这样他就能窝在崔姨的怀里,听她讲自己萤萤妹妹的故事。
幼小的萧郁从没见过苏萤,可这却丝毫不妨碍他去想象。
那应当是一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小太阳,她有着软嘟嘟、粉嫩嫩的脸颊,每天都会穿着漂亮得不得了的衣服,她对每一个人都那么温柔善良。一张甜甜的笑脸,在寒冬腊月中能暖到人心坎儿里去。
她身上甜甜的奶香味,一定和饴糖像极了。想到这里,小萧郁没忍住咽了咽口水,陡然之间产生了一种近似与饥饿的感觉。
在幼时的萧郁心中,奶娃娃苏萤是他放在心头珍而重之的宝物、是他每日躲藏追杀时怀揣着的希望,谁都没办法碰、谁都不能碰。
可他小小的脑袋偶尔也会有疑问:“崔姨,你不是说你没见过萤萤妹妹吗?怎么会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啊?”
那时的萧郁虽然还瘦瘦小小,可已依希可见日后俊朗昳丽的影子了,望着崔平雪的一双眼漂亮的惊人,好似穿过云顶落在雪山之巅那熔金般的日光。
担心会有人寻着灵力发现他们的踪迹,崔平雪只能伪装成凡人,带着萧郁在人间东躲西藏,这一日他们宿在了山林中的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中。
崔平雪寻了好几捧捧干草来铺在木板上,简陋却也保暖,只是一翻身,就会有窸窸窣窣干草的断裂声。她摸了摸萧郁的头发,“再坚持一下,等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嗯?”
小萧郁抬起头来,小小的脸上一丝辛苦之意也无,眼中亮晶晶的全是信赖:“崔姨,我不累。”
崔平雪捏了捏萧郁的脸,“小郁最乖了”,她担心萧郁着凉,就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崔姨我啊,就是知道。我虽没有见过她,可这世界上没人会比我更了解她”,这是回答小萧郁刚刚的问题。
小萧郁心中有些纠结,眨了眨眼,问的期待又忐忑,“那您会不会很想她啊?”
虽然崔姨从不说,但年幼的萧郁已经隐隐约约明白,崔姨是因为自己菜不能和萤萤妹妹团聚的。
轻拍的手掌顿了顿,崔平雪展颜一笑道:“当然想啊,就像咱们小郁的娘亲也很想你一样”,她抬首望了望天上的长长的星河,“可是崔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萤萤妹妹一定会体谅我的,你说对不对?”
小萧郁重重的点头,肯定道:“萤萤妹妹这么善良,一定会的!”
可当后来他真正见到苏萤时,却发现苏萤与自己想象中毫无相像之处、甚至截然相反。
她不温柔、甚至不常笑,修长的脖子永远挺的直直的,带着一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气,好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对谁也不肯低头。
她没有崔姨那如月光的温柔,也不像冬日暖阳那般和煦温暖。
她更像是一团烈火,能灼伤身边所有的人。
两人最初的相遇确确实实是个意外,萧郁跟着苏萤回到雷泽山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对苏萤的感情极复杂,他既拒绝接受这个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苏萤,却又放不下支撑着自己度过幼年逃亡时光中那个幻想的苏萤。
萧郁固执的认为,接受眼前的苏萤是对自己幼年的背叛。他想要离开、想要眼不见为净,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苏萤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那将她变成那般,不就可以了吗?
想至此处,萧郁自嘲一笑,僵在半空中的手这才慢慢的收回身体两侧。在苏萤失踪的这一百年间,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终于敢承认自己的心意。
世间的温柔善意有千千万万种,有人像是月光、温柔静谧,却也有人像是烈火、能滚烫人心。是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动心,是他太过执着幼时的幻想。
苏萤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一步踏上前来,逼问道:“那我娘呢?她现在在哪里?!”
萧郁愣怔了片刻,终于自回忆中脱身,正想开口,却听得洞穴外传来了好几声犬吠之声。在半夜的山林间,显得尤其明显。
两人对视一眼,苏萤立刻捧起沙土,一边就将火堆熄灭,一边压低了声音凑近来:“是敌是友?”
