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萧阳煦道:“两个孩子都大了,婚事就交由他们自行决定如何?”
苏正德一时没有说话,倒是如瑶夫人轻笑一声,接过了话头,“这婚事,自然应当由我们雷泽山说了算,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萧阳煦盯了她一眼,又看向苏正德。他当然明白方才的话并非如瑶所说,不过是替苏正德张了口而已。
他道:“雷泽山又是如何打算?”
苏正德脸上露出了意外之色,他倒是没想到萧阳煦竟然没有动怒,要知道此人从前可是说一不二、容不得人忤逆的性子,这让他颇有些意兴阑珊,“都听小五的,她要如何便如何,到时候具体事宜我遣人通知你们,你们照做便是。”
萧阳煦点点头:“这样也好。”
苏正德看了如瑶夫人一眼,如瑶夫人便含笑退下了。
茶台前只剩下了苏正德与萧阳煦二人。
摆明了有事要商谈的模样,萧阳煦却只做不知,并不主动开启话头,拾起茶盏略略饮了一口。
果然听苏正德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办到了,萧阳煦,是你该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咔哒”一声轻响,萧阳煦搁下了茶盏,“还不急,不急。”
苏正德没有开口,可那万年铁沁石所铸的茶台却开始发出“嗡嗡嗡”的细小动静,将主人家无声的威胁之意缓缓倾泻而出。
萧阳煦却似没有发现一般,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缓声道:“等到萤萤过门,阵法图我自然会交给你。”
苏正德摆摆手:“婚事已经昭告天地两界,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还担心我反悔?”他单手按上茶台,上半身缓缓俯下,整个人极具压迫性的朝着萧阳煦靠近:“还是说……这阵法图并不在你手上?我可是知道,萧郁那小子同你,甚是不和啊。”
萧阳煦这一次却没有退,他一反之前的温和态度,瞬间欺近了去,声音嘶哑:“我们父子不和的原因,你莫非还不清楚?”
“那平雪又有什么错?!”苏正德胸膛剧烈的起伏,双目血红。
双方一时间都没有人开口,任由山风拂过,平添寂寥。
萧阳煦整个人缓缓的又坐了回去,无法言说的衰老之意沿着他的嘴角蔓延进他的眼中,他闭上眼,慢慢道:“崔平雪没有错,你亦没有错……”
苏正德看着这位昔年的好友,看见他嘴唇颤抖,又继续道:“阿瑶她……也没有错。”
“只怪立场不同,造化弄人。”
萧郁的生母,崔平雪的至交好友,屠龙一族最后的门主——江氏阿瑶。
当年以江氏为首的人族修士实力日益壮大,以清缴恶龙为名,竟将困龙滩阵法广天下而告知,一时之间天下修士群起攻之,竟将雷泽真龙一族逼至近乎灭门的境地。
天界眼瞧着真龙濒临灭族,不得不出手干预,以维护世间秩序。可江氏一意孤行,最终招致天罚,全族覆灭。
崔平雪不忍让好友幼子惨死,便费尽心思将其救出,躲避雷泽与天界的追捕。苏正德与萧阳煦在其中斡旋许久,才终于让雷泽、无妄山、天界达成一个协议——只要崔平雪将萧郁送回,萧郁便可不死。只是需得废除灵脉,一辈子当一个普通人。
崔平雪答应了,约定三日之后带着萧郁在平洲现身。
可三日之后,崔平雪却并未出现,萧郁也消失无踪。
等众人苦寻一日之后,雷泽山才传来消息,崔平雪的魂火已灭……
***
已是三日过去。
苏萤一身鹅黄色的轻袍襦裙,正半躺在美人榻上望着屋顶,手中握着一颗被咬掉一半的桃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几日她试尽了各种方法,都没法子逃出去。
萧郁倒是每日都来瞧她,珍馐美味、灵宝玉简不要钱一般的送到她屋子,像是生怕她会想不开似的。
苏萤冷笑一声,又恶狠狠的啃了一口桃子。
她能有什么想不开的?萧郁莫不是以为自己还会因为他作践自己不成?既然他愿意上赶着伺候,那便让他伺候着。
那些玉简上记载的功法可是早已失传已久,随便拿出去一枚都会惹得不知多少人哄抢,既然送来了,她不看白不看。
想到这里,苏萤利落的将桃肉啃了干净,将核扔回盘中之后,整个人一跃而起,又埋手在了那堆玉简中,一一认真读了起来。
——看她不找到一个办法破了萧郁这破阵,直接搞死他!
