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水珠从苏萤的眉梢眼角滑落,又淌过男人的手背,一路顺着臂膀落下,回落至谭中。
男人一身宽大白袍,此刻被泉水打湿,原本整整齐齐束在冠中的发丝也乱了。可他什么都顾不得,心头念着的唯有苏萤。
她看着男人少有的狼狈模样,忽然间有些想笑,之前还缠绕在心间的怒气忽然间就荡然无存了。
想来是关心则乱,祁越怎么忘了,她堂堂一条龙,不过是落了水,又能伤到哪里呢?
苏萤的声音低了些,“感觉伤口有点闷痛。”
——可她偏偏就是爱看男人为她担心的模样。
“伤口?”萧郁先是一愣,继而立刻明白了过来,她分明只是受魔气侵扰,怎么会伤口痛?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今日的时辰还未泡够,不许出来”,说罢便要松手。
“哎?哎——你……”男人说松就松,看那模样竟是有些生气,是气她拿自己的伤势开这般玩笑。
苏萤有点点慌,立刻伸出双手攀在男人的后颈处,“不准走!”见男人转头看了回来,立刻彻底地认怂,“我会泡够时辰的”,她的指腹擦在男人的肩颈处,心思一动又立刻转移话题,“怎么这样凉?”
她不过是想转移男人的注意力,可手指再一摩挲,发现男人的体温当真不对劲时,不由得有些奇怪。苏萤收回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又转而贴在男人的额头上。
“你的体温怎么比我这个伤患还低?”说罢便再顾不得其他了,伸手就解开了发带,紧紧的盯住男人要一个回答。
眼前骤然恢复了光芒,萧郁极慢的眨了眨眼。等视线再次聚焦,便见近在咫尺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下了一场雨。毫不掩饰的关心从少女的眼中流露出来,口中一边说着什么还试图一边将她的灵力渡入自己的体内,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还未康复。
萧郁手指蜷了蜷,艰难的喘了一口气,低低道:“大概是许久没睡好了,不碍事的。”
苏萤有些不相信,“当真?”
“自然”,萧郁伸手扶在少女的后腰处,“还不松手?”
苏萤却没听他的,她仔细想了想,倒也觉得祁越这理由实在合理,毕竟她从绿袖口中可是知道,在自己昏迷的这近一月中,祁越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
她双手用劲,将人拉近,又将下巴搭在男人的肩上,“你陪我一起嘛,我一个人好无聊的。”
一边说着还百无聊赖的用脚尖划着水玩,惹得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朝着岸边波动而去。
搅乱的潭水之下,却见几不可察的一丝丝黑气正深藏其下,而众多的黑气在潭底汇聚成一股,从水底蜿蜒而上,湮没进萧郁的身体之中。
扣在少女腰后的手指捏紧又松开,反复了数次,萧郁才终于开口。
“好。”
苏萤略有些惊讶,其实这话不过是她随意说出口,照这几日间男人对她始终保持距离的态度来看,她本以为自己肯定是会被拒绝的,哪里能想到竟然能得到这一个答案。
她笑眯眯攀住男人的肩膀:“真的吗?”
萧郁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探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声音低的像是在呓语,“当真,你想让我陪一个时辰、十个时辰,一生一世我都愿意。”
少女嘴角的笑容扩大,她扯了一把男人的发,嘟囔道:“一生一世啊,那我得好生考量一番才行。”
话音才落,那一股股的黑气猛地颤了颤,竟开始扭曲溃散了起来,萧郁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苏萤却丝毫也未曾察觉,她拖长了音调,只道:“毕竟一生这般长,若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不会的!”萧郁猛地开口,急促的打断了苏萤的话。
那声音之下是全然的绝望、后悔,好似一只硬生生被拔掉翅膀的蝶,痛到几乎不能自已。
苏萤被男人的反应吓了一跳,她急急的抬起头来,捧住男人的脸,“怎么了?”
可男人却死死的闭紧了双眼,不肯与她对视,口中还在连声的道“不会的”,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
“祁越?”