身边的人突然靠得这般近,近的萧郁稍稍一转头,就能望见少女莹白耳垂上的小洞,。从前在雷泽山时,那儿总是缀着一颗玉珠,每当少女走动时,那枚玉珠总是会在少女纤长的脖颈处晃来荡去,让人忍不住想要探手紧紧握住。
萧郁沉吟片刻道:“用猎犬寻人,应当是蛮族人才有的习惯。”
苏萤咬了咬牙,将萧郁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低声道,“你带着秦玉先走,我来断后。”
——她虽然还猜不透仙君心结所在,但却能隐隐感觉到应当与蛮族有关,而秦玉既然是边关能将,那绝不能死在这里。
萧郁倒是没出声拒绝,可却一把抢过苏萤的匕首,转身扶起秦玉朝洞穴外行去,“别傻了,你现在可是既无灵力、又不会武功,怎么断后?”
月色之下,萧郁的影子被逐渐拉长,直到苏萤的脚尖前方。
苏萤蹙了眉,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低声道:“方才就想问,我失踪之后宫内是什么情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寻了来,其他人什么时候到?”
她顺势将秦玉的另一只手臂托在自己肩上,好减轻一些萧郁的负担。
萧郁斜斜的看她一眼,脚下不停,可声音中却带上一丝不明的意味,“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皇宫内外的禁军是由祁嘉全权控制,宫中突然出现这么多刺客,他会不知情吗?”
苏萤浑身一僵。
萧郁又道:“你可别忘了,让秦玉与张觉成婚是谁的主意?张觉今日又是如何进的宫、为何单单他进宫这一日就发生了行刺之事?”
苏萤不吭声,只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足下。
萧郁自然注意到了她的沉默,心头的嫉妒瞬间燃的如同燎原大火,可是却被他竭力压制下去,继续劝道:
“——仙君若是顺利渡劫,便是天地灵力汇集之时,届时只要你能成功吸取天地灵力,便可重塑龙筋之骨。或许这位仙君的心结,便是不能当一位以身殉国的旷世名臣?”
这一次,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萧郁转头看向苏萤,:“萤萤,这等天机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是苏泽自己能拿到吧?”
苏萤看了男人一眼,又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这消息,是你故意放给兄长听的?”
“我说过,必定会为你重塑龙筋。”
凝结在青翠草叶上的露珠愈滚愈大,压的绿叶重重的弯下腰来,终于不堪重负,让晶莹的露珠滚落在草地间,不见了踪影。
***
夜深雾重,山路难行。更何况两人还扶着秦玉,也是大大的拖慢了速度,眼瞧着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苏萤狠狠的握了握拳,对萧郁道:“这样不是法子,再拖下去我们都会被捉住。这样,我和秦玉在这里等你,你先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藏身之处。”
萧郁看她一眼:“绝无可能。”
他绝不可能再与她分开,即便只是幻境一场,那也绝不可能。
苏萤顿时气急,干脆也不走了。
她本就因在水下的搏斗浑身酸痛不已,好不容易休息了一会又开始逃命,到了现在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要用尽了。
苏萤干脆弯下腰来,将双手撑在膝头开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视线不经意的从秦玉的伤腿处掠过——已经没有半分血色氤氲出来,想必血已经止住了。
她歇息了片刻,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你不愿去,那我去!”她伸出手来,“将匕首给我,你陪着秦玉等在这里,等我探好路了就回来找你们。”
萧郁的瞳孔微缩,偏过头时脖颈线条拉的极修长,上下滚动的喉结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想开口,苏萤却已经不耐的催促,“快点!你不是想替我修复龙筋吗,我们俩要是提前死在这里,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萧郁却仍旧没有动。
苏萤嗤笑一声,再不愿等,手腕一翻直接就从萧郁手中将匕首夺过。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的极近,手指一开一阖之间,免不了肌肤相交。
