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云层堆叠在天际,又沉又低,逼迫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纤长的睫毛无力的颤动,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翅,苏萤又闭上了眼,她只觉浑身上下酸软无力,疲惫像是空气一般无孔不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击垮。
她身处一只独舟之上,却漂浮在巨浪滔天的幽深大海中,那海水竟是诡异的黑色。苏萤静静的闭着眼,耳畔除了海浪声声,便再没了别的动静。
或许这样也好,只要躲在这里,就再没人能伤害到她。
再也没有人可以。
忽而,耳边传来几道细小的笑声。
“嘻嘻——”
“何必再忍?”
“你是如何待他们,他们又是如何待你?”
苏萤一动不动的,仍旧躺着,只是双眼闭得更紧了一些。
那声音又道:“逃避又有什么用?地位、权势、仇恨,在他们眼中,每一样都比你……更重要,你看看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必再装听不见,嘻嘻——没关系,只要你放心将自己交给我,一切痛苦就会消失了,我保证……”
那道声音愈来愈近,近得仿佛面颊上都传来了热气,苏萤猛地睁开了双眼——只见一道人影正浮在自己的正上方,不过半寸之距。
而那人的脸,和她一模一样!
***
苏萤看着头顶雪白的帐幔有些发愣,直到一个柔软的声音从她的右侧传来:“殿下,您醒了?”
她转过头去,只见是一名眼熟的侍女正冲着自己笑,她却如何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只得道:“你……是?”
沙哑的声音撕裂着嗓子,好似火烧一般。
婢子将一碗早就备好的温水捧至苏萤跟前,小心服侍她饮下,“殿下唤奴婢小桃就好”,又取来锦帕擦拭苏萤额角的冷汗,才继续道:“殿下已经昏迷了三日了,夫人已经要急坏了。”
苏萤轻咳了几声后,才强撑着坐起身,小桃健壮忙拿过一个迎枕垫在苏萤背后,让她能够舒服一些。
她轻声道过谢,这才抬头将四周粗粗打量一番。此处乃是一间竹屋中,虫鸣鸟叫透过窗棱隐隐约约的传来,竟是难得的平和幽静的模样。
小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忙忙的起身去将窗户打开。
熔金一般的光线顿时如同流水一般倾泻而入,洗尽屋内一切的沉暗。
苏萤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了眯眼,可面上的神情却舒展开来,身体甚至不自觉地朝着窗户的方向了倾斜了过去。
小桃笑道:“之前殿下未醒,夫人担心扰着您休息便不许我开窗”,她朝着窗外探出了半个身子,将窗户开到最大,这才转头笑道:“既然您醒了,那正好透透气。”
苏萤看着小桃面上的笑颜,又慢吞吞的道:“这里是……?”
小桃脆声道:“是焚炉秘境的东南方向”,说完又转身回来,步伐极其轻快,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勃勃生气。
“焚炉秘境啊”,苏萤缓缓的重复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想下榻去,可她才稍一动作,左腿膝盖处便陡然袭来一股剧痛——
激射而来的焱箭、一晃而过的苏泽的脸。极力想要忘却记忆如同吐着蛇信的毒蛇,如影随形着不肯放过她。
脑中忽而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有一千根银针在脑海中胡乱搅动。苏萤猛地伸手撑住额角,一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的煞白,唇色更是淡得没了颜色:“兄长……他……”
小桃被苏萤的模样惊了惊,立刻扑至床沿,小心的扶住苏萤,“殿下说什么?可是伤口疼的厉害?”她想要苏萤躺下,可苏萤却不肯,只得又道:“夫人说了,殿下膝上的伤很是严重,要多将养一些时候才可康复……只不过若是想要恢复到原先那般,估计是不可能了。”
纤瘦的手指微微一颤,转而盖在了双眼上,苏萤喃喃道:“这样啊……”
小桃担忧的望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小心翼翼的不再开口。
大约过了半柱香之后,苏萤才终于松开了手,她竟是面色如常的模样:“好小桃,你扶我出去走走罢。”
小桃道:“可是您的伤还未好,不能走——”
“不碍事”,苏萤打断了她,嘴角弯了弯,可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是走走而已。”
小桃只见她朝着膝盖处轻轻一拂,紧接着整个人就好似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可夫人分明说过殿下被伤在了要害之处,只要一动便如同踩在刀刃上。
“走吧。”
“哎!”小桃回过神来,到底还是不愿逆了苏萤的心意,赶紧扶着她小心的走了出去。
日子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苏萤每日里都无所事事,每日除了在房内发发呆、看看闲书外,就是去竹屋外的葡萄藤下坐一坐,只是平日里极少开口了,像是突然间就沉静了下来。
外间到底是何情况、苏泽到底怎么样了,她一概也不问,小桃也从不主动提起。如果忽略不计她极端的沉默之外,竟像是忽然过起了神仙一般的世外桃源的日子。
可这样如同幻境一般的安稳的好日子,又如何能挡得住外间残忍事实的闯入?
