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何相干呐。”余娴忍不住恶声歹语地同他说话,说完气不过,又双手环胸转过头去不看他,“他是颇得圣心,被陛下给的公务绊住了而已。”
“没有啊,我爹前日被陛下召见,还见到他了,悠闲地坐在御书房中,和陛下玩笑聊天呐!”梁绍清如实告知,语毕又怕她气着伤心,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
余娴窘迫难当,一拳捶在桌上,嘴硬道,“你少管!那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你又不当官,怎会知道他是真悠闲还是假悠闲?”
“又不是我不回家,你朝我生什么气呀!”梁绍清眨了眨眼,一笑,不与她再讨论这件事,岔开话题,“我安插在敦罗王妃身边的人,在苦渡寺中遇见了削发为尼的俏柳。敦罗王妃年前一直在苦渡寺中求神拜佛,你阿爹和萧蔚将俏柳放到苦渡寺,装作偶遇王妃,日夜为她解签,还不准旁人窥伺,是在警醒什么?”
果然被岔开神,余娴焦躁的心平复了些许,不得不去想梁绍清的话。若说萧蔚是为了查真相,那阿爹是为了什么,同意萧蔚这个主意呢?彼时阿爹又不晓得他要查什么。如此想来,他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再想起冰嬉前,阿爹说起敦罗王,让她刻意避开,交给萧蔚去交谈。恐怕不只是因为敦罗王嘴比脑子快那么简单。
难道敦罗王真要造反吗?不可能啊。若有这样的苗头,萧蔚怎会不知?还敢帮他拿回兵权?不要命吗?
一顿,余娴拧眉观察梁绍清,问道,“你为何要在敦罗王妃身边安插眼线?你也有目的?”
梁绍清坦然,“我不是说了吗?我外公先禀明圣上,革除了敦罗王的势力,但并不敢在龙池宴上责问功臣,刨根究底。我阿娘只晓得密谈那人是敦罗王的手下,具体是谁,又是否授命于敦罗王,都不清楚。所以多年以来,我外公一直怀疑敦罗王,死之前的遗言都是让我爹在王府安插眼线,将其行踪尽数掌握。之前我还以为是防止他造反,如今想来,外公是想揪出当年为你家祖上供应人命的渠道。我爹什么都不知道,却勤勤恳恳地盯了这么些年,也不算辜负他老人家了。”
余娴深思几许,“有收获吗?”
“没有。不过最近有点奇怪。”梁绍清倒嘶了一声,“玉匣传言散开之后,各方势力都在抢夺,尤其是被蒙在鼓里的我爹。但敦罗王府安静得太过异常了,除非敦罗王一直晓得玉匣是什么,否则,他怎么会不想要呢?”
余娴深思,“或许,他想要的只是被收回的兵权,目的达成,并无他愿,又何必与你们祁国府争抢结怨,蹚这浑水呢?”
梁绍清摇头,难得地皱眉,仿佛看了世上最荒唐的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过,问都不问,也太低调了吧?反正像我这样八卦的人,不管要不要,都必须问清个来龙去脉,不爱好八卦,人生还有什么意趣?他不问,也不争,那他就一定知道玉匣是什么。你想,他为何会知道玉匣是什么?”
“当年和你外公的手下密谈的人,就是他派去的?从一开始,他就和你外公的情况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被手下人蒙在鼓里。也许供应人命的渠道,就是他提供?!”余娴大胆地说出了猜测,“所以他被收权之后,一直隐身于朝堂,不敢惹祸上身,其实是借机撇清自己,从玉匣的漩涡中逃出来?”
梁绍清点头,“若是当年没有逃出来,要么就会如那些高官的下场一般,暴毙而亡,要么,就会被我外公肃清拔除。如今敦罗王再度拿回兵权,你说他会想做什么?”
余娴沉吟,想通了无数。
“做什么……”余娴低声念着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忽然神色一变,抬眸看向梁绍清,“赏花宴可邀了元贺郡主?你可有看到郡主前来?!”
梁绍清也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身,细听了片刻,“外面太安静了。”
两人跑到门口,余娴将要开门时,梁绍清抓住她的手腕,“不行,万一揣测属实,就这么出去,我们也会被扣下!”
“可我阿娘还在花房!”余娴泫然欲泣,她想起萧蔚越是慌乱越是冷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看看手臂上画的红癣,“我知道了,红癣!我有红癣!”
梁绍清心领神会,一把将她抱起,踹破了茶室的门。
果然,目光所及之处,并无人影。余娴坐实了自己的猜想,心更揪紧了几分。她怎么没有早反应过来,元贺郡主办冰嬉宴时,不仅邀了王妃,王世子,还邀了敦罗王,按理说人情往来,王妃办赏花宴,不可能漏掉郡主。郡主与其他贵妇相比唯一不同的便是,她手握兵权,有自己的娘子军,若是请来,便无法掌控!