“祁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当然会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再不会有旁人……”
可哪里知道,她说出这话之后,男人的脸色愈发的惨白,一抹鲜血顺着男人的嘴角缓缓的滴落。
第56章
苏萤的心脏骤然重重漏了一拍,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一转,苏萤的指腹就不由拒绝地扣在男人的脉搏处,就连视线也死死地盯在那处, 不肯错漏一分的异样。
脉搏一深一浅、既厚重又绵长,是再康健不过的模样, 可还未等她再细细分辨,整个人就被男人稳稳托住, 在水中转了一个圈。
两人之间的位置瞬间掉了个个, 苏萤的脊背抵在池壁上,身前则是男人高大的身影。
“做什么?”萧郁半垂着眼。
苏萤哪里肯让?整个人挣扎着靠近了,探手又要再去把脉,却被男人一把捉住,反扣了手腕压在头顶。
“什么做什么?!你流血了你知道吗?松开, 让我瞧瞧怎么了?”苏萤的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 气他这毫不在意的模样,又心疼他的身体。
萧郁牢牢的看住她, 听她唤自己“祁越”,又听她细细絮叨她的担心, 只觉一颗心像是裹着糖衣在滚油中反复煎熬。
可他甘之如饴, 甚至只恨时间不能永远停止在这一刻。
少时之后,他才轻轻一笑, 若无其事的抬手擦去那道血迹,“怎么?就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了?”
苏萤整个人一哽,她又扭动手腕, 可双手却似陷入牢不可破的镣铐中,分毫不动。她干脆放弃了挣扎, 只道:“那你让我把把脉。”
萧郁紧紧地迫着少女,整个人欺近了些许,平铺直叙一般道:“担心我?”
声音再是平淡不过,就像是在说着今日吃了些什么、天气又如何之类的话。
苏萤有些愣,她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出任何问题,可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却又分明透露着截然相反的期待。她犹疑了一下,到底还是道:“我不担心你还能担心谁?你可是——”
“嘘……”萧郁开了口,打断了少女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
苏萤便噤了声。
“不要叫那个名字……你是担心我,对不对?”
她看他缀着湿意的眉,看他被泉水洗涤得愈发剔透浓烈的双眸。苏萤的心跳忽然之间有些加快,整个人也开始发起热来,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敢再直视眼前的人,只能心慌意乱的别开眼去。
苏萤心头已经信了七八分,可嘴上还是不肯认输,“我当然担心你啦!更何况如果你当真没事,怎么不肯让我把脉?”
男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又靠得更近了一些:“怎么?是不信我?”大大方方的伸出手来示意,“那便让萤萤放心。”
苏萤在那青筋分明的手腕上落下一眼,贝齿咬在下唇上,淡粉色的唇肉陷下去一块:“我只是担心你,怎么又说上了信不信的话?”
萧郁一愣,心头原本如同苦酒一般的酸涩忽而浓稠、忽而浅淡。与这相同的话他从前便听过无数次,那时有多甜此刻便有多痛苦。
苏萤将头埋在男人的肩头,“只要你当真无事就好。”
萧郁静静的看着怀里的人,脑海之中却又浮现出大夫那几句挥之不去的话,原本早已下定的决心又陷入了剧烈的摇摆之中。
他想,或许这样过上一辈子也并非什么不可能之事,毕竟大夫也说了苏萤记忆恢复之时遥遥无期,她既然将自己认作了祈越,那自己就假扮上祈越,扮上一年、十年、千年,又有什么不可以?
毕竟——
毕竟——
他死死的闭上眼,脑中忽而又响起一道声音:
“只要你当真无事就好。”
“我当然担心你啦!”
——依赖地、喜悦地、幸福地。
飞鸟忽而振翅高飞,羽翼拂动树梢,扫落数片火红的枫叶。
萧郁被惊醒一般睁开了眼,抬手轻轻的摩挲着少女被潭水浸湿的黑发,开口道:“一月之后就是你我的大婚,你愿意……”他停了一下,声音转而艰涩:“萤萤愿意嫁我吗?”
原本褪去的热度又开始沿着脖颈攀沿而上,苏萤说着“你在说什么啊”,手臂却更用力的攀住男人的后颈,嘟囔着说起了旁事:“礼成之后,我想要住在雷泽山呢,好不好?兄长长年不在,爹爹一个人在山中寂寞。”
“那我呢?”
