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霄点点头:“你幼时受了伤,你父亲送你上神霄派求医……这便是当时受的伤?”
“父亲说,他将我抱回之时,身上便有重伤,心口处撕开了裂口,其中隐隐有光。”公仪徵徐徐道来,“寻常婴儿,若是受这样的伤当即便要断气,但我当时仍存一口气未尽,父亲不知所措,只知道神霄派的明霄法尊乃是当世最好的医者,又有仁慈之心,便将我送上了神霄派。”
“师尊见了我心口处的伤,看到了伤口中的光,才说那并非寻常创伤,而是我体内藏着一段道骨。有人剖开了我的背,或许是想要取走我的道骨,只是没有成功。”公仪徵垂眸道,“我之所以侥幸不死,也是因为道骨之气的保护。师尊倾尽心力,才将我的伤勉强治好,但道骨之力太过霸道强横,不时便会冲开我心口的伤。我幼年身体受创,十分羸弱,若不留在神霄派,恐怕会再出意外。而天生道骨,对邪修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父亲为了保护我,才向师尊请求,收我为徒,让我留在神霄派长大成人,直到我成就法相,有了自保之力。”
晏霄听得眉头皱起,眼中眸光晦暗:“难道凤千翎当年想取走你的道骨,但是失败了。他掳走你母亲,也可能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当时我尚在母亲腹中,他如何能未卜先知,知道我生下来便有道骨?”公仪徵轻轻摇头,“或许他有其他手段可以知晓,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唯有找到他本人,或者找到我的母亲,这一切答案才会揭晓。”
晏霄仰起头看公仪徵:“天生道骨千年不遇,然而你有,我也有……”
晏霄没有脱衣,公仪徵见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如无瑕美玉,没有一丝伤痕。
“我是七八岁之时才长出的道骨。”她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几岁,只能凭着记忆估略。“那时我自己并不知道是什么,只是体内总有一股温暖的气支撑着我,受伤越重,那股气便越强,让我撑过一次次致命伤。”
她轻描淡写地提起那些炼狱般的日子,公仪徵却听得心头一紧。
晏霄看到他眼中的心疼,淡淡笑道:“我想或许正是那样的剧痛催生出了我的道骨,七八岁时,我感受到那股气凝结成型了,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因为道骨可以让我的伤更快愈合。枯山五鬼在我身上试验各种酷刑,但是他们没有发现道骨的存在。十年前,我得到了生死簿认主,将他们的命一一收走。”
晏霄拥有让阴墟恶鬼垂涎畏惧的无上力量,然而这一切都付出了巨大代价。
十万个被命运打入无间的幼小生命,唯有一人活着爬出了万人坑,得到了生死簿的认可。
晏霄垂眸看向公仪徵:“你有道骨护体,那道剑伤应该很快便能痊愈,我今晚会吸收灵石之力,明日你便为我护法,待我炼化了涌灵丹,便杀上拥雪城。我看是谁敢伤我的人!”
晏霄话语之间流露出浓浓杀意。
“你的人?”公仪徵低笑了一声,“是拾瑛,还是我?”
晏霄眼睫微颤,抬手挑起公仪徵的下巴,凤眸晦暗幽深:“下次不必挡在我身前。”
“为什么?”公仪徵微仰着脸,凝视晏霄的眼眸,眼中含着温暖的笑意,“你怕自己会对我心软,甚至心动吗?”
晏霄眉心一蹙,心口又绞起了乱麻,她移开眼,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竟不敢去看公仪徵的眼睛,他眼中似乎跃动着火光,深邃而炙热。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好像自己欠了还不起的债,背上了无法承受的业果。
晏霄松开了手,想要抽身离去,却被公仪徵握住了手腕。他掌心的温度略高,熨烫了每一滴自腕间流过的血液,循环着回到她的心房。
晏霄低头看公仪徵:“做什么?”
