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回去休息。”
苏萤撇撇嘴,大言不惭的嘟囔着些“今夜就放过你”之类的话,恋恋不舍的转身入了殿。直到她迈入殿内十几步之后,她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萧郁竟然并未离开,只兀自站在大殿门口。
银白色的月光自他身后落下,将男人周身都氤氲成一片模糊的轮廓,恍惚之间竟让原本高大的身影显出三分孤零零的萧索将死之气。
苏萤的脚步瞬间一停,下一刻脚尖的方向就朝着门口调转而去,却被男人瞧见了,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后,再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只留下苏萤一人怔怔的站在原处。
她为什么会有一种错觉,方才那一面就是二人的诀别?
**
到了第二日的傍晚,苏萤都再没有见到他。
她坐在澄心殿大门前,双手抱住膝头,看着远处的夕阳,问绿袖:“你家主子到底去了哪里?”
殿下在这处坐了整整一日,哪里都不愿去,只一心等着萧郁。绿袖看看她的侧脸,哪里敢答,只推说不知。
苏萤便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今夜便让他跪算盘吧。”
绿袖扭曲着脸,没有做声。
她正闹着绿袖呢,不远处却传来了兵戈剑戟之声。
苏萤神色一凛,立刻站起身来,右手同时一推,猛地就将绿袖推入殿中,“不许出来”,她一甩袖,沉重的殿门“吱呀”合上,只能见绿袖扑来时的满脸焦急消失在门缝中。
苏萤朝着吵闹之处飞速行去,脑中也转的飞快,谁会这般没脑子来此处撒野,这里可是……
这里可是……
这里是何处?
苏萤脑中一片空白,她只下意识的认为旁人绝不敢擅闯此地,可到底为何不敢、此处又唤做什么,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是哪里?
是谁告诉她的?
她还要再继续想,可脑中却仿佛被一根钢钉狠狠扎下、又肆意搅动,痛得她哀哀低叫一声,瞬间就从半空踉跄落地。
这到底是哪里?她为什么想不起来?
“萤萤——”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男声,那般的熟悉,像是要震醒她的神魂。
苏萤猛的抬起头来,只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俊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人见她呆呆的毫无反应,又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是难掩的忧心模样:“萤萤,哪里伤着了?”
苏萤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地开口问:“你,你是……你是……谁?”
陌生男人的神情有一刹那空白,紧接着便是各式情绪翻滚,控着她双肩的手指微微发着抖,他道:“祁越,我是祈越啊!”
细风卷着枫叶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萤抬起双眸,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看着更远处一身黑衣的另一沉默男人,问道:“你是祁越,那他呢?”
祈越甚至不必朝身后看去,他心头恨意大盛,手掌一翻,长剑便现。他整个人挡在苏萤身前,是保护的姿态,喝问道:“萧郁!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郁?
苏萤无意识的重复这两个字……
萧郁是谁?
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萧郁?
萧郁……
萧郁!
翻滚不休的记忆如同飓风,在她脑内扫荡肆虐。数不清的回忆如同刀枪剑戟般一一复苏,不顾她的死活。
萧郁沉默的看着少女,看那双清澈的眼,从迷茫痛苦,再到平静冷漠,快得仿佛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
落日西沉,消失的愈发的快。