不过短短五日后,一直未曾现身的如瑶夫人突然闯入了竹屋,她也不多说什么,只紧紧捉住苏萤的手,快步朝屋外走去。
从来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也散乱了下来,发丝擦过如瑶夫人的颈项,飘荡在苏萤的眼前。
苏萤紧紧的抿住嘴,并不多说一个字,更不会反抗。她伤还未痊愈,只能努力跟着如瑶夫人的步伐跌跌撞撞的朝外走去,只是才走到竹屋的篱笆边,如瑶夫人便遽然停下了脚步。
“来得这么快?”她的语气虽然平静,可苏萤却能听出她话语中的咬牙切齿来。
来人的声音极沉,却透露着一丝疲惫,说的话也极其简略:“放了她。”
天地悠悠,一切都恍如隔世。
这些日子里,苏萤偶尔也会猜想,会不会有人来寻自己?又会是谁第一个寻到自己?她想了很久很久,可思来想去,也不过只有那一两个名字而已。更别说,他们来寻自己的目的并不令人愉快。
只是那一两个名字里,始终没有将眼前这人算进去。
萧郁的目光紧紧盯在苏萤身上,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数个来回,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外伤,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处的竹屋建在半山腰上,漫山都是挺拔的银松树。篱笆外是如同羊肠小道一般的阶梯,朝着山下蜿蜒而去。如瑶夫人同苏萤站在篱笆入口处,而萧郁独自一人站在数十步下的阶梯上。
如瑶夫人抬手将耳畔的乱发整理了一下,宛如面具一般的笑容荡然无存,她冷冷道:“萧郁,你真是好忍耐。早早的寻到了此处,却还能忍到今日。”
萧郁的视线终于从苏萤身上移开,他看向如瑶夫人,仍旧是那句话:“放了她。”
如瑶夫人像是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一般,瞬间讥笑出声:“放了她?”笑声忽止,她话风一转:“可以,只不过嘛……”
萧郁沿着阶梯迈近了一步:“任何条件,你说。”
连续近十日的夜不能寐、日夜的奔波,藏在平静面容之下的害怕,在见到苏萤平安的这一刻,忽然之间都消失了。
他又踏上一级台阶,所有的忍耐辛苦都只化成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我都答应你。”
如瑶夫人像是没有看到萧郁的逼近的动作一般:“任何条件?那我要你跪下呢?”
萧郁盯了如瑶夫人一眼,一时间没有开口。
像是早就预料到萧郁的反应一般,如瑶夫人扯了扯苏萤的手,示意她瞧:“你看看这些男人,嘴里说着一套,实际又做出令一套来。只不过让他下跪而已,他都不愿意。”
苏萤的睫毛颤了颤,视线从萧郁的脸上匆匆划过,又立刻落在了身前覆满了翠绿松针的泥土上。
萧郁又迈出了第三步:“你是崔姨从前的身边人……”
“别提她的名字!”如瑶夫人的声音猛然尖利起来,她看着萧郁,胸口剧烈的起伏,好半天之后才克制住,一字一顿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萧郁沉默了片刻,又道:“萤萤是崔姨的女儿。”
“呵……你还知道萤萤是小姐的女儿!是谁害得殿下自幼没有了母亲?!”她眼中的恨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一般,“是你!是你的母亲!当年小姐那样劝她,她都不肯放弃屠龙,最后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又能怪得了谁?!可是小姐又有什么错,她还要做到什么地步?凭什么死的会是她!”
一声声的诘问,道不尽这么多年的愤怒怨恨、说不清无数日日夜夜中的不甘忿忿。
“小姐死了,可你却活了下来、苏正德也活了下来……可你们这群人又是怎么对待小姐的孩子的?呵……放了殿下,这话你有什么资格说出口?”