苏萤一想到这个就浑身都是干劲,那种被囚.禁的萎靡丝毫没有在她身上出现。相反,还因为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又得灵宝的灵力滋养,整个人的气色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就连体内那根时不时隐隐作痛的龙筋都顺服了下去。说来倒也奇怪,自从重铸龙筋之后,许是因为这龙筋不是原装的,总是让苏萤感到隐隐的不适……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不同好像的的确确是从萧郁为她用了那七晶玉开始出现的。
不过……
苏萤继续埋首在那堆玉简中,这又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呢?
***
无妄山、迎星殿。
萧郁遣退了众人之后,又挥袖布下了十二星大阵,席地坐在阵中。他从灵戒中摸出那枚七星玉来,只见原本晶莹剔透的灵宝不知为何色泽变得黯淡了许多。
他瞧了片刻之后便闭上了眼。如水一般透明的灵力缓缓的从萧郁周身溢出,将七星玉缓缓的托起,在半空中起起伏伏。
数不清的灵力没入了玉佩中,洗却所有的黯淡,又露出了原本晶莹剔透的质地。
大约一炷香之后,七星玉才落回了萧郁手中,他慢慢的睁开了眼。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惨淡了起来,衬得眼尾那抹薄红愈发的显眼,整个人透出某种糜艳之色来。就好似已经开到了最盛的花朵,虽正肆意的彰显自己的生命力,可却总能从这美丽中品出几分不祥。
这几日损耗的灵力又急又多,寒气隐隐约约从骨缝中渗出来,如同蚂蚁噬心,虽不至于要人性命,可却日日夜夜的生受折磨,十分难熬。
但萧郁却全然察觉不到这份痛楚似的,只一心一意的凝着掌心的七星玉,眼里绽放出灿如星辰的笑意来。他将七星玉收入灵戒中,迈步离开了迎星殿,却并没有朝着苏萤所住的宫殿去,反而朝着地牢行去。
虽说是地牢,却并不似其他地方那般阴暗潮湿。
无妄山的地牢甚是宽敞透亮,只是在那地方的尽头,却见一桩十字木架,上面赫然吊着一个血淋淋的人。
黑底重靴踏在地上,声音分明不大,却惊得血人猛地一颤,已经刻入骨子里的畏惧让她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喃喃低语:“放……放过我,我……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45章
萧郁一身玄色镶边阔袖长袍, 好整以暇的在椅上坐下,宽大的袖沿顺着扶手一直垂落在地:“你又未做对不起我的事,同我道什么歉?”
男人面无表情, 话语之中也全无责怪的意思。
闻舒吃力的抬起头,视线一触及萧郁的脸色, 就好似被烙铁烫伤一般,整个人瑟缩着想要躲起来, 可是碍于手脚被缚, 动弹不得。
她看着萧郁的眼神,是全然的畏惧,从前的爱慕心悦再也不见了半分踪影。
也是,任谁在经受过这几日被萧郁施加在身上的酷刑之后,还能对这个男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闻舒从未想到萧郁的狠辣无情有朝一日也会用在她身上。
她努力咽下嘴里的咸涩的血腥气, 顺着萧郁的话道:“是我对不起苏萤, 是我对不起她……你让我见她一面,给她当面致歉……我, 我给她跪下来好不好?求求你了,放了我吧……”
什么喜欢、什么长生, 她都不想要了, 全都不想要了。
她只想要萧郁放过她……
只要能够解脱,她什么都愿意做!
