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们面面相觑,很有眼力地起身托辞,“我去更衣。”
“我也去。”
“……”
几人走了干净,临出门前又将茶室的门敞开,要关自己关,他们可不敢多事。
梁绍清掏出红帖丢在桌上,乜道,“说吧,这红帖只有地点时间,却无内容,究竟何意?我朝唯有喜帖、战书、生死帖会用红色,你既不会给我发喜帖,也不会与我决生死,想必是战书了?”
萧蔚慢悠悠地起身,拿起红帖,将其撕掉,随手扬了,淡漠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我战?只是个引你来此的由头罢了,你无须自作多情。我找你来,是要回我娘子的东西。”
皆是身姿挺拔之人,两相对立,平分秋色,分毫不怯,只看见二者眼神中迸发出的电光火石如兵戈相接,发出铿锵之音。
梁绍清双手环胸,倚桌抬起下颌,“笑话,你家娘子的东西找不到,却问我要?我与她什么关系,你怎么就笃定她的东西在我这里?是你家娘子亲口说了?还是……你晓得我与她行亲密之事了?否则,怎会觉得她的东西遗漏在了我的房间呢?”
萧蔚的眸中锋芒毕露,肉眼可见。这般毫不掩饰地吃醋,让梁绍清意想不到,毕竟来之前,他以为萧蔚会和他装得很稳。
正思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萧蔚忽然开了口,亦是毫不掩饰地痴迷神态与喑哑之声,“再亲密,能有我与她亲密吗?耳鬓厮磨,汗水交融,我的身上有她留下的痕迹,一寸一寸,如血如砂,她喜欢咬我的肩膀和下颌,还喜欢听我喘息着在她耳畔说爱她……”
“够了!”梁绍清握紧桌角,别开视线,“你堂堂五品京官,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在这和我描述闺中乐事的细节,平时见你人模人样清冷孤傲,私底下这般放.荡猛.浪?你到底知不知耻?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萧蔚竟颔首,“没错。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他莞尔,接着道,“你与她只不过是拉拉扯扯间拽落了珠钗,我与她却是实打实地恩爱夫妻。呵,你被她拒绝时当然很懊恼,但一定没有听见她亲口说‘很爱我’时心痛到滴血吧?你知道她有多爱我吗?她为了我竟然……”
“我没兴趣知道!”梁绍清喝断他,“你到底要做什……”
萧蔚同样喝断他,“我要你知难而退!”逼近梁绍清一步,萧蔚解开自己的腰带,“你要看看她都在哪里给我留下痕迹吗?”
梁绍清一愣,不信他真敢脱衣。
萧蔚却无所畏惧,丢了腰带,大袖紫袍松散开来,露出青色的内衬和白色亵衣的领口,紧接着,他扒开衣襟,鲜红的痕迹极度醒目。锁骨、心口、胸膛、小腹……
梁绍清看得咬牙切齿,然而萧蔚却露出了被嫉恨的满足笑意,又朝他走近一步,“还有很多,要接着看吗?!不光是前面,我的脊背、腰腹,她全都宠幸过,前日!在马车里!昨夜!在书桌边!今晨!在床榻上!还有很多很多地方,很多很多你不会晓得的亲密法子,无时无刻,随时随地……!”
梁绍清这一刻终于确定了,自己确实没有萧蔚疯,一瞬骇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是真疯啊,门根本没关!纵然他肯定晓得自己是男子,但如今自己穿的是女子的装饰,若让旁人瞧见,他就不怕闲言碎语毁了仕途?!还是说,他就是料定了自己会这么想,拿捏了自己因震撼而露怯的心理,在气势上赢过自己?
仿佛拿准了他这一瞬骇然的心理,萧蔚将衣衫一合,敛起笑意,狠声厉色,摊手索要,“珠钗!还来!”
梁绍清皱紧眉,瞪着他,良久不语。
这般对峙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笑了出来,“那又如何?到不了我手中的,我会夺过来,到了我手中的,我绝不会还!你和她亲密无间,不还是要为了一根珠钗,苦心孤诣地算计我的所思所想,又算计我的心理拿捏我吗?既然你这么自得于她深爱你,你又何必处处防我?如今不惜放浪至此来逼退我?怎么,还是怕我追求她,抢走她?”
“你错了。”萧蔚冷笑,“我绝对信任她,她也绝对信任我,彼此相爱不惧他人争夺。我想逼退你,是因为我自己小心眼,见不得有人觊觎她,更莫说染指她的东西。你说你绝不归还?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我是萧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任何手段的萧蔚!你来时,没看到满城的士兵在抓捕逃犯吗?”
梁绍清神色微微一变,回想方才来时,确实有无数士兵巡城,“什么意思?”