萧郁朝前踏出一步,可这短短的一步却不知为何,忽然就激怒了如瑶夫人,只见她猛地一把拉过苏萤,左手扣住苏萤的脖子,将右手的匕首横亘在那脆弱的脖颈上,喊道:“你若是再近一步,我就杀了她!”
萧郁立刻止住了步伐,他的视线掠过那陷入苏萤软肉中的锋刃,声音镇定,劝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有什么就冲我来。萤萤她……”他看向如瑶夫人,“她,是崔姨的女儿。”
如瑶夫人似疯了一般,“那又如何?!留着殿下在世间受你们磋磨,还不如死了一干二净!小姐泉下有灵,定然也会应允!”
她情绪愈发的癫狂,持着匕首的手控制不住力道,已经在苏萤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不!你冷静一下,我不动、我不动……”萧郁一边说着一边后退了一步。
苏萤任由如瑶夫人动作,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了痛觉的石像。
如瑶夫人忽然间又平静了下来,那陡然爆发出的情绪就好像是幻觉一般。她偏过头,眼神怜爱的看了苏萤一眼,哄道:“殿下,我的小殿下,不要怕、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她的视线又挪回了萧郁身上,如瑶夫人再次道:“闻高承在哪里?你让他来见我!”
萧郁的下颌崩得死紧,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那柄匕首上,“换我。”
“你说什么?”如瑶夫人皱了眉头,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萧郁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此处已被无妄山的护卫重重围困起来,你若是想带着闻高承逃走,挟持我更有胜算。”
山风吹过,拂动三人的衣袍,寂静无声。
如瑶夫人笑了,她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一般,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你若是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说你错了,我大可考虑一下。”
萧郁静静地看着如瑶夫人,没有任何动作,难堪的寂静无声的蔓延开来。
“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到,那你还——”如瑶夫人的声音蓦然顿住,整个人忽然间都说不出话来。
只见不足五步之远的阶梯之上,男人一身黑袍、肩背笔直,正跪在阶梯上,可双眼却牢牢的盯住如瑶夫人,还是那句话:“放了她。”
“哈哈哈哈哈——”如瑶夫人猛地大笑起来,面上尽是愉悦至极的笑意,“你也有今日!你屠龙一族竟也有今日!我忽然间觉得江瑶死那么早可惜了,真该让她来看看自家儿子如今的模样,真该让她看看呐。”
萧郁耐心的等她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该放了萤萤。”
他纵然跪着,说出的话亦是镇定有力的,好似这般折辱之举未曾影响他半分一般。
如瑶夫人止住笑,她又道:“我还要你磕三个响头,说你母亲江氏阿瑶乃是千古第一贱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你做不做得到?”
此话一出,苏萤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僵硬的瞳孔略略动了一下,落在了萧郁身上。
第52章
这一次, 她没有躲开,所以她看清了萧郁的眼睛。
碧绿松海滔滔,鼻尖充盈着松针略显辛辣的气息, 就在这般夏日炎炎的璀璨日光下,两人隔着数级台阶, 相视而立。
自如瑶夫人提出条件后,萧郁没再开口, 长而直的睫毛半掩住眼眸, 叫人猜不到他的半点心思。
清风略过,拂出簌簌的微小动静。
苏萤的视线始终凝在萧郁的眼眸之上,像是想要穿透那层阻隔一般。这倒也不怪她,实在是苏萤觉得萧郁的反应实在太过平静了,平静冷淡得根本不像是一个面对辱骂自己母亲之人的儿子, 反倒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但是她再一细想, 也就明白了。
萧郁的的确确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也不需要有。因为在他眼中,当如瑶夫人说出此话时, 便已然是一个一只脚迈入棺材中的死人了。
试问,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死人动怒呢?
苏萤忽而觉得有些想笑, 不为别人, 只为自己。
她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仿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自从她一出生, 便一直在充当着被放弃的角色。母亲为了好友的子嗣放弃自己,萧郁为了仇恨放弃自己,如今爹爹兄长为了雷泽的霸业,仍旧是选择放弃自己……
细数起来, 她当真一直都在被放弃啊……
那些光鲜亮丽的衣袍首饰、什么雷泽山备受宠爱的二殿下,不过都只是她这只可怜虫的遮羞布罢了。
她所珍视的一切, 不过都是大梦一场。孑然一身,才是她的宿命。
苏萤死死的闭上眼,眉眼之间的那股黑气陡然浓烈了起来,开始逆转而下,朝着她的灵府侵袭而去,那道每天夜里都会出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