苏萤想了想,新婚夫妻便分居两地,仿佛是有些不妥,可是她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来,便犹犹豫豫着不肯开口。
萧郁便笑道:“那看来只有我入赘雷泽了。”
男人的声音在苏萤的耳侧响起,那般好听的声音说着这样羞人的话,赧得苏萤又往男人怀中缩了缩,恨不得整个人都躲起来一般。
她整张脸都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就爱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
每一声都在说着爱。
她倒是也不推辞,只是还记得问上一句:“那伯父他……”
“他整日都在后山,守着我娘留下的柿子树呢,没人烦他,他反倒乐得逍遥自在。”
“那便好”,最后一块大石终于消失,苏萤瞬间松了一口气。
清心潭又陷入了安静之中,原本溃乱四散的黑气又开始有条不紊的朝着萧郁体内汇聚。他抬手将少女耳畔的乱发整理好,时辰原本已经到了,是时候该回澄心殿去了,可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黄昏之际,谭底的黑气已经消失殆尽,萧郁才终于不得不开口:“明日我要出门一趟,你一个人乖乖的,药好好喝下,清心潭也一定要泡够时辰,知道吗?”
苏萤的手掌撑在男人的胸膛,明晃晃的察觉到男人心跳由快至慢的变化。她有些许疑惑,亦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纵使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她反正就是知道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她本能的不想离开男人,便开始撒娇:“我不管,你要是不在,那我不吃药也不泡这破潭子。”
萧郁被这一叠声话背后的依赖和喜爱几乎冲昏了头脑,原本思量妥当的事被苏萤这番话挤占的没有丝毫的立锥之地,只一连声的答应,什么保证都愿意做、什么事都肯答应。
也不知废了多少功夫,才将怀里的人哄得舒心满意,不追究他方才的失言。
月已当空,皎洁又无暇。
萧郁将苏萤抱出清心潭,立刻伸手取来屏风上的干布巾来,将人笼住,又转身拿来锦帕,细细的将人额头、腮边的水温柔擦拭干净。
正犹豫着是否要施法直接回澄心殿,可萧郁心下却又极舍不得今夜,还在两难之间,一只手就扯着干布巾抵在了他脸上。
“笨呐你,光顾着我,就不顾着自己了。”苏萤见着男人抬起头来望着自己,指尖用力的摁了下去,眼看着在那张俊脸上戳出了一个红色的浅坑才罢休。
萧郁道:“我无事,左右有灵力傍身,纵使……”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难道有了灵力就不会痛、不会难受了吗?”布巾重重的擦过他的下颌,“再如何想要恢复如初,也无法弥补曾经伤过、痛过的事了。”
她越说越气,不知名的怒火混杂着委屈从心底而生,哧啦一声,瞬间就烧到了天灵盖。苏萤自己都不明白这股气愤为何来得如此奇怪。
想不清楚干脆不想了,她又要继续朝着男人的脖颈擦去,却被一把箍紧了手腕——
“真的没办法了?”
没办法什么?
苏萤微蹙了眉头,她一心只急着将水擦干,只分出半分心神去思考男人问的是什么。等想通了男人问的是什么问题,她就更生气了。
已经说得这般清楚明了了,这人还如此冥顽不灵。
她干脆将布巾一扔,水也不擦了,掷地有声:“对、是、没错,就是没办法了!”
气哼哼的声音落了地,一时间竟没有人再接话,深潭之侧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久到苏萤从理直气壮到心生忐忑,正犹疑着自己的话是不是说重了,毕竟祁越也是担心自己才——
男人的声音终于低低地响起,“我知晓了。”
苏萤一哽,还要再说,一个吻却轻轻的落在她眉间,将她未出口的话噎了回去。
同那一夜她刚苏醒时的亲吻不同,那天夜里的吻是侵占的,是甚至带了些许野蛮的滚烫,可现在的亲吻却温柔的不可思议。
她脑子有些发晕,脑子里只剩下了硕大的三个字,“美男计!”
都是美男计!
可这最后一点警觉也被这无比温柔的轻吻拂去,如同镜花水月,再无半分痕迹。
萧郁叫了一声苏萤的名字,道:“明日午时我便回,你要乖。”
苏萤迷迷糊糊的,还没能从方才的温柔小意中回神,好半晌才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的接道:“要去哪里?”
她克制着脸庞的热度,让视线再度落在眼前男人的脸上。他那双眸子向来是最最吸引她的,单单只是望着,就能让她心生欢喜。
男人笑了笑,却不直言,只是道去处理些许筹备婚礼的事。话说到这里,苏萤便不好意思再问了,只得点点头,又说一些“要早早回来”的撒娇的话。
自然得到男人肯定的答复。
萧郁将苏萤送回的等心殿前,却并不陪她入内。这般温柔甜蜜的夜,苏萤根本不舍得同祁越分开,她抬起头看着男人,脚尖一点就想凑近了去偷个香,却被男人一把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