萧蔚侧首,看着栏外兵马,“有人举报逃犯潜入祁国府,欲刺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听我号令的兵马就不得不将祁国府包围,并进府搜查逃犯。”
“祁国府内,并无赃银赃款,任你如何借口搜查,也翻不出花样。”
萧蔚却道:“错了,我不会如何。国公爷铁血手腕,得罪了不少人吧?你说祁国府被搜查的消息放出去,会不会有你们的宿敌落井下石,趁机诬陷?万一哪位权贵上疏构陷你家佯装被刺杀,实则勾结逃犯,是不是够你们家在牢里吃几顿了?虽然清者自清,可国公夫人身体抱恙,牢狱之灾受不住。我自然不会作出上疏诬陷这种事,但其他人会不会就看准了你母亲病重,故意使绊子,我不清楚。毕竟你们得罪别人是真的,为了抢药,曾以歹毒手段祸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也是真的,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想一报还一报,他们作出什么事很难说清。”
“萧蔚,你……?!”梁绍清越听越激动,愣是将男子的怒音发了出来,生咽下了,强自冷静道,“你要报我曾经刁难你的仇,大可以冲着我一个人来,何必牵连祁国府?”
“此言差矣,我不是为了报仇。”萧蔚摊手,“我再说一遍,一,把我娘子的珠钗还来,二,不要再去招惹她。”
梁绍清合眸压住怒意,眼眶猩红似血。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是被锦帕小心翼翼地包着的珠钗。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舍不得啊。
是,萧蔚算计得分毫不差,先把控他嫉妒之心予以震慑,如此气势便占了上风,又脱衣撼摇他的防线,让他晓得萧蔚是能做出比他还疯癫之事的人,最后再威胁他,他便自然而然地觉得,萧蔚能做出举报刺客之事,为祁国府的仇敌大开方便之门。冷静想来,他都知道,知道萧蔚应当不会为了私欲,与祁国府结仇,可不知为何,拿出珠钗那一刻,他就收不回去了。是他输了。
他尚垂眸思索,萧蔚冷漠地将珠钗夺过来,转头回到座位,“不送了。”
待梁绍清走后,萧蔚高声唤人,“打一盆水来。”
几名官吏回来时,就看到萧蔚正用打湿的巾帕,仔细地擦拭根本不脏的珠钗,几人眼神交互,心道这莫不是和梁小姐之间的……
萧蔚开了口,“这是我家娘子的。”语毕,抬眸淡淡扫视他们,“大人们不会误会吧,嗯?”
几人冷汗直下,纷纷摆手说不会。这才作罢。
傍晚时分,终于有消息传来,赵大和王九在城北一处废宅中落网了。所有在场官员系在裤腰带上的脑袋又回到了脖子上,心也终于稳稳落回胸膛,纷纷恭喜萧蔚。
萧蔚却不见欣喜,“还有呢?”
来报信的是萧蔚的亲卫,抬头一看喜上眉梢,“如大人所料,漏网之鱼,抓住了!”
萧蔚这才抿出一丝淡笑,眸中隐有几分迫切。
几人立即骑马动身回刑部监。
赶到的时候,赵大已被穿了琵琶骨锁进牢中,以防再度逃脱,叫嚣着“狗官卑鄙”之辞。
王九却坐在牢狱外边的桌前抹药,时不时回头骂两句,“你要是给我挠破相了!本将军不亲自把你的耳朵砍下来下酒就不姓王!”
余宏光正安抚他,“王将军亲自看管犯人辛苦了,此次行动危险万分,寻常武夫陪同恐怕有失,只能劳烦你走这一趟,害你伤及颜面,实在是愧疚。”
王九摆摆手,“罢了罢了,为民除害嘛!只是被关了几天,还得提个意见,你们这的牢饭是真好吃啊!怎么给犯人吃这么好的饭?那不是浪费粮食吗?学学我们那,管饱就行!”
余宏光笑说,“有些犯人也是迫于生计被逼无奈,临走前好吃好喝送一程,也不算浪费。”说完转头看见萧蔚,起身朝他微微点头,“我命人将其押入秘间了,你去看看。”
“他”自然指的是那条漏网之鱼。
萧蔚身旁的官员匆忙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我搞得糊涂了!王九不是五城兵马司借关于此的盗贼吗?怎么成了将军?哪位将军,我却不曾见过呀!”
士兵领着萧蔚去秘间,余宏光便留下来为众人解释,“是今年新到内卫统领手下的得力干将,寻常也都在宫中当差。”
王九抱拳,“末将王鹫!”