绚丽的火烧云将一切都镀上了金灿灿的色彩。
他怔怔地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
如果一切可以再次重来……
第57章 终章
可时光如水, 一去不返。
种下何种因,便结何种果,谁也奈何不得。
白驹过隙, 转眼已是半年后。
这六个月的时间,三界发生了许多大事, 其中两件最为让人津津乐道。
首先便是雷泽与无妄山那轰动一时的婚事忽然取消,据小道消息称竟还是无妄山提出的解除婚约;其二的主角仍是无妄山, 它原本风头正劲、隐隐有压过天界岐山一势, 最近缺忽然遣散众多弟子侍从、宣布封山,全然让人猜不透。
这两件事甚嚣尘上整整半年之久,直到最近传出雷泽要同岐山联姻一事之后,才被人暗暗压下,逐渐不再被谈起。
***
无妄山、澄心殿。
绿袖步入殿内, 鞋底踩在厚厚的纯白狼毛软毯上, 一丝声响也无。
正是盛夏的天气,整座山中却寂静无声, 就连枝头也只剩下零星一两只蝉,偶尔有气无力的嘶鸣两声, 不显热闹, 反衬得愈加寂寥。
澄心殿所有的窗门都紧闭着,殿内的正中央却还燃着一方火炉, 将整座宫殿都烘得闷热不已。绿袖不过才入内这么一小会,后背就被汗水打湿了。
可此时斜躺在榻上的人却丝毫也不觉得热的模样,身披着厚重的雪白狐裘,额间却不见一滴薄汗。
“少主”, 绿袖跪坐在榻边,双手奉上的玉碗中盛着诡异的红色液体。
琉璃似的眸子从浓黑的睫下扫了过去, 萧郁盯住药碗,却半晌都没有动作,只问道:“如何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绿袖却哪里能不知道自家主子在问谁。往常奉药时,她又怎么会等到少主开口,自然会将二殿下的近况一一禀明,可是如今……
她想起今早传来的消息,吞吞吐吐道:“二殿下她……”
萧郁抬手接过药碗,毫不在意那泛着诡异气息的汤药,分明的喉结上下滚动几番,一眨眼的功夫就让药碗见了底。
绿袖接过空碗,又低声唤了一句,“少主……”
“她要成婚了”,不是疑问的语气,萧郁笃定道。
“二殿下她……她……”
眼瞧着被叫破此事,绿袖慌乱的抬头,声音都隐隐带上了三分哭腔。她望着萧郁惨白的脸,还有那即使披着狐裘也依旧掩盖不了的瘦削身体,哽咽道:“求求少主,去见二殿下一面吧,您为了二殿下成了这般模样,总该让她知道……说不定、说不定……”
萧郁低笑两声,自嘲一般道:“说不定什么?”
绿袖再也忍耐不住地抽泣起来,泪水爬了满脸,低低的哭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殿内。
“二殿下心善,您若是肯解释,说不定就能……”
萧郁扫了一眼绿袖,将药碗放了回去。
他轻声问:“哭什么?”可不等绿袖回答,他又躺了回去,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你莫不是以为我还未放下她不成?”
豆大的泪珠滚过脸颊,绿袖的哭声愈发的大了:“您这又是何苦?”
男人的嘴角勾出一点点的笑意来,不知是在骗绿袖还是在骗自己:“不过是想知道旧人境况罢了。”
绿袖看着少主人瘦的凹陷的眼眶,没有再开口。
祛除心魔、拔去灵脉中所有的魔气,哪里是喝喝药、泡泡清心潭这般简单的事?
苏萤昏迷的那段时日里,自家少主到底是如何拼却自身性命、灼烧神魂去救人的,绿袖一一看在眼里。原本以为会是和和美美的结局,哪里料到那方是新婚大喜、自家少主却只落得一个病体微弱、孤身一人的下场?
随着殿门“喀”的一声关上,绿袖抽噎的声音也消失在耳畔。萧郁这才睁开了眼,他直愣愣的望着帐顶,眸中是全然的空白,忽而喃喃道:“萤萤……”
——竟然这般快,你就要成亲了。
他抬手遮住双眼。
“萤萤——”
大殿空空荡荡,他的痛苦终于不必再隐藏。
*
翌日,绿袖照旧来送药时,却见萧郁坐在窗下,手中把玩着一条小麦色的长鞭。
那长鞭一眼望去便知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她照旧奉上灵药,可这一次萧郁却并未立即饮下,反倒是示意她先搁在一旁,开口问:“此鞭如何?”
绿袖仔细瞧了瞧,摇头道:“奴婢不懂。”
萧郁笑道:“罢了”,却仍旧不伸手碰那碗药,只专心瞧着手中的长鞭,一寸寸一厘厘的打量着,用着十二万分的仔细。
少时之后,绿袖终于忍不住了,催促道:“少主,该喝药了,凉了药效就打了折扣。”
“不必了,倒了吧。”
绿袖瞳孔猛地一缩,声音控制不住的提高了些,甚至到了有些许刺耳的地步:“少主!”
