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官说的字句,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说叔伯是假借救故友之子的说辞,找旧友骗敦罗王的兵力作乱复国,好在旧友成为敦罗王一位部下的幕僚后,早早地就与前朝断了往来,假戏真做,为新朝效力,于是将几人的行程上报,才使其全数落网。
他以为自己可以解释,解释叔伯想闯大牢救他,只是顾念与父母的情谊,并不是为了再度造势谋反,也不是为了祸乱,他们罪不至此…留他们一具全尸吧!可嗓子险要被刺针穿透,他越是解释,这些人就越高兴。解释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事情,他们喜欢看你解释时窝囊的样子,并以毫不在意地神情狂欢。
“你不是问我到底受过什么刑吗?”萧蔚扒开衣襟仰起头,“我能想出以船头缚长锥破冰,是因为我曾被缚刺针刺喉,每每开口,刺针便如长锥破冰般犁开我的皮肉!我的心口烙疤愈合了依旧经年痛痒,是因为我被烫下贱字红铁时,我也正亲眼看着父母的白骨被打磨成器!为何越是窒息的境地,我越能冷静,因为我被活埋的时候,只记得要冷静、要憋气,要找一处活口呼吸……我是从坟堆被刨出来的,至今不知是谁救了我!”
萧蔚凝视着她,痛不欲生,“反而想忘也忘不掉的是!坐在高位之上俯瞰我、活埋我、残害一群稚童的人!他有着和你爹一模一样的脸!他是……”
“那不是我爹!”余娴激动地打断他,怒目而视后又用手臂挡着脸低下头啜泣,闷声道,“那不是……”
萧蔚何尝不是一直猜测,余宏光性情大改,会不会从头到尾根本不是他?可任由他如何查,也查不出余宏光有同胞。他也想到了花家那群技艺高超的人脸师,可彼时花家尚不出众,人脸师更如古老传言一般存在。难道天下真有两个如此相像之人?像到能顶替身份,像到陛下也不追究身份的来龙去脉?平白让一个替身接手官职吗?
他想留在陛下身边,无非就是想知道,陛下又在其中隐藏了什么秘密,频频试探,他大概知道,自己需要拿出些东西,才能撬开陛下的口。他要接近敦罗王,无非是想知道,当年到底是谁当了叛徒,害死所有叔伯,他帮敦罗王夺回兵权,献出所有诚意,成为亲信就在咫尺。他也一直想找到救他的那个人,可惜枭山余家死绝了,如今终于查清玉匣为何物,他想,也许救他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
唯有余宏光的秘密,为何性情大变?为何前后不一?为何官复原职?他始终找不到一丁点蛛丝马迹。
等等…两人几乎同时想到良阿嬷方才讲的故事,猛地对视一眼。关于那两处细节……是良阿嬷刻意说出来给余娴听的吗?
尚未来得及互通,便听见了隧道那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谁?萧蔚眼疾手快,一把抓起余娴就往栈桥的另一头跑去,那边也是一条隧道。
躲在暗处,萧蔚将夜明珠藏回怀中,用厚氅遮住余光,不让其泄露丝毫。黑暗之中,余娴听见萧蔚的心跳声,和着自己的,毫无间歇地捶鼓。因为两人方才还在为玉匣内景震撼,为阿爹争执,都尚未平息情绪就不得不躲在一处,才跳得这样厉害。也许…他现在并不想碰自己,出于无奈才要抱着她躲藏。
她正胡思乱想着,萧蔚的大掌抚住她的脸颊,将她的脑袋带着往内侧压了压。那头隧道逐渐有光爬出,栈桥再度亮了起来。他们在暗,绝不能探出一点头,哪怕是衣角,否则光一照过,就会暴露。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余娴捏紧了萧蔚的衣襟,她有点紧张,这个时辰,谁还会来这里?萧蔚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温暖自头颅蔓延下来,她稍微安心了些。
“小桉,到了,醒醒吧。”
阿爹的声音!余娴倒吸一口凉气,被萧蔚捂住嘴才没出声。
紧接着,他们听见脚落下的声音,方才阿爹的脚步沉,应该是背着娘亲,落了两个人的重量的缘故。此时又听他开口,“喝这么多还非要让我记得叫醒你,我看你喝酒的架势,都以为你今年不打算来这了。”
余娴将字句在心中过了一遍,原来阿爹阿娘每年都要来这里,不论是否带她来祭祖,他们半夜都会偷偷来此处。
阿娘的声音还有些喝多酒后闷闷的绵长:“怎么会,当然要年年来此祭奠,安抚亡魂,若少来一次,我怕明年就要死于非命了。毕竟当年你我杀人,都没有偿命嘛。”
你我?杀人没有偿命?余娴的呼吸都颤了起来。什么意思?这里的人当真是阿爹所杀?玉匣中的尸骨又与阿娘有何关系?
