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千贺的声音就在身后。
唐娴心中打鼓,她觉得楼千贺或许不是在与自己说话,但云停的视线明确告诉她,这就是在喊她。
什么双儿姑娘?
唐娴脑子里一团浆糊,一个时辰前见面时,他不是还想喊“唐娴”的吗?
她在云停的注视下,强迫自己转身,视死如归地抬起头。
时隔五年,楼千贺第一次直面阔别已久的心仪之人。
隔得远时,他很确信这就是唐娴。
离得近了,看着那双流光的沉静星眸与白皙柔美的容颜,他莫名觉得生疏,后退了一步,愕然发现这姑娘个头不算矮,竟然有他鼻尖那么高。
陌生和疏远的距离感,像是一条看不见的银河,横亘在两人之中。
楼千贺情不自禁地又退了一步。
唐娴心跳如雷,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在心中盘算一遍后,鼓起勇气率先开口:“公子可是寻错了人?”
楼千贺惊醒,匆匆作揖,道:“在下并未寻错人……早先府中下人不懂规矩,险些误伤孩童,还请姑娘见谅。”
唐娴不敢贸然开口,矜持地点了下头。
一阵沉默后,楼千贺又道:“惊扰之处,还望双儿姑娘海涵。”
唐娴已完全被绕晕了,这双儿姑娘,当真是指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也没辩驳,顺着楼千贺的话,客气又简短道:“无妨。”
说完转身就要上马车。
她是一刻也不想与楼千贺相处,谁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可越怕什么,就要来什么。
她才转回身,楼千贺又开口了:“敢问姑娘可是入京来寻亲的?在下是京中人士,姑娘若有麻烦事,尽管开口……”
唐娴一个字也听不懂。
且不说她不是双儿姑娘,她就是真是,遇上麻烦事也不可能去找楼千贺求助。
这人不可靠的。
但她没法直说,偏头望车厢询问云停。
云停的脸被面具遮住,听完他俩的对话,未作出其余举动,也没提出疑问,此时,对着楼千贺嗤笑一声,嘲弄道:“看不出来,楼大公子还精通变脸的奇艺。”
这人前不久才差点伤了云袅,云停会对他有好脸色才怪了。
这正合了唐娴的心意,她不再迟疑,快速踩着脚踏入了车厢。
楼千贺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问清云停的身份和唐娴的住所,被随行侍卫上前一步横刀阻拦,无法,只能望着马车离去。
.
一路无话,到府门口时,奔波了一整日的云袅已经靠着唐娴睡了过去。唐娴试图喊醒她,人不仅没醒,还差点哭闹起来。
喊住一步迈下马车的云停,唐娴道:“抱她回寝屋啊。”
云停皱眉:“你让我抱?”
“她是你妹妹,父亲不在,不是你做兄长的来抱,那要谁抱?”
这边府上只有年轻侍女,看着没有能抱得动七岁熟睡孩童的。毕竟是府上千金,让侍卫来抱,多少有点不合适,便只能云停亲自来了。
“我是伤患。”云停抬着右臂提醒唐娴。
唐娴胳膊都被云袅枕麻了,只想快些回去洗漱歇息,以极其认真的口吻道:“我与你保证,你把袅袅抱回去,那点伤加重不了多少,绝对死不了。”
云停眯起眼,止住欲上前的侍卫,重新迈入车厢去抱云袅。
车厢中只有一盏烛灯,很暗,幸好回程路上云袅犯困,几人都没什么交谈,才没让唐娴露了视物不清的怯。
马车停住后,府门口灯火足够明亮,唐娴就更不怕了。
可云袅就靠在唐娴怀中,云停俯身来抱,宽肩与胸膛直接将她的视野填满,也将绝大多数光芒阻隔。
唐娴眼前一暗,除了近在咫尺的模糊人影,旁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朦胧中,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陌生的气息,有一种被侵袭的不适感,本能地偏过脸闪躲。
随着这动作,额头不轻不重在什么地方撞了一下。
唐娴睁大眼,可惜无济于事,依然无法看清眼前事物。
“抱袅袅回去死不了,你再往我伤口上多撞几下,就未必了。”云停的声音响在耳边。
唐娴抿紧嘴唇,任凭那道气息将自己围住,未再有动弹。
紧接着,窸窣的衣物摩擦声在狭小昏暗的车厢中响起,唐娴正想着是不是该放开云袅了,手背忽地被一阵温热覆盖住。
奇特的触感让唐娴心尖一震,猛地缩手,挣脱了那短暂的触碰。
她的动作太显眼,云停也因此僵了一下。
回程时,云袅是靠在唐娴身上睡的,唐娴的右臂从她身后环着,另一手搂着她的身子,以防马车颠簸摔倒。
此时,云袅整个上半身全部依进了唐娴怀中,方才那一下,便是云停去搂云袅的腰身时,不慎压住了唐娴的手。
要把云袅从唐娴怀中抱出来,下一步,他的手要伸到云袅背上,而云袅的背,紧贴在唐娴怀中。
云停弯着腰低头,看见云袅仰着脸,头顶抵着唐娴纤细的脖颈,睡得雷打不动。
而唐娴略微向左偏着脸,眉眼低低垂着,随着烛光微微颤动。
她的皮肤很白,鼻梁骨挺着小巧精致的弧度,烛光一路滑下,从鼻尖跳跃到饱满的面颊,在她脸上渲染出一种柔润的莹白。
云停正盯着唐娴的侧脸看,她忽然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了一下,双唇微启,眼睫跟着扇动了两下。
云停瞬间清醒,以为唐娴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却见她深呼吸之后,又屏息不动了,宛若一尊石像。
这么近的距离的被人盯着看,她没察觉吗?
