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溪纠结了半晌,最终点头:“好,奴婢会帮你。”
回到萧宅,良阿嬷拉着春溪问余娴找了些什么书看,春溪便说找了些话本,但瞧不起兴致,便没买。良阿嬷问了她在哪个书斋,春溪一五一十回答完,才被放去。
待萧蔚回宅,已是深夜。余娴坐在桌前写信,萧蔚方走进院中,就从窗上看见了她伏案的剪影,橘色的暖光勾勒出她的侧颜,有种别致的美。他推门而入,问她在作甚。
余娴捏着笔,不敢看他:“下月初,我想回麟南看望我的外公,我们成亲时他在外地,没能赶来鄞江,想必很遗憾。我正写信给外公,提前告知一声。”
“去多久?”她不知道,实在巧的是,萧蔚也正要派人去麟南做事。此时他微抬眸凝视她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
“快则半月,慢则一月。来去也要费些时日的。”
余府上,良阿嬷也正禀着余母此事。
“她去麟南待这么长时间?”余母思绪转了几转,最终摇头叹道:“你去我房中,把那东西拿上。”
第7章 又是个当官的!真是晦气
良阿嬷疑惑:“何至于此?”
余母摇头:“前些日子我收到消息,有不少外乡人涌入麟南,都是冲着花家去的。我想着,正好阿鲤也回麟南,你伺机而动,偷偷去一趟花家。”
“好。”良阿嬷迅速答应,而后才问道:“种什么花?”
余母低声道:“萧蔚。”
良阿嬷一怔,眉头紧蹙反应过来:“可是因为奴婢说他私自扣下二少爷的机关匣一事?难道您怀疑……”
余母缓缓点头:“虽然春溪丫头说那是为了赠阿鲤发簪,但……到底不可大意。此事,先不必告知老爷。”
烛火跃动,将她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勾勒出一幅无声的惊心动魄。
九月初是好日子,晴空袅袅,惠风和畅。春溪与良阿嬷扶着余娴上马车,撩开车帘,萧蔚抬手抚了抚余娴额间飘零的几丝秀发:“一路平安,等你回来。”
在良阿嬷面前,余娴更不好意思作出羞怯模样,只淡然点了点头,缩回脖子,将帘子放下。车夫驾马吆喝,抓紧启程。
路途遥远又颠簸,良阿嬷时时观察余娴的神色,怕她吃不消还硬撑。余娴却一路兴致昂扬,神采奕奕,浑然不见往日里走一段路便须进食小憩的习惯。良阿嬷放心了许多,看来这萧蔚也不是全无用处,这些时日余娴的性子也肉眼可见地豁达开朗了不少。
陈家是麟南锻兵世家,有整个端朝最阔绰、最上乘的锻造工坊,能锻造出世间最好的兵刃,百年前就有不成文的规定:“更朝替代不改陈家”。陈家虽握有开疆扩土的宝器,但从来也只造兵刃,无心争夺,谁当皇帝在他们眼里都一个样,照样制宝打铁。世代君王无不着人暗访试探,陈家都以“归顺”为说辞将宝器贩给朝廷,安抚君王之心。唯有今朝不同,新帝登基后不久,陈家就真正归顺了朝廷,获封爵位,常年为端朝的战士供应武器。
余娴作为陈家的掌上明珠,每回来麟南,都有种出嫁的错觉。陈家人早半个时辰就会候在城门口,待接到了她,便一路敲锣打鼓地迎回去,路上行人见场面热闹,都冲她招手,小贩嗅到商机,也纷纷挤上前唤她买鲜果甜饼、簪花玉佩,一行人堵得街道水泄不通,她要好一阵才能到家门。
幼时外公若是无事,也会拿着锣鼓来接她,接到后就让她骑在肩膀上,慢悠悠地走一段再打马回去,如今外公年事已高,她也长大,城门口是不常来了,但也会等在家门口。
“外公。”余娴下马车,一眼看见门口拿着糖葫芦串等她的外公,她眉开眼笑,小步跑上前,抱了上去。
陈雄笑哈哈地抱着她拍了拍,将手中糖葫芦串递给她:“外公没能赶去看你成亲,还想着你会带郎君回来见我呢!后来翻到你爹之前来的书信说你郎君是个什么给事中,要上朝的,我才知道又是个当官的!真是晦气!”他说着,脸上胡子都气得抖了抖,用一根玉簪别起的花白头发也摇摇晃晃。
余娴低头啃着糖葫芦不敢吭声。她知道外公一直不喜欢当官的人,说是太坏,专门坑骗女孩子,当然更看不惯将母亲坑骗到鄞江的余父。
春溪蹦蹦跳跳来到陈雄面前福身:“老家主!奴婢先去收拾小姐的包袱!”
