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乾不怕将当年之事据实相告,这些事,他不说出来,公仪徵也能查到几分。
“她出事之后,我也曾想过是否与违背祖训有关,心中是有几分惶恐。但是那时候我更担心的,是你的安危。”公仪乾徐徐说道,“你那时候受了那么重的伤,又那样幼小,除了神霄派,我也想不出能找到谁来保住你的性命。若不将你送到神霄派,只怕你已活不了几日,又哪里管得了什么祖训之事了。这二十几年来,明霄法尊将你教得极好,我便觉得自己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公仪徵道:“祖训之事,多半是牵强附会,父亲无须理会,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不可能为了无稽之谈,而伤了我与晏霄的感情。”
公仪乾笑了笑:“你向来聪明,十窍玲珑,万事自有决断,我也不会干涉你什么。我虽不知道晏霄是何来历,但只要是你认定的人,那便足够了。来日你是要在神霄派与她结契,还是回来玉京,也都由你决定,只需要告知家里一声便可,一应事物,我都给你备齐了。”
公仪徵心中熨烫,站起身来向公仪乾行了个大礼。
晏霄说得对,他虽自幼无母,但拥有的,已经超过世间绝大多数人了。
微生明棠看着失了半条魂魄呆呆看着门口的拾瑛,忍不住开口道:“拾瑛,你不必担心尊主,等过几日你妖丹复原了,我便陪你去截天教寻她。”
拾瑛的目光懒懒地向他投去,带着不解和淡淡的鄙夷,悠悠道:“你去做什么,你身娇体弱的,强者过招,一个不小心扇到你,你骨灰都剩不下。”
微生明棠被噎了一下,却又忍不住想——拾瑛是在关心他吧?
服下无浊圣果后,拾瑛虽然可以化为人形了,但还是虚弱得很。公仪徵临走前在屋内结了个聚灵法阵,让灵气可以源源不断滋养拾瑛的体魄,至于灵石,自然是从微生明棠的芥子袋里拿了。
微生明棠私底下拉着公仪徵偷偷问道:“道侣太强,身为男子,不会有压迫感吗?”
恢复了全盛实力的晏霄,不经意间露出的一点杀意与寒芒便让他心生惧意,他修为差了太多境界,强撑着发软的膝弯才能站直了不至于跪下。公仪徵虽然是半步法相,但终究还是与晏霄有着差距,世间男子大多有些大男子主义,总是希望自己比妻子强,得到对方的仰慕与敬畏。
“我不明白,你费尽心力帮她恢复力量,对你有什么好处?”微生明棠皱着眉头低声道。
“于我需要什么好处呢?”公仪徵握着春秋扇,淡然而从容地笑了笑,“于她有好处便行了。灵气不支,对她来说是极大的隐患,我们即便形影不离,若对上真正的强者,我也未必能护她周全。更何况,我喜欢的便是她的锋芒与桀骜,又怎么忍心看她断了爪牙,被迫温顺?”
微生明棠惊愕地看着公仪徵:“在我面前,你也不必伪装至此……我原以为你是虚情假意想诱她动心,现在看来只怕是你自己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了。”
“也未必只有我一个人……”公仪徵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我就佩服你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微生明棠皱着眉头愤愤不平,“偏偏你还从未失算过——哦不对,你在尊主身上失算过一次。我明白了,你就是这二十几年过得太过顺遂,一切都在尽在掌握,才会迷恋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喜欢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公仪徵不由失笑,折扇轻敲微生明棠的肩头:“微生明棠,太强不是她的问题,太弱才是我的问题——也是你的问题。”
公仪徵那话委实扎心了,微生明棠不得不承认,与拾瑛比起来,他确实是太弱了。以前他对修行提不起劲,靠着灵花异草的滋养,这具身躯才勉强筑基,也只是比寻常人强壮一些罢了,他觉得这样也就够了。这世上还有不少可以增加寿元的仙果,他也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栽培去寻找,总能多活百来年。
可看到拾瑛重伤萎靡,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弱……若遇上强敌,他非但没有办法保护拾瑛,甚至保不住自己。
拾瑛见微生明棠低落的神情,以为自己那话说得重了,伤了他的心,她脑袋往前一凑,琥珀色的大眼睛骤然出现,猛地吓了微生明棠一跳,他身子往后一退,一时没坐稳,便要跌到床下去。
拾瑛眼明手快,立刻抓住了微生明棠的手,却忘了自己此时虚软无力,哪里抓得住微生明棠,反而被他拉着往床下跌去。
拾瑛半边身子趴在微生明棠怀里,额角磕到了床沿,发出一声惊呼。
微生明棠急忙坐了起来,将拾瑛扶回床上,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伤到哪里了?”