萧郁摆摆手,止了她的话头,“你我都知晓,不过苟延残喘而已,何必多费这些心思”,他全部的心神都用在端详手中的长鞭中,自言自语一般道:“她擅长用鞭,此物倒是合适。”
——浑然像个没事人一般。
绿袖却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起身,朝着殿外跑去,口中叫道:“奴婢去寻二殿下!我不信二殿下她……她会……”
可还未等她奔出几步,整个人却被钉在远处,分毫都不能动弹。
萧郁收回施法的手,看着她的背影,声音轻的仿佛是在梦呓、又像是在交待后事,“不必急在此时,我会让你去寻她的。”
他收回视线,看着静静躺在掌心的长鞭,眼神温柔到不可思议。
“待我死后,你替我将此物送给萤萤”,话才至此,他声音就是一顿,好似陷入了什么两难的境地,“也不知她听闻我的死讯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更开心一些?”
“少主!”
萧郁却充耳不闻,只兀自犹疑着:“还是罢了,她大喜的日子,不宜听这些事情,恐不吉利。”
“少主……”绿袖整个人轻轻的发着抖,几乎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萧郁却似终于决定了什么大事一般,整个人如释重负道:“哭什么?要开心才是。”
转眼又是五日过去。
萧郁依旧不肯喝药,任谁劝说都无用,只一心一意的摆弄那跟长鞭,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术法、灵纹一股脑儿的堆上去。
他的身体原本就如同风中残烛,全靠那药撑着罢了。一离了那救命的药,不过才短短几日,他就瘦得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丝丝缕缕的白发混杂在原本如墨的发间,整个人如同突然遭遇了凛冬的蝶一般,无法遏制地衰败了下来,慢慢显出濒死之相。
绿袖知道,自家少主已断了最后一丝的生志。
这一夜,万里无云。
一轮圆月浮在漆黑的夜色中,皎洁的仿佛触手可及。
极为难得的,萧郁忽然来了出门的兴致。他制止了一干想要陪同的人,仔细的换了一身黑袍,又取了玉簪将及腰的发挽在脑后,等打理妥当之后,独自一人去了后山的悬崖处。
悬崖陡峭,崎岖不平的青黑岩石裸.露在地面,纵使在这般生机勃勃的盛夏,却依旧无一绿色。萧郁独自一人走在这陡坡上,山风猎猎,衣袍拂动,瘦成一把骨头的他好似下一刻就会乘着这夜风飞走了一般。
乱发遮住了视线,他停下步子,遥遥望了天际一眼,又埋下头去,一步接着一步的走着。不知花费几多时间,他终归还是成功到了悬崖边上。
萧郁曲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则悬在崖外,静静地看着那汪月亮,又从怀中将长鞭拿出,搁在掌心细细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柱香后,他终于还是决定,在这一刻小小的放纵一番。
萧郁抬起手来,手指凌空描画,细致的勾勒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少女幻影来。
少女的周身都被月华笼罩,像是渡了一层璀璨温柔的银边。就好似那一年两人初初相见,苏萤乘着月色从天而降、将他从凶兽手中救下的模样。
萧郁痴痴的望着眼前的人,修长宽大的手掌虚虚笼着少女的侧颊,拇指从下颌摩挲至耳下,他笑得温柔极了:“你要大婚了。”
少女点了一下头,轻声说“是。”
此言一出,原本轻抚着脸颊的手指便是微微一颤,萧郁喃喃说了一个“好”字,又自言自语道:“雷泽和岐山你都不必顾虑,我早已打点妥当。闻高承那边自然也是,你……”
他半垂着眼,眸色深情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声音却逐渐低了下来:“只要你过得快乐……我做什么都甘愿。”
动人至极的情话,可幻影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明这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依旧歪着头望着他。
萧郁自失一笑,指尖轻点,幻影便如碎裂的镜子一般,逐渐化细碎的银蝶,缓缓的消失。
“我知晓你不愿见我”,他垂下头去,看着自己掌心混乱的纹路,“你放心,从前我没能让你开心,如今决计不会了……”
“只要你开心……”
“只愿你开心……”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漫无边际的黑暗开始朝着他侵袭而来。恍惚之间,他甚至听见了死亡逼近的脚步……
——这是自然。
耗尽的心头金血、所剩无几的神魂灵力,他能撑到现如今这一刻,已是极限了。
那双漂亮至极的琉璃似的眼眸,终于慢慢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真想、真想再看一眼啊,就一眼就好。
只要一眼,他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