陈雄笑她:“我还不知道你!是想去厨房偷吃吧?春溪丫头,你跟着阿鲤去新宅受欺负了?新姑爷不给你们吃饭?”
春溪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奴婢现在已经不偷吃了!小姐也没有受欺负!”
这时,良阿嬷背着包袱上前一步,向陈雄请安:“老家主,老奴代夫人向您问好了。”
陈雄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嗯。”
又是这样,余娴偏头看向外公,自打她出生起,母亲和良阿嬷就像是被驱逐出陈家的人,从来不受外公待见。陈家上下跟她说,是因为母亲忤逆外公给她促成的亲事,非要远上鄞江嫁余家,而帮着母亲逃婚的良阿嬷也跟着遭了殃。后来母亲除了逢年过节带她看望外公,也不常回麟南了。
“外公,阿鲤的夫君给您送了很多东西,我们进去拆开看有些什么。”余娴适时截断严肃的气氛,拉着陈雄进屋:“主要是阿鲤坐了好几天的马车,腿都累了。”
几人这才又笑开,前后拥着进门。
夜间,余娴用完膳,良阿嬷来给她铺床。她看着良阿嬷忙碌的背影,突然说道:“阿嬷,白日里听外公说这几日赶巧了,晚上办了灯会,阿鲤想和春溪去看,您要一起去吗?”
良阿嬷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柔声笑道:“阿嬷现在身子不似你们年轻人了,几日的马车下来累得慌,明儿便不去了。只是麟南近日有许多外乡人赶来看灯会,你们多带上几个护卫,别走散了。”
余娴松了口气,笑盈盈回道:“好。”
待良阿嬷打着哈欠回屋后,春溪关上房门,悄悄问余娴:“明夜咱们就要去?”
余娴点头:“我去,你别去。明晚灯会时我们假意走散,我上花家,你就带着那群侍卫在灯会随便转悠找我。我会找好打手带我走快路上山的。”
春溪皱眉:“奴婢不跟着您,您一个人真的行吗?那地方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娴握住她的手:“正因如此你才不能跟着我,你我都不会武,若是同样遭遇不测,谁来求救兵呢?我若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你就带着护卫到花家找我,之后我再想个理由和外公他们解释。你放心,既是种花结果之地,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章法,否则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江湖流仕愿意隐居于此,最多不过是被打劫钱财,不会有人坏了规矩。”
春溪思忖一番,觉得可行,这才点了头。
次夜将至,余娴换上一身普通男装,大方展示给陈雄看:“外公,你看我和春溪打扮成瘦弱的穷小子,既无财也无色,便不怕灯会上有人会打什么歪主意了。”
陈雄一面儿夸她聪颖,一面儿给她安排了十个护卫,临着她出门,又掏出一大袋银子交给其中一名护卫,吩咐道:“跟紧小姐,小姐想买什么你替她统统买下来,不可让她自己露财引来祸患。”护卫低头应是后,陈雄才放心地放余娴离开。
灯会上的人虽多,却比不上万华节那一遭。概因万华节灯会时,外乡人确实是跑去看灯的,今朝麟南城灯会,不少外乡人却是去山上种花的。
余娴故意在人流蜂拥处穿梭,有意避开护卫的视线,加上春溪在一旁帮衬,胡乱引路,她很快便与护卫走散了。她白天已托春溪出门打听过麟南有名的打手雇佣处,提前用地图熟悉过路线,不消时到了隐蔽的店门前,还有些恍惚,伴随着跳个不停的心,她一人踏了进去。