萧郁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看了一会闻舒如今的惨状,并不理会她的求饶,反倒是道:“开始吧。”
平静又缓慢的声音,甚至并不算大声, 却如同一声响鼓,惊得闻舒骤然吞下了所有求饶的话语。
她吃力的将头靠在木桩上, 咽了咽口水,那些源源不断的求饶立刻被吞进了肚里。闻舒小心地揣摩着萧郁的脸色,开始缓慢的述说起了往事。
一边说,她一边又忍不住的瑟瑟发抖。
这几日,每一天的这个时刻萧郁都会来这个牢房中,逼着闻舒说从前的事,说从前那些苏萤受过的委屈。
一日不缀。
小到给了苏萤一个耀武扬威的白眼,大到那日是如何给苏萤下药将她封印进困龙滩……
事无巨细,所有的一切萧郁都要听。
只是每次讲到半个时辰之后,萧郁就会让她停下来……
而一旦停下来……
闻舒自回忆中抽身,瑟瑟发抖的望向眼前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依旧坐在椅中,半分移动也无。浑身上下都浸润着霜雪一般干净的气息,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望来的时候,只会让人深陷其中……
她就是被这个男人的皮囊蒙住了眼!被骗了这么多年!
这个男人,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分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郁理了理袖子,“今日的时辰到了。”
听了这话,闻舒整个人霎时间就抖了起来,她的视线紧紧盯着地面,瞳孔几乎缩成了细小的一个孔……
——来了……
又来了……
那些看不见尽头的折磨又要来了——
没有止境、谁都阻止不了这个疯子……
没人人可以阻止他……
对日以继夜折磨的恐惧忽然间就超越了死亡,闻舒忽然间忍不住的想:还不如死了……不如死了,死了就不用每日再受折磨……
她冲着萧郁喊:“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魔鬼!你以为这样苏萤就能原谅你了?你做梦!”
男人抬起眼来,盯着闻舒。
闻舒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颤了一下,四肢生寒,却还是强撑着继续:“你如此卑劣自私,对往日恩人的女儿也下这样的毒手!苏萤如果知道了你的真面目——”
“——直到又如何?”萧郁开口。
“什,什……么?”
萧郁站起身来,朝闻舒的方向走去,靴底踏在石板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屋内回响。
他看着眼前人那张雪白面孔上的狰狞又厌恶的神情,满不在乎的想,他就是卑劣又自私,那又如何?
幼时就亲历了族灭,至亲至爱之人一一惨死在他面前,天界与雷泽却还要对一个仅剩的稚童赶尽杀绝,那时可没人提及半点仁义道德。
若非崔姨不顾自身性命出手相救,他一个孩童怎么活得下来?
可活下来这件事,对他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这一点萧郁也说不清、更想不明白。
崔姨死后,他没了人庇护,甚至一度沦落到与野狗争抢食物。他倒也并未因此而灰心,甚至还将好心人赠予的馒头分给别的乞丐,换来的却是拳打脚踢,所有的吃食都被哄抢一空……
逐渐的,那张稚嫩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冷漠了起来,直到他能够面不改色的将匕首捅进别人身体里,感受到那具身体从温热到冷却僵硬的全过程却依旧毫无任何情绪的时候……
稚嫩的脸庞终于褪去,换成了如今男人冷漠的脸。
可若说不好,他却又遇见了苏萤。
再次有人对他全心全意的好,不是因为他屠龙一族的身份、不是觊觎困龙滩的阵法,只因为他,是他而已。
他如何能放手?
旧仇和自小的经历如同至暗的深渊,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浸满了寒冰,可是有一日,一缕春日的阳光却透了进来……
他怎么能不死死抓住?
即便他卑劣又不堪,即便他皮囊之下的灵魂已是腐朽肮脏,但那又如何?
就算是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放手。
萧郁在离闻舒一尺距离处站定,那眼神看得闻舒好似被毒蛇盯住一般,嘴唇抖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听萧郁道:“你总将你父亲以我的恩人自居,觉得我忘恩负义,是不是?”
闻舒哪还有方才的气势?除了胡乱摇头之外什么也说不清楚。
萧郁嘴角微弯,可眼神却毫无笑意:“已经过去得太久了,线索不好找,所以才多费了一些时间。”
“……什么线索?”闻舒愣愣的问出口。
“当然是——崔姨为何会身死之事:”萧郁道,“……你爹当年,可是阴着做了不少大事。”
“……爹,我爹?他,他做了什么?”
萧郁却不再多言,只站起身来,迈步走出了房外。
“到时候,你亲自问他罢。”
两扇木门在他身后缓缓的关上,屋内的景象变的愈来愈小,直至最后缩小成了一条线。
“啊——”
凄厉至极的惨叫声从门内陡然传出,那声音中的惨烈直叫人毛骨悚然,简直无法想象那人到底受到了何种酷刑,竟能让人光凭这叫声就浑身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