两人静默了会,只听得酒水横洒地面的声音,以及跪拜磕头的声音。余娴忍不住想探头,被萧蔚按回怀里。她的眼睛传来萧蔚的手指腹轻轻抚摸的感觉,像是在和她说:别看。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见那边的对话。
“其实我死了也没关系,我是怕阿鲤……”陈桉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当初我就说别让阿鲤下嫁,你非说以萧蔚的才能,前程似锦,不到一年就会有好事,让我等着瞧。如今年也过了,宫中并无好事传来。你怎么说?小良那日还同我讲他俩吵架冷战,时时分房而居,可见阿鲤过得并不好!”
余宏光拍着她的肩背安抚,“可我们在一起时,你也天天骂我、与我吵架,还踢我下床、赶我去书房,小夫妻打闹挺正常的。而且你看今日,他俩不是挺好的吗?”
“就是这种人前做好,背地里对阿鲤不好,才更让人揪心!”陈桉愈发哽咽,“本就为玉匣焦头烂额了,怕护不住阿鲤,他还只是个给事中,这么小的官更护不住阿鲤!呜呜——”
余宏光没辙,顺着道,“升官这件事,我也有些奇怪。但我当时绝对没有骗你,一早陛下就问过我,萧蔚在我手底做事时如何,萧蔚最早提起想娶阿鲤时,我也叱他有病去治来着,但也偷偷去求问了陛下,陛下给了我几番暗示,我是提前知道他会擢升,才答应这门亲事,来劝你的。”
“我不管,要是我死于非命前,没见到阿鲤身旁有个护得住她的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陈桉不哭了,她做了重大决定,“等年过完,送走了楚堂,萧蔚若还未擢升,我想要阿鲤同他和离。”一顿,她不知想到什么,咬牙切齿道,“就以他不举、生不出孩子的名义!”
萧蔚、余娴:…………
第59章 别冲动,好么?
别说, 陈桉还真能把这事说出口、做出来,余宏光一吓,赶忙劝她, “实则,不升也有不升的好处,给事中官职虽小,但权势重呀!若不为求财求名,科官便形同内阁,人人敬重畏惧。”
“那不就是为了求财求名吗?不然呢?只要个尊重有何用?”陈桉叱他, “阿鲤自幼住的是什么环境,身边跟着多少丫鬟仆妇, 嫁出去后,院子、仆人都减了一半!他是被尊重了, 阿鲤呢?”
余宏光失笑, 耐心地同她解释,“他在科官中,最得圣心, 属陛下亲信中的心腹, 掌揽圣意,封驳圣旨。你可知多少人巴结他, 大把大把的送珠宝银子, 他是和陛下串通好了分帐, 自己不露财,你当他没钱吗?若是升了官, 拉拢他的, 没准还变少了呢。也许陛下已经问过他了,他自己不愿罢了。许多科官都不愿升, 就图个近侍陛下的权势。”
余娴拧起眉,虽然看不见,却仍忍不住抬眸觑了眼萧蔚。什么?他还背着她藏了自己的小金库?
“有钱不能花,和没钱又有什么区别?”陈桉漠然,“我不懂文官的弯绕,要我说,杀敌擒寇,按劳分功,金银财宝坦坦荡荡地拿,若是做了英雄事,却因故得不到好处,至少为朝廷百姓做了实事,无愧于心。但萧蔚给我的感觉,总是很缥缈,他不在乎拿多少钱财,也不在乎挣多少功勋,更不在乎握着多重的权势,他只是做事,做好眼下每一件事。当我以为他是只在乎民生,是想做实事的清官时,他却又像是不愿离开科道,不愿去做个更方便为民请命的官。他好像只是享受着左右逢源的感觉…他像是…有自己的利要图。”
余宏光沉吟片刻,“我也在想一个问题。若是别的科官,为了权势、为了捞油水,不愿升是很寻常的,可他与陛下分账,多的钱财全都献给陛下,剩下的钱,非必要自己也不会外露分毫,没得油水可捞。且彼时陛下暗示我的是,要将萧蔚指去吏部,拜首辅为师。有两个法子,先在科道熬三五年,收拢好人心,就去吏部做个三品官,背靠首辅做几年;或者直接去吏部做个小官,待个八年十年的,总之有首辅保驾护航,待时机成熟后,直入内阁,这可是权势滔天的一条神官路,不论选哪个法子,入内阁时他连四十都不会到!要知道阁臣平均寿数是六十。他若是自己不愿,那实在是匪夷所思。就像是,等不了十年,近两年,他必须、绝对不能离开陛下的亲信领域。”
静默须臾,陈桉才低声问,“你说,他会不会是……”
“你不是去查过他了吗?”