小店内的人讲究一个干脆利落,上来直接问她要几人、须几等、去何处、何时归,给了她一张纸条示意她不必开口,直接写下即可。免了客套交流,余娴也方便。很快雇出三名甲等打手。
出来时,正遇上一名黑衣蒙面人抱着剑进去,余娴压了压斗笠,低着头不说话,快步走出。那黑衣人却狐疑地转头看了余娴一眼,皱起眉,有些不确信的样子,最终被店内人招待,只得摇头摒弃杂念走了进去。
打手带路上山,寻了有阶梯的小道,一路无话,余娴暗叹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打手,确实专业。那小道似常年被人踩踏,没有余娴想象中那般崎岖,反倒好走得很。只可惜她体力不好,喝完了一整壶水,走走停停,约莫用了一个时辰才终于上了山,累得扶着柱子喘气,斗笠的纱帘也被汗水粘在侧颈上。
也许这一个时辰春溪已带人上山寻她了,她须得抓紧时间。缓完气,余娴继续向前走,边走边看,发现周遭石洞木屋繁多,灯火深深几盏,且都是阴沉幽暗之色,来往之人行色匆匆,都有各自的私事要办,没人找茬,无一例外地都未点灯。恐怕是担忧被官府发现,才不敢点。她便也灭了灯,只靠着街道零星几盏灯火走,打手跟在她身后,作保护状。余娴谢谢他们,几个习武之人上山时亦步亦趋地等她,大气也不喘,如今见她累成烂泥,竟无一人嘲她。真是爱岗敬业的好打手。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瞧见医馆,但只是一块陈旧的“妙手回春”牌匾,上面有蛛丝结网,也不挂起,随意放在地上,靠着一扇半掩的门。若不是余娴眼神好,还真发现不了。
余娴怯手怯脚地走过去,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她吓了一跳。那汉子却只是疑惑看她一眼,捂着心口还渗血的伤离开了。紧跟着,一个看着花甲之年的老头拿着剜刀从里面走出来:“来了。”见到是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上下打量一番,用手中抹布擦拭红刃:“我这儿早就不给姑娘刺情字了,你走吧。”
余娴虽然惊讶于他一眼看出自己是女子,但想了一番,他是医者,确实比寻常人更清楚男女骨相差异一些,于是按下惊讶不再纠结于此,只道:“不是来刺字的。是想剜肉填疤……”
那老人拧眉,震惊地看向她:“如今女子受牢狱之刑,又要被烙字了?这狗皇帝竟也不是个东西!”
余娴慌忙摆手:“不是牢狱之灾,是寻常伤疤。”
老人又打量她一番:“寻常伤疤?谁家寻常伤疤花重金填疮啊?谁都来我岂不是忙死了?!我开门以来,几乎不给寻常伤疤填疮,姑娘找错人了吧!”
第8章 是谁?
余娴一愣:“这里旁的大夫也只给被处过黥刑或烙刑的犯人填疮吗?为何?”
老人皱眉,觉得她单纯可笑,便好脾气地解释道:“寻常疮疤自去找治疗寻常伤疤的大夫,你说我们在此隐蔽,是为何?”
余娴讪讪道:“患者见不得人。”
“对喽。”老人笑。
余娴眸光微微一亮,又问道:“那寻常大夫能将伤疤治得毫无异常吗?”
老人呵道:“谁跟你说是治的!再往后走个三千年,也未必有这等神人!你搞错了小姑娘,我那不是治,是剜去疤痕,待伤口愈合留下坑,再用死物填充坑口,只是那死物材质见不得光,只有花家人才敢弄来。方才走的那个,就是刚剜了烙印,待伤势愈合,我再为其填坑,之后若有异状,再来此处修补就好了。”
“即是说,只有您能让其看上去恢复如初……”余娴思索一阵,又蹙眉追问:“那如今用什么东西填充,才能让伤疤完全不再痛痒难耐?”