拾瑛揉了揉眉尾,那里被磕了一下,有些许疼痛,但对她而言倒无大碍,喊出声不过是因为受到了一丝惊吓。
微生明棠却放在了心上,拉下她的手仔细地查看她眉骨。妖兽的身躯哪有那么容易磕伤,微生明棠看不到哪里有伤,只见细腻如粉雪的肌肤,吹弹可破,睫羽微颤,一双猫眼儿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看着他。
微生明棠在那双清澈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面容,不自觉呼吸一顿,心口猛地攥了一下。
“微生明棠。”拾瑛的神情意外的认真,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微生明棠,一字一句道,“其实,你也挺好的。”
微生明棠只觉得心上有几根弦被拨动了,轻轻一颤,余音袅袅。他无意识地吞咽,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我……哪里好?”
拾瑛皱起眉——她就是安慰一下他,他干嘛还要追根究底啊!
好人真难做。
拾瑛烦恼地动起脑子——这件事她真不太擅长。
“你……家的果子好吃。”拾瑛顿了顿,见微生明棠神色不太对劲,她急忙补充道,“你家厨子做的菜也好吃。”
微生明棠:“……”
“喂?微生明棠?你没事吧?”拾瑛扯了扯他的袖子,抿了抿唇角,她觉得微生明棠看起来怪怪的。
微生明棠长长叹了口气。“我没事。”
拾瑛松了口气,展颜一笑:“我肚子饿了。”
微生明棠摸摸她的脑袋:“想吃什么?”
拾瑛刚想说她的脑袋只有尊主能摸,但吃人嘴软,把这话又咽了回去。
“我想吃五桌。”拾瑛欢快地摇尾巴。
尊主就是这么点菜的!
西洲之地,有十万连绵雪山,而拥雪城便位于群山之巅,苦寒之地。
剑修们向来坚信,宝剑锋从磨砺出,越是千磨万击,剑锋越是凌厉,剑心越是纯粹。
历代的拥雪城城主都是当世第一剑修,但并不是所有的第一剑修都能被称为剑神。三百年前,谢枕流受人点拨,入世磨砺剑心,终于用六十年时间磨炼出了被称为“剑神一剑”的“万物生”。
剑为百器之王,肃杀凌厉,唯有“万物生”是唯一的慈悲剑。
重剑锋芒,伤人伤己,尤其是第一剑修的剑,唯有悟出了慈悲剑的剑修,方能称为剑神,因为他有了藏锋的剑鞘。
公仪徵领着晏霄进入拥雪城时,受到了不少剑修的欢迎与问候。公仪徵为人端方谦和,庄重自持,生得又俊美修挺,在道盟七宗中有口皆碑,多有仰慕者,即便是以清心寡欲著称的剑修也不例外。有心人也早听说公仪徵有道侣之事,见他身边有美同行,便也心领神会,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
——男人哪有练剑重要。
“公仪道友!晏道友!”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仪徵和晏霄顿住了脚步,远远便看到一个白衣剑修朝这个方向本来。
“谢道友。”公仪徵过目不忘,虽然只见过一次,却还是认出对方的身份,这是云梦城明鉴法阵的轮值修士谢执玉,晏霄对他也有印象,一开始她和天柱门的修士诛杀邪修,便是这个剑修突然出现盘问她的身份,她不想大开杀戒,才编出个“公仪徵的未亡人”这个身份,以至于要将谎言贯彻到底……
谢执玉向两人行了个礼,微笑着道:“多日不见,两位道友安好。”
谢执玉面色未变,心中已是大骇。他只是个金丹修士,感觉不出来晏霄的修为境界,心里思忖着应该也就是元婴吧,但今日一见,她的气息比之前凝实许多,带来的压迫感竟似法相尊者一般。
难道她之前就是有意隐藏自己的修为,还是短短几日就已破境?