倘若梁绍清和她揣测得不错,敦罗王就是当年玉匣一事最大的漏网之鱼,也该晓得自己早晚难逃一劫,毕竟当年没有被杀,是因为新朝初建,不杀功臣,如今陛下肯定会翻算旧账,若查到他的头上,可再也不能躲过去了!穷途末路之时,人必想殊死一搏!王妃要举办赏花宴,就是最好的契机——将满朝文武的妻眷握在手中当人质!谁有不服,杀一儆百!而那些重权武将,被敦罗王的兵逼至绝路,要么归顺,要么死妻丧子,阖家团圆,自己选。
姑且想不到更多了,他们被困的事情无人晓得,余娴现在只想找个法子逃出去搬救兵。幸而如今也没人知道她和梁绍清猜出了首尾,在敦罗王发势前,王妃必然也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假意安抚众人,将其聚在一起看守。她只要装作毫不知情,重病求药,说不定有一线希望。
“等等……”
琉璃房中,宾客们还在赏花,兵卫将所有人不动声色地团聚于此。地龙旺盛,闷得久了,人便毫无气力。陈桉端坐在一方花桌边,一手端茶杯,另一手轻轻抚着茶盖,抬眸打量周遭。不对劲,实则,许多人都觉得不对劲。但谁也不敢提出疑问,只继续装作附庸风雅,赏花聊趣,唯恐生变。
梁绍清抱着余娴闯至琉璃房,就如一颗石子打破了湖面宁静,他娇颜怒极,直接高声大喊,“余夫人!阿鲤晕倒了!”一呼百应,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什么?”陈桉猛地站起身,上前两步查看,余娴身上的红癣愈发鲜艳,以手触碰时滚烫,她伸手探进余娴的袖中,“她身上有药,快……”
余娴握住陈桉的手,后者抬眸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时便换上更为焦急的愁容,朝敦罗王妃快步走去,“王妃,阿鲤的红癣病发,随身携带的药不知落到哪处!今日恐不能留在府上用膳了,她幼时病发险些丧命,唯有余府中有神药可缓解痛痒,保住性命!还请王妃见谅,我爱女心切,必须得先行一步!”
“怎会突然发作?嗐,阿鲤是在我府上出了事,说什么见谅!我羞愧欲死还差不多!”敦罗王妃亦露出怜爱慈容,抬手便唤来侍卫,“既然病重,驱车回府至少也要半个时辰,如何耽误得了?我府上良药奇多,还有退休的御医,这便让人叫来,立刻为阿鲤看诊!”
不等陈桉再说,敦罗王妃的侍卫已经应下吩咐,快步去寻医师。
余娴虚弱地捂住头,乞怜似的望向王妃,“这里好热……我不要在这。”
陈桉顺势就道,“此处不是看诊之所,王妃还是不要麻烦耽误了!”
“你莫急。你这个作娘亲的都着急了,阿鲤更会不安难受。”王妃握住安抚了陈桉,转而握住余娴的手,关切地道,“阿鲤乖,这就给你安排一间清凉的上房休息,有我的亲卫把守,谁也不会吵你。就算真要回去,也得先让医师诊一诊脉,看看当真严重否,也好让你阿娘放心,嗯?”
余娴这才认真观察了敦罗王妃的面容。双眸冷光凌厉,眉似剑,被裁去羽毛,以螺黛画得纤细温婉,却仍旧留着青灰色的眉形,鼻梁直挺如斧倒劈,红唇娇艳,棱角却都如刀锋,展颜笑时,嘴角翘得很高,总觉得别有深意。
余娴一凛,忘了转动眼珠,后背顷刻就渗出冷汗。一只手挡在自己眼前,遮断了她与王妃交织的视线,陈桉探着她的额头,“王妃,她已高烧至此,还能不严重吗?那神药由几味鲜见的药材熬煮七七四十九天炼制成丸!你若有现成的神药,就赶紧拿出来!若是没有,就不要再作阻拦!倘若我女儿因你推脱,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好过!”
敦罗王妃欲言又止,她也是母亲,知道凡事最不能低估的便是母亲的决心,倘若大事未始,先让陈桉闹了起来,确实得不偿失。现下最要稳住的便是众人的心,若非必要,不能以武力镇压,因为极端情况下,这些人被逼急了直接咬舌自尽,全个忠义,也是极有可能的。更何况,陈桉这种人,一直喜欢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要是带头煽动,这事儿就没个完了。
思及此,她展颜一笑,颇为尴尬地道,“瞧你说的,我也是担心阿鲤而已!怎么就成了推脱阻拦?!我……我确实有治红癣的神药,但每种红癣不同,又恐她不是红癣,我怕她误服丧命!还是让医师来看看更放心!或者……”她灵机一动,抬手再唤来亲卫,肃然道,“你们几个,快去府中各处找一找掉落的药瓶!”
“她来时,我便同你说了她红癣病发,还能有假?”陈桉转头,看向一旁的侍卫,果断伸手便从他身上拔出长刀,不等侍卫抢回,她直接将人推开,双手握刀指向王妃,一字一顿道,“你要逼我为救女儿性命,杀出一条路吗?”