第82章 你,给我受着。
众人见过礼后, 余宏光方接着叙道:“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但好在布局精心,早十天就有埋线, 人一般只会对突然出现的人事物有七日的提防时间,一旦习惯,就会默认他的存在。王鹫将军十多日前就来到狱中,彼时萧蔚特意吩咐狱卒押着他从赵大的眼前走过,让赵大留有印象,可能他心里会有些提防这突然到来的犯人, 或许也曾怀疑过这人是不是我们要耍的花招,但随着时间流逝, 警戒心大大降低,他心里只会默认这是一名借押于此的贼犯。此乃第一步。”
“萧蔚观察到, 这大半月的严刑拷打, 让赵大心存忌恨,对行刑狱卒大放厥词,曾说过“你最好把我打死, 不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得了出去的机会,就会把你们全部杀光。”狱卒皆以讥嘲应之。萧蔚特意嘱咐狱卒变本加厉地对他进行嘲讽, 在布局的这十日内, 潜移默化地给赵大施加心理压力, 一是让他被恨意蒙蔽,丧失理智, 二则是为了让他的气势处于劣势, 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根本逃不出去,否则小小狱卒不会如此嚣张。这样一来, 真得了出去的机会,他才根本不会冷静思考,只想着努力把握这天赐良机,加上有贼犯和自己一起潜逃出狱,他更会觉得是偶然。此乃第二步。”
众官吏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点头,原来这些他们不曾注意到的小小的举动,竟是如此奥妙的心术!不声不响间就已蛛丝盘网,布好了一局!
“至于第三步,也是最铤而走险的一步。”余宏光也露出了严肃的神情,“放火烧监。实在是大胆!可确实只有这样,才能将赵大心中的疑虑彻底打消!要放他和王鹫出去,监狱就必须要出现过失,狱卒恪尽职守,人祸难得,便只能凭靠天灾,正午的日头透过琉璃瓦罩引燃了稻草,是最好的借口。我们早就锁定了范围,在空地放火,制造浓烟和火光冲天的假象,只须使赵大和王鹫的牢房起火最猛即可,同时做好灭火的准备,保证无一损伤,只损耗些桌椅板凳。”
官吏们无不称其胆大包天,“可萧大人怎么知道,放赵大出去,他就会去杀漏网之鱼呢?”
余宏光从怀中掏出几张名单,“试想,王妃落网时所有亲信都猝不及防,是什么让所有人一齐咬死了只有名单上这些人?是什么让他们坚决要保护漏网之鱼?那一定是漏网之鱼身上有着比他们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这东西事关重大,绝不能让我们知道。若漏网之鱼被抓,他们笃定此人会招供出不得了的秘密,或者说,这个人本身,就代表了一个秘密。那么赵大得了出狱的机会,自然会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杀人灭口。”
“他若不去杀人灭口,谁也找不到这条漏网之鱼啊!秘密自然就不见天日,为何一定要杀呢?”官吏们聪慧,瞬间想通了关键之处。
余宏光则道,“不一定,敦罗王妃余党在逃的消息传遍五城,官府追捕的声势浩大,还有一些名单上的人在逃,赵大无法确定在逃余党会不会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去杀那条漏网之鱼,倘若他们被跟踪怎么办?倘若他们没处理干净,让官府查到蛛丝马迹怎么办?赵大会斟酌这些风险,最后决定自己亲自动手,因为心狠手辣的杀手,向来只信自己。不过这个计划,只有五成的几率成功。萧蔚赌的,就是赵大斟酌风险后,到底如何决策。”
“难怪萧大人在茶楼饮茶,搜捕的时间越久,他就显得越轻松!若巡兵很快将其捉拿归案,反倒证明他没有去找那条漏网之鱼!只有决心前往漏网之鱼藏匿的目的地,做计划杀人,才要消耗这么长的时间!”官吏们七嘴八舌地探讨着计划之妙,将萧蔚在茶楼的神态串联起来,终于通透。
另有一个官吏抓住了重点,问道:“那人您见过了,可能看出有何异常?到底为何那么多王妃亲信都要保他?”
余宏光从回忆中搜寻了一圈,拎出一个关键人物,最后只是垂眸摇头,“我也不知。”
众人一时沉默,随即又笑开来,恭喜他大案即将告破,还缉拿住了意外之人,更笑说,“余尚书的女婿,真是人中龙凤啊,才思敏捷早已见识,而今更是开了眼界,其眼光毒辣,行事大胆!寻常人若提出放火烧监,恐怕只有下狱的份!也就是他这个在陛下眼前的红人权重得势,才敢这般!以后青云之上,还望多多关照啊!”
余宏光心中得意,又不禁想起余娴与萧蔚完全相反的天真单纯,暗叹好在萧蔚这小子听闺女话,否则闺女平白被拿捏一辈子,面上却笑说,“哪里的话,他自己也说,不过是幼年身份卑微,不得不察言观色,搬来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论正统,还是几位大人从旁指导得好,他受益颇多,我先替他在此谢过了。”
几人照例互吹客套一番,方罢了这一幕。
秘间里,男人蓬头垢面盘腿坐地,花白的头发耷拉在眼前,遮住了面容,囚服单薄,襟口微开,露出有褶皱与鹤斑的皮肤,他的手腕被铐,长长的铁链锁在墙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脚边的草根,耳朵与眼眸却从乱发中显出,暴露了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间的动静。
此时萧蔚的亲卫打开牢房,另一名搬来一把圈椅,正放在男人身前一步之遥。
萧蔚注视着他,缓缓走进,压抑着二十多年的复杂仇恨,最后坐定在椅子上,撑膝探身,目光如炬。
男人抬起头来看他,微眯了眯眼,有些恍惚,“大人有何疑惑,小人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