谢执玉不由更加恭敬了几分:“在下奉城主之令,在此恭候二位,请随我来。”
公仪徵随谢执玉进了藏锋楼,远远便看到一个白衣身影负手立于堂下,虽说拥雪城的剑修皆爱着白,但这世上没有两瓣相同的雪花,同样的白衣穿在微生明棠身上,显得俊秀矜贵,而在谢枕流身上,却是一种仙鹤般的孤高,雪松似的苍劲,让人望而生畏。
早在几人进楼之前,谢枕流便已感知到他们的到来,此时也不疾不徐地转过身,看向公仪徵与晏霄。
“晚辈拜见剑尊。”公仪徵抱拳行礼。
谢枕流颔首虚扶:“不必多礼。”
公仪徵的师尊明霄法尊和破月剑尊是同辈,公仪徵在谢枕流面前便只能以晚辈见礼。
晏霄却不随着公仪徵一同行礼,她腰背挺得笔直,一双清亮的凤眸灼灼有神,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盯着谢枕流。听说谢枕流问道已有五百多年,外貌看来不过三十左右,面容清俊,眸光沉静,宛如藏锋的重剑,不露锋芒,却有威压。
谢枕流称尊数百年,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无礼地审视,他微微皱起眉头,倒也没有发怒,只是觉得有些新奇,但他道心纯粹,不怎么为外物所扰,既不会在意晏霄的态度,便也不会多问她一句,自顾对公仪徵说起正事:“法尊说,你手中已有四枚引凤箫。”
公仪徵将四枚引凤箫碎片取出,谢枕流扫了一眼,便知道是真,他没有接过,反而将自己手中的另外两枚交给了公仪徵。
“这些东西你收着吧。”谢枕流道,“凤凰冢之事,我本不欲干涉,道尊也说了,七宝失窃,也不必执着于追回,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有能者居之,只要不为非作歹,也就随他去了。”
公仪徵拢起右手,将六枚碎片收入囊中,微笑道:“正是因为剑尊不欲干涉,才是最适合干涉之人。神启教主应该也能料到,道盟七宗会让剑尊出面交涉谈判。”
“我今日已令弟子递了拜帖,约定三日后午时于离恨天会晤。”谢枕流道。
“以剑尊对截天教的了解,他们可能会提出什么要求?”公仪徵问道。
截天教自从三十年前被排挤出道盟,便与七宗往来甚少,也只在西洲之地活动,因此公仪徵对截天教了解有限,只能向谢枕流求教。
谢枕流道:“截天教前教主危刑天有雄心壮志,想令截天教成为天下第一宗门,不过二十年前,危刑天陨落,传位于离恨天首座神启。现教主神启只是个武痴,醉心修道,一心想突破法相之上的境界,对扩大宗门势力并无兴趣,我也想不出他会有什么要求。”
神启与谢枕流也算是同道中人,都是醉心修行的武痴,无心俗务。事实证明,修为最强之人未必适合当掌教,只是往往只有修为最强之人才能服众,被推上掌教之位。
晏霄始终对谢枕流心存疑心,自踏入藏锋楼,便一直在观察对方。那一日的雾影黑袍模糊了自己的身形,遮掩了面孔,无法从外形上判断对方的身份,唯有剑气。每个人的剑气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
晏霄心中落定,便盯着谢枕流冷峻的面孔,扬声道:“听说你是当世第一剑修,七宗掌教,以你最强,我能否借剑一看?”