老人有些不耐烦了:“都说了,是待伤口愈合才填的坑,愈合了的伤哪还会痛痒难耐?用什么填都无关痛痒,只需要那填充的东西近似于肌肤触感,能以假乱真即可。”
余娴震惊,瞪大双眸,向来细软的声音都拔高了:“不会痛痒?”
那老人嗤笑一声,把门一关,余娴赶忙要拦,没来得及,门在她面前“嘭”得关上,她无措地挥舞了下手,最后也只是轻轻敲着:“爷爷,老爷爷……”
老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痛痒的怕不是伤疤,是受过牢狱之祸的心吧。”
声如惊雷,轰醒了还待要追问的余娴。回忆起那日隐疾郎中的神情,一切便也说得通了。许是那人想不通获刑之人如何能是她的家人,生怕惹上麻烦,才急忙告辞。余娴仿佛知道了萧蔚身上不得了的秘密。但这像剥开他人得一层皮肉般,浑身发麻的反倒是她自己。
可这时间怎也不对,萧蔚怎么可能受过牢狱之刑呢?他年幼时就在小楼唱戏,一唱十余年,是鄞江皆知的事情,做不了假。端朝刑律说不得对稚儿施以酷刑,父亲和几位掌刑的伯伯为人清正,更不会滥用私刑。
这位爷爷说“几乎”不给寻常伤疤填疮,并非“一定”,许是当时那位妙手见萧蔚年幼,模样又清俊,却受炭烙苦楚,从而发了善心也说不定。那日的郎中并不知这层内情,大概是误会了。
余娴稍微镇定了些,回过神来发现手心已捏出了汗。木门紧闭,她也不好再叨扰,此时周遭的人愈多了起来,哄闹成群。
身后的打手头一次对她开口:“人太多,一会儿连这几盏幽火也得熄灭,雇主若办完事,须立刻下山了。”
余娴点头,刚转过身,周围灯火尽数熄灭,四处一片漆黑,嘈杂声更盛,她有些惊慌,身旁打手迅速将袖上绳带解下示意她抓紧:“应该是花家在赶人,小路还有几盏幽火供人下山,跟着我走即可。”
余娴思绪微转,现在下山,正好能和春溪带着的护卫错开,她轻声回“好”后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身边有无数的人趁乱拉拽她腰间的钱袋,她每次都紧紧护住,可还是免不了在被推搡中打劫,半刻钟后,钱袋消失不见。还没来得及气这些人太可恶,隔着衣袖,她觉得手臂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
紧接着,她迅速闻到了腥气。余娴摸了摸手臂,黏糊的触感让她的脑子空白一瞬,待反应过来是血后,“哐当”一声,身旁有人已经倒下,拉拽着她手中的绳带,使她也踉跄了下。
真有人杀人?无声无息间就杀了一个甲等打手?她不打算质问对方是谁,拔腿就跑,却被拎住衣襟抓了回来:“谁派你来的?”是个中气十足的中年人声音。
寒意在脖颈处渐生,原是一把刀横在了那里,余娴瞬间吓得眼眶通红,但听及此还是皱眉不解:“没人派我来!”她急忙张望找寻自己身旁另外两个打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周围兵刃相接声传来,血腥味也愈发浓烈,这使她恐惧。
拎着她的人呵斥:“装傻?你是陈家人吧?”
余娴用力将脑袋向后扬起,使自己的脖子远离那把寒刀:“我不是陈家人……”她是余家人,现在是萧家人,她又没撒谎。
“你用的是陈家的钱袋,还说不是陈家人?”拎着她的人大怒,将她扔到地上:“你若老实交代来此有何目的,我兴许留你一命回去通报陈雄,你若不老实交代,我随时能杀了你。”
“可我当真不是陈家人,我只是来此处寻医问药,这钱袋是我……”余娴声音颤抖:“是我偷来的。”
那人显然不信,举刀要砍。刀身被不远处的幽火映出寒光,和着挥刀破空的声音一齐袭来,余娴捂住脑袋用尽气力大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