这个念头在云停心中一闪而过,他正欲再细致地查看唐娴的状况,夹在两人之中的云袅忽然蹬了蹬腿,一脚踹在他小腿骨上。
唐娴手臂发麻,跟着低吟了一声,催道:“快抱走啊,胳膊不能动了……”
云停收起发散的心思,一手抓住云袅的胳膊往前拽,一手虚放在唐娴臂弯,道:“松手。”
唐娴松手,云袅的身子向前倾,云停接住她,虚抬着的那只手贴着云袅的后背探入她二人之间,手背摩擦到唐娴的衣物的同时,感受到一阵夹着淡淡胭脂香味的温热。
这让云停记起箭矢射来的那一瞬间,那时他抱着唐娴躲闪,手掌扣在她腰上,也是这种触觉。
他微一沉默,手掌向外打开,然后施力一抱,将云袅彻底从唐娴怀中接过。
没有半分停留地跨出马车落地,夜间的凉气迅速贴合上来,将掌心和手背上那点残留的温软触觉逐渐消融。
车厢中没了挡光的人,唐娴的目力也缓慢恢复。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下麻木的手臂,又抚摸几下心口,然后扶着车厢木门,小心地下了马车。
府中灯火通明,云停抱着云袅直接进入兰沁斋的寝屋,侍女早已把床褥收拾妥当,云停便直接把人放到了床上。
放下时,云袅一翻身,死死压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手被迫撑在榻上,弯腰去扯袖口时,身后传来唐娴的脚步声。
云停陡然记起,手掌下这张柔软大床,是唐娴与云袅一起睡的。
这想法一入脑中,掌心被灼烧了般,他直接站起,一把将衣袖扯了出来。
动作太粗鲁,弄得云袅身子颠了一下,咧着嘴巴呜咽了起来。
云停没听见似的转身,看见唐娴坐在内室的圆桌旁,正边揉着胳膊,边低声吩咐侍女备水。
听见响动抬头,递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你一定要把她弄醒吗?”
云停咳了一声,道:“不然要你做什么。”
唐娴记起来了,她被安排进兰沁斋就是来照顾云袅的,于是忍气吞声,擦着云停的肩进了床幔。
云停回身,看见青纱床幔缓缓飘落,唐娴的身影也随之低了下去,似乎是依偎到了床榻上。
他在原地站立了会儿,见侍女端着清水和巾帕悄声进来,默默转头,负手出了兰沁斋。
第25章 失神
唐娴很晚才睡, 翌日醒来,回顾前一天发生过的事情,脑子里依旧迷雾重重,起了弥天大雾一样。
她把事情一件件整理清楚, 得出结论。
首先, 有人想杀她, 目的是阻拦烟霞偷走的宝物重新回到云停手中。
按目前的情况而言,待在云停身边, 或者闷在府中,是最安全的。就比如前段时日, 她寸步不出府邸的时候, 半点危险都没遇到。
其次,是楼千贺的事情。
想了一晚上, 唐娴终于想出了点苗头。
楼千贺既然认出了她,不会无缘无故改口称她为双儿姑娘。除非是分开的那段时间里,楼千贺遇上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使他笃定自己并非唐娴。
能是什么事情呢?