谢枕流被问得愣了一下,当即看向公仪徵,公仪徵解围道:“这是晚辈的道侣晏霄。晏霄乃是海外散修,从未踏足内陆,对道盟七宗不了解,若有得罪,还望剑尊海涵。”
谢枕流藏锋多年,心境已臻化境,自然不会轻易被外界扰动悲喜痴嗔,晏霄的无礼,他也不放在心上。晏霄在观察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审视对方。
——看不出修为深浅,恐怕也在法相之境,观气势肃然凌厉,颇有剑修风范……
谢枕流忍不住问道:“道友可曾修过剑?现修什么道……”
第三十四章
晏霄愣了一下,转头看公仪徵。
公仪徵苦笑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谢枕流道:“剑尊前辈,晏霄未曾修过剑。”
谢枕流轻叹一声:“这么好的剑胆,可惜了,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公仪徵虽是天生道骨,聪明绝顶,但是剑道之上有大成者,却往往不是聪明人,而是内心澄澈之人。聪明人思虑太多,心思太重,便难有纯粹,而且修行其他功法于他们而言也太过容易,便不会耐心日复一日磨砺剑心。他与晏霄虽只是乍见一面,但已从晏霄眼中看出唯有千磨万砺过后才会有的剑胆,便不禁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这世人听来无异于恩赐的剑神青睐,落在晏霄耳中却是一种嘲讽。晏霄不由哧笑一声,戏谑道:“跟你学剑?拥雪城的剑道,是当真不凡,还是自命不凡?剑尊便自觉能胜过其他几位掌教,胜过我?”
面对晏霄的无礼,谢枕流也不愠怒,正色答道:“我的剑心,不是与人争胜负,而是与天地论高低。这位道友修为不俗,不过你锋芒太露,还未找到你的剑鞘,怕是会伤人伤己。我劝你学剑,实则是让你寻鞘。”
谢枕流寡言少语,但往往言必有物,他一生践道,清心寡欲,唯对剑道情有独钟,也只在论剑论道之上愿意多讲几句。他从晏霄的目光中看到了她的锋芒,察觉她拥有剑胆,心生惜才之意,才出言点醒。
晏霄自称阎尊以来,只知道展露锋芒,震慑宵小,从未想过藏锋于鞘,今日听谢枕流高屋建瓴之言,心中忽有所感。她师从枯山五鬼,但枯山五鬼教她又岂会心存善意,不过是将她炼成一把杀人的利器。晏霄得益于天资,修为虽高,但根基不稳,能有今日,靠的是悟性,来日如何,却是一片混沌。
晏霄掩眸细思,忽又抬起眼来,灼然盯着谢枕流,轻笑道:“剑尊所言,闻所未闻,我没有剑鞘,锋芒毕露,一样可以一往无前。既然剑尊让我寻鞘,那今日我便向剑尊借鞘一观!”
谢枕流修行剑道五百年,有无数人想见他的剑,却还是第一次有人想看他的剑鞘。
——有点意思。
谢枕流眼中难得浮现兴味,点头应战。
破月剑似乎感应到了剑主的战意,于鞘中发出嗡鸣。
两道身影掠过天际,向苍茫雪山飞掠而去,宛如两道星芒于白日亮起。
谢执玉站在城主府外,闻到谢枕流的气息向十万雪山飞去,不禁面露讶然。
“那是城主的身影?”
“是谁挑战剑尊大人?”
“难道是公仪徵?”
“法修与剑修有什么可战的啊?更何况还差着一个大境界呢……”
见此情形,城中修士不由议论纷纷。谢枕流两百年前悟出“万物生”后,便极少再亮剑了,究竟是何人能勾起他的战意,让破月剑再亮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