“花家也总有查不到的事吧,譬如——已经死透了的人,死透过两次的人?”陈桉摇摇头,“可我也没法说绝对是,我杀了那么多人,总是疑心重些。萧蔚确实做得很好了,他做你学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也常听你提起他做的事情,我知道他很有前途,也明白自己是在挑刺。”
余宏光长叹,“自从你跟我说,萧蔚向阿鲤问起玉匣,我也有过不安。你怕阿鲤是被骗了感情,我也怕。你总说我帮着萧蔚说话,是因为他做过我的学生,其实不然,我只是想着,若是和离,阿鲤会不会开心…她好像真的很喜欢萧蔚。而萧蔚看她的眼神,我也不信他并非真心。他若真是仇人,能装出这般深情来,那是我识人不清,害了阿鲤。”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眼神我也看得出来。”陈桉嗔他,“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让他来升鼓庄,离玉匣这么近!可一直不升官,一直分房,一直不举,想到这些终究让我心烦!”
余娴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成婚后不久,阿娘想让她与萧蔚和离,是因为怀疑萧蔚有利可图,而阿爹竟也早就对萧蔚的身份心存疑虑,只是考虑到她的感受,认真琢磨过萧蔚对她的真情几何,才选择相信,并一直与阿娘周旋。
不知道萧蔚此刻正在想什么,余娴听不到方才那般狂乱的心跳了,他冷静得太快,越不利越冷静,这一点确实非常人可比。如今他已经知道玉匣是什么了,那是不是,再也没有必须与她做夫妻的理由了?饶是知道他有真情,但他亲眼看到了余家的坟窟,还会抱着“那可能不是余宏光”的想法继续挖掘真相吗?且他现在也听见了爹娘对话,晓得自己被怀疑至此,为了不使身份泄露,会不会趁此时机与她和离呢?
“走吧,再不回去风雪就大了。”阿爹蹲下身背阿娘,提醒她道,“等会到了,你就别去看阿鲤了,今年她都成婚了,你去人家小两口房间给她掖被,多少有点不合适。而且啊,你还吃醉了酒!”
声音逐渐走远,阿娘好像“嘁”了一声,“俩个小孩儿罢了,有什么不合适!还有,我清醒得很!”
待完全听不见脚步声,余娴才感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夜明珠的光亮似帷幕般逐渐拉开眼帘,她抬眸看向萧蔚,他的神情冷峻,眸底晦暗不明,只是缓缓侧首避开她的视线,看向了隧道深处,一言不发。
她想说些什么安慰他,或是再为爹娘辩驳几句,但一想到方才阿娘说“当年你我杀人,都没有偿命”,她想说的话就都堵在喉口,红了眼眶。萧蔚所描述的惨况,真是阿爹一手造成的吗?阿娘又在其中做了什么?萧蔚听到阿娘亲口承认杀人,又会想什么?想着如何和离,如何报复?从此她只能一个人坚信爹娘,独自去寻真相了吗?
可真相若都如枯骨山丘,她一个人总会害怕。
萧蔚牵着她朝与爹娘相悖的隧道里走,余娴在脑子里将爹娘的话揉碎了想,又将良阿嬷讲的故事翻来覆去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脑海里只会留下那片触目惊心的枯骨丘。她觉得窒息,控制自己不去想了。或许他们都需要时间消化一番今夜所见。
望着萧蔚的背影,他走得很快,但这次她没有觉得跟不上,也不觉得恼,只是安静地跟在后边。这条路并非来路,他却很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走出了隧道。余娴稍微思考片刻,恍然大悟,玉匣在山肚中,这两条隧道是山的这头凿通到那头的一条完整的道路,中间有风来回流窜,就更让萧蔚坚信这边也有出口,未免和爹娘碰上,才拉着她从这边出来的。
风雪不知何时下得这么大了,她被吹得眯眼,有些站不稳,萧蔚扶住她,蹲下身,“要赶在你爹娘去房间看你之前回去。”
余娴犹豫了番,没有上去,“不用背我了。我可以自己走,你按照方才的步速前行就好。”
萧蔚默然垂首,也没有强留,站起身拉着她无声地向前。
她想到阿嬷给的地图有完整的山况,将它拿出来,交给萧蔚。自此后两人便不再交互,一直到回至庄内她住的小院。
他们从院子后门的小道进去,正巧看见阿爹阿娘自前院踏入,提着灯笼,阿爹还在笑阿娘,“你别给人吓醒了。”
怎么办?余娴抬眸与萧蔚对视了一眼,后者正将夜明珠收进怀里,拉着她从后方疾步绕了一圈,来到窗边,刚翻进去关上窗,就听到推门的声音。
来不及脱衣上床了,只好装作不太方便,余娴伸出手将萧蔚一抱,头埋在他怀中,作出没有睡醒的闷声,“谁啊…没…没穿衣服…”
与此同时,本打算装作陪她出门解手的萧蔚正说了一句,“忍不住了吗?等我…和你一起……”
两句话交织在一起,令人遐想连篇。霎时间,房中一片死寂。
余娴抬眸与他对视,脸颊红透,眸光盈盈,净是懊恼。看吧,这就是一路没跟她讲话沟通的后果!
萧蔚满脸震惊,脑中还在想该如何补救。可千万别让她爹娘觉得他们疯了,非选在今天这么不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