双儿这名字又是哪里来的?
唐娴迫切想知道其中因缘。
假使这个缘由能让楼千贺相信她并非唐娴,那是否表示, 它也能让其余认识她的人相信呢?
这么一来, 相当于她拥有一个全新的、不需要顾虑的身份。
可她的思绪卡在这一步,无法顺利进展下去。
想要解决这个疑问很简单, 只要再去见楼千贺一面,简单几句话就能问清。
但这又与上一条矛盾, 她如今不敢轻易离府,就算外出, 也一定要有云停相陪。
昨日顾及着云袅,那句“双儿姑娘”, 云停还没来得及问她。但凡她敢主动提出去见楼千贺,云停警惕心上来,立刻就能通过楼千贺把她的秘密扒得一干二净。
行不通的。
唐娴唉声叹气,后悔昨晚只想着远离楼千贺,脑筋转得不够快,没有当时就委婉问出。
她一边思量对策,一边继续教云袅读书认字,云袅好哄,只要不提烟霞,她就什么都肯听。
这样过了两日,午后,云袅顶着一脸墨汁哭哭啼啼回来了。
唐娴赶紧带她去洗脸,“你哥又欺负你了啊?”
作为府中唯一的千金小姐,年纪还这样小,敢欺负她的,除了云停,唐娴找不出第二个人。
“讨厌大哥!”
前几日云停手臂见血之后,云袅吓坏了,心疼哥哥,每日都在念叨,还想去慰问他。
结果那之后云停就外出了,两日未回府。
不曾见面的两日,云袅对兄长的孺慕之情达到了顶峰,晚上做梦都念着哥哥。
今日云停回府,云袅忙不迭地跑了过去,相处了不到一刻钟,兄妹情谊就转成了仇恨。
“我要给外祖母写信,我要给爹娘写信……”云袅抽抽搭搭,委屈的不得了。
唐娴满心无奈,问:“你哥都这样欺负你了,你干嘛还要缠着哑巴来京城找他?”
云袅抽噎几下,哭得更大声了。
唐娴只好抱着她安慰。
吵架归吵架,第二日,云袅又蹦蹦跳跳去找云停,给他看自己写的书信,没有任何意外的,扁着嘴巴跑回来,说云停欺负她。
这一回,她想起第一次见唐娴时,唐娴帮着她打了云停一巴掌的事情,嚷嚷着让唐娴再来一次。
那回纯属运气好,能得手全靠云停的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同样的招数使用第二次,绝无成功的可能,或许还会反过来被云停教训。
“那就换一个法子!”云袅对唐娴抱有很大的期待,毕竟她认识的人里,目前只有唐娴能成功耍弄了云停。
俩人绞尽脑汁谋划时,侍卫前来通传,说云停要查云袅的课业,让唐娴一起过去。
唐娴心道云停今日一定会问起楼千贺与“双儿姑娘”的事情,暗暗提高防备,得把这事糊弄过去。
来到阁楼上的书房,云停从堆放整齐的文书中抬头,暼了两人一眼,把她们打发去侧边茶室,就继续处理他的事情去了。
他这几日顺着从岑望仙那得到的线索抓了不少奸细,可放暗箭的幕后之人还藏在暗处,云停的心情实在好不了。
偶尔想静下心来放松一下,然而心神一松动,脑中突然蹦出那日从唐娴怀中抱出云袅时短暂的触碰。
无法控制。
为了这事,云停特意入宫见了云岸一面。
他在皇位时曾被塞了百名后妃,云岸的遭遇不比他差,每日都被逼着宠幸妃嫔。
知道弟弟过得惨淡,云停舒坦多了,今日特意空出时间,来查查唐娴把妹妹教导得如何了。
把手上最后一点事情处理完,云停搁下笔墨,往椅背一靠,道:“过来。”
隔着翠屏花罩的茶室中,云袅扯着嗓子回他:“我没有穿鞋子,哥哥你过来我们这边吧。”
云停喊不动她,就唤另一个:“庄毛毛。”
茶室中,云袅脱了鞋子趴在软榻上,手底下胡乱翻着一本启蒙读物,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
唐娴屈着双膝跪坐在矮桌后,长裙自然地堆在蒲团上,宛若层叠起伏的碧水波浪。
她左手边是一盏热茶,右手中持着一本游记,看得正入神。
听见云停喊她,“嗯”了一声当做回答,注意力很快重新被吸引进游记故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