长刀抬起,四下侍卫顿时拔刀朝向陈桉喝止,而侍卫的长刀一出,众宾客都骚动了起来,趁机作乱,长声喝问,“王妃这是何意?!”
敦罗王妃咬紧后槽牙,深凝着陈桉,半晌,只用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冷嘲低问,“你这双手,也就只有举刀的力气了吧?”
陈桉脸色一沉,想到什么,顿时抿紧唇线。余娴微微蹙眉,王妃并不是问阿娘怎么会使刀,也不是问阿娘怎么敢杀人。她这样说,是知道阿娘曾会使刀,后来被废?隐约哪里有一线灵光,将她点醒,但此时只得压下。
众人僵持不下时,不远处一声长喝传来,“医师到了!”
陈桉深吸了一口气,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是余娴的亲娘,她如何不知道,余娴今早这些弯绕!
正想对策时,敦罗王妃顺着坡下,就把医师请到面前,示意他赶紧诊脉,又呵斥周围侍卫失礼无状,冲撞了宾客,笑着安抚了众人,她才转过头,握住陈桉的手,把脖子前的刀放下,微微挑眉,示意她还是好好看看被把脉的余娴吧。
陈桉抿唇看去,将刀握得更紧了些。抬眼看了看高墙,小良在外边……若是以前,她还能跃上墙头报信,可如今根本不可能。
下一刻,却见医师擦了擦额间的汗,急道,“确是红癣发热,高烧恶极,若再不用药,恐有性命之忧!”
陈桉的脸,瞬间白了,看向梁绍清,后者微微点头。方才余娴让他等等,说是来时听王妃提起过,王府中有退休的老御医坐镇,粉料假画恐怕糊弄不过去。于是让他偷偷潜入后厨,真去找根青瓜给她。彼时余娴想也不想,吃了半根,直接晕死在他怀里。
“阿鲤?!”陈桉捧着余娴的脸,用冰凉的手给她去热,见她神智尚清,才转过头瞪着敦罗王妃,“拿药!否则我要你的命!”
府上哪来的劳什子神药!敦罗王妃也急了,因为她晓得陈桉这疯子真疯得起来,别等会儿把大事搅合了,“大夫,能否立刻煎药医治?!”
御医沉吟道,“所用药材极珍,熬制甚久,若有现成的药当然最好!”
“我好难受……”余娴适时地呻.吟一声,催促敦罗王妃作决定,并抓住王妃的手,可怜地哭道,“王妃娘娘,我想回家吃药……”
“姨母!”梁绍清再见机补上一句,“难道您不放她,就是为了与余夫人针锋相对吗?她一个纤弱的姑娘都这样求您了,您就不能放下和余夫人之间的芥蒂,先让她活命吗?”
他故意将敦罗王妃不放人的原因落在私人恩怨上,算是给她圆场。若王妃还顾及着安抚宾客,也许会顺势网开一面。
却见敦罗王妃索性不装了,神色微冷,将手从余娴的双掌中抽出,乜着陈桉,道,“来人,把在座各位贵宾都绑起来,堵上嘴。”在众人的惊喝声中,她看向余娴,“你,很有胆识,也很聪明。要是死了,我会风光厚葬你。”
“你说什么?!”陈桉双目垂泪,抽刀便砍。
王妃竟准确无误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龇牙冷笑,“陈桉,二十年前,我从你手下逃掉。今天,我绝不会让你逃掉。你的女儿也不行!”一顿,她见陈桉尚在震惊,便又一笑,“认不出我吧?大英雄。我本打算与你结为亲家,等你女儿和我儿子尘埃落定,我再告诉你一切,膈应你一辈子……可惜,你女儿没福气进我家门,如今,也不需要这样了。”
第64章 拉个勾?
“你是谁?!”陈桉的质问淹没在兵卫一拥而上的脚步声中, 手腕被压迫得更紧,她蹙眉,痛得脸部扭曲, 却咬紧牙关绝不惨叫出声。
情况急转而下,想要出府送信的计划恐怕再不能行,余娴听得字句,抓紧梁绍清的手腕暗示他。
此刻亲卫将宾客捆绑,偌大的琉璃罩折射出每个人脸上相同的惊慌失措,稍有些武艺的人早在进府前便被例行缴械, 空拳难敌,如今也只能任人押刀比肩。
“王妃, 你们要造反吗?!”终于有人直言点破。
年幼的公子小姐们虽惊惧交加,却也气节浩然, 听及此, 当即奋力挣扎,饶被长剑锋刀划破颈肉,依旧不肯罢休, 更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姑娘自将脖颈比住长剑破口大骂, “我爹便是禁军统领!我自幼受父母教导,绝不屈于歹人之威!无论是我娘, 还是我和幼弟, 你想拿我们威胁朝中肱骨, 忠勇神将!简直是异想天开!敦罗王刚到手的巡防营,能对抗得了禁军吗?!他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也该晓得此战必败!今天就算大家一起死, 也绝不会让你们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