时隔百年,他终于又重新触到了少女。
掌间的细沙似乎终于停止了流逝,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等萧郁回过神来,匕首早已经不在手中了。
就连指尖也忍不住颤了颤,萧郁的声音因为竭力压制激动而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沙哑,他唤:“萤萤,等离开这里之后,我能不能……”
苏萤摆了摆手,自他左侧擦身而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且度过眼下陷境。”
——至少不再是明晃晃的拒绝与厌恶。
萧郁的瞳仁颤了颤:“好,好……”他忍不住转过身来,又开口,“那我,你——”
话才开口,他眼角却看见一道寒光闪过,利刃被狠狠地插入了胸膛。那力道实在算不得大,毕竟苏萤现在的气力实在是不足,可萧郁却不知为何竟站不住稳似的,后退了半步。
滚烫浓稠的血液淌过锋利的刃身,又淌过细瘦的白皙手指,一滴接着一滴,砸落在地,
苏萤仰起头来,漫天的繁星落在她的眼中,又漂亮又决绝。
萧郁半垂着头看得痴迷,恍惚之间脑中又响起了那一夜崔姨说过的话。
“我这个小女儿啊,她一定很善良,却不是毫无原则,她一定非分明、敢爱敢恨。”
锥心的痛从伤口逐渐蔓延至全身,萧郁的脖子像是僵住了,他极其缓慢的低下头去,只见雪白修长如同玉削的手指稳稳的握住匕首,又朝他胸腹处送进了一寸。
第22章
百年前, 也是这一双素手,执剑一挥,利落果决的割断了二人之间的所有牵绊。
萧郁怔怔的, 他抬起头来望着苏萤,嘴唇翕动着, 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有那眼中的痛像是已经盛满了水的破旧瓷碗, 满满当当的, 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他费力的抬起手来,轻轻搭在苏萤的手背,昳丽清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近乎宠溺的笑意:“杀人,不该是这样的。”
男人修长瘦削的手指渐渐施力,控制着苏萤的手重重一拽, 锋利坚厉的刃身瞬间全部没入血肉之中, 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刀柄。
苏萤的眉间浮起一道淡淡的细痕——她与萧郁之间只剩下了半掌宽的距离,对方身上的热气绵延不断的侵袭而来, 让她极为不适。
萧郁重重的喘.息一声,声音中的笑意逐渐扩大, “这样, 才叫杀人。”
他卸了劲,染了鲜血的指尖微微抬起, 颤抖着、眼看着再往前半分就能触碰到日思夜想的人,却在最后关头落了个空。
只见苏萤身形一转,动作极为利落。她迅速的拔出匕首,抬手就狠狠得将萧郁推倒在地, 又擦净了匕首上的血,转身朝一颗枯树下走去。
“……你要去哪里?”萧郁眼瞧着人要走, 顾不得胸口处的伤,挣扎着就想站起来。
苏萤脚下不停,将染了血迹的布条绑在迎风的枝桠上,忽而玩味一般开口:“你以为我要杀你?”
他一手按在伤处,可仍有大团大团的鲜血争前恐后的涌出来。伤处失血过多,萧郁的脸色迅速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
萧郁竭力撑起上半身,却又狼狈的栽倒回地面,他闷哼一声,语气肯定:“难道不是?你恨我,所以想要杀我。”
几滴鲜血溅在他的眼尾处,晃眼一瞧,竟宛如血泪。
伤的这般重,可萧郁的眼中却全无怒色,反倒全是庆幸,“有恨也好,有恨也好……至少证明萤萤心中还有我,还未彻底放下旧事。”
总好过往事如浩渺云烟,随风散去了好。
苏萤转过身来,扫了一眼萧郁,仿佛为萧郁这番话感到好笑一般,竟然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想留你当诱饵,引开追兵而已。”
“——是,我从前是心悦于你”,她摊开双手,笑得凉薄又带了一丝恶意“可当初将我一片真心摔碎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什么前尘旧事,早已随风而去、灰烬都不剩啦。你现在来和我谈真心,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萧郁强撑起来的上半身摇摇欲坠,牙齿咬得咯咯响,彻骨的冷意瞬间将他死死包裹住了。
那张粉润樱唇每说一字,他周身的冷意就厉上一分。他觉得自己就好似荒原之上的枯木,蛛网般的裂痕从最里面而起,逐渐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