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和慌乱。
公仪徵却听得分明,也看得分明。
“你躲什么?”公仪徵的声音低哑虚弱,却难掩一丝愉悦,他微一用力,便将晏霄拉进了怀中。
晏霄刚一挣扎,便撞上了公仪徵的伤口,听到他一声闷哼,她便又僵住了动作。
“唉……”公仪徵的双臂环住了她单薄的身躯,一声喟叹响于耳畔,拂过鬓边的碎发,晏霄听到公仪徵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十殿阎尊,不怕世人的诽谤与中伤,也无惧恶鬼的残害与算计……原来你害怕的,是别人的善意。”
晏霄僵着身子,缓缓攥紧了双拳,哑声道:“这世间一切美好,都须付出代价。善意……只怕我承受不起,也偿还不起。”
“需要偿还,是交易,而善意,是不需要偿还的。”公仪徵覆上她紧攥的手,轻吻她的鬓发。
晏霄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他的手甚是好看,皮肤白皙如玉,骨节匀称,十指修长,最适合执扇握笔,书写春秋。不像她,那手看似细腻柔白,实则沾满了鲜血与孽业。可他偏要追上来,握住她,让她的血玷污他的圣洁。
“公仪徵,你是光风霁月的仙门首座,而我是心狠手辣的十殿阎尊,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晏霄垂下眼睫,压低了声音,“无论你有什么企图,接近我,你只会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公仪徵听了她的警告,没有一丝的犹豫与害怕,反而发出了愉悦的闷笑。
“你是在担心我了吗?你的心动摇了……是担心自己会输,还是……担心我会输?”公仪徵收拢了双臂,将她抱得更紧,埋首于她温软的颈侧,“晏霄,你不是心狠手辣的阎尊……”
“在民间传说里,阎尊不是十恶不赦的鬼王,而是无间地狱唯一的神明。晏霄,你才是真正心软的神。”
炙热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耳后,晏霄心中一动,哑声问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我也不是光风霁月的仙门首座。”火光在洞穴石壁上投下两个交叠的身影,公仪徵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愿是你唯一的信徒。”
第三十二章
天不知亮了多久,晏霄才从公仪徵的怀中醒来。
法相本不需要睡眠,可她竟睡着了,甚至是在荒郊野地,一个男人的怀中睡着了。
可能她是真的太累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睡眠”这样的体验,年幼之时,她难有过片刻好眠,即便好不容易昏睡过去,也会立即陷入更加恐怖的噩梦之中,然后或者被浑身冷汗地惊醒,或者被猛地踢醒。
后来手握生死簿,震慑阴墟,她也是时刻警醒着,黑暗之中藏着多少双窥伺的眼,满怀恶意与凶戾,让她不敢有一刻放松。
可是在公仪徵怀里,她竟放松了警惕,卸下了防备,伴着令人安心的松木沉香,沉沉地入了眠。她侧躺着枕着公仪徵完好的右臂,乌发整齐柔顺地拢在脑后,公仪徵的左臂搭在她身上,广袖如薄被覆了半身,左手的掌心轻轻贴着她的后背,一夜的熨帖让她身上似乎也多了几分暖意,甚至染上了属于他的气息。
晏霄晃过神来,一抬头便看到公仪徵眼中缱绻的浅笑。
“你……”脱口而出的声音有一丝沙哑,晏霄清了清嗓子,干咳几声,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但是很快又平复了情绪。
她发现自己体内的灵力已经恢复了充盈,四周散落着耗尽了灵力的灵石,显然她睡着之时,公仪徵布下法阵助她疗愈。
晏霄忙坐了起来,与公仪徵拉开了些许距离。
公仪徵失落地暗自叹息——怀中还残留着余香,他的尊主已经翻脸不认人了,好像昨夜的温存只是一场梦。
她没有抗拒他的亲近,但也只是亲近,而非亲密。公仪徵轻轻抚顺她的三千青丝,让她枕在自己怀中入眠,待她睡熟了,他才结阵为两人疗伤。灵气织成了无形的寝被,轻柔地将两人覆住,丝丝缕缕的灵气温柔地涌入梦中,无声地抚平体内的创伤。
公仪徵静静看了许久,晏霄睡着时有着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温顺与娇憨,仿佛所有的刺都化成柔软的绒毛,在他面前露出了不设防的一面,他的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她微蹙的眉心,抚平了梦中的褶皱,最后将她拢入怀中。
这样的温存,似乎胜过了肢体的交缠。
晏霄为了那场赌约,主动提出与他交欢,然而他看得分明,晏霄的眼中没有情意,只有胜负欲,那时在她眼中,公仪徵是对手,而此刻她愿意躺在他怀中入眠,才是真正撬开了一丝心扉。
晏霄尚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意味,她按捺下懊恼的情绪,起身去查探拾瑛的状况。小猫仍在沉睡中,但是呼吸又强了几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晏霄松了口气,对公仪徵说道:“你的伤应该好多了吧。”
公仪徵含笑点头。
“那你为我护法,我要炼化涌灵珠。”晏霄道。
公仪道:“好。”
晏霄打开了盒子,放出了涌灵珠,在它意欲逃窜之时,便以灵力将它重新捕获。
涌灵珠拥有夜夜心的一缕意识,从外界施加的力量,它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威胁,它的锐气接二连三受挫,到此时已经蔫头耷脑的没什么斗志了,象征性地动了动,四射的红光便渐渐收敛,最后化为一粒温润的红玉珠,让人看清了它本来的样子。
它没有实体,只是一团燃烧的气,确实如掌心的骄阳一般。
晏霄感知到它的屈服与温顺,终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屏气凝神,将那团气体纳入自己神窍之中。
神窍之内的识海骤然一热,仿佛有一轮太阳在黑暗中升起,温暖的光很快便照耀每一个角落。
晏霄的意识没入自己识海之中,她仰望着那轮安静燃烧的太阳,不知为何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向前走进了一步,对着它伸出了手。
指尖一热,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那点热意如水波散开,在掌心升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与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而那丝热意,便是从对方的掌心传来。
笼罩在周围的白雾渐渐散开,晏霄抬起头,看清了面前熟悉的脸庞——是公仪徵,又不像公仪徵。
不知是否是梦扭曲了现实,眼前与她十指相扣之人长着与公仪徵一样的脸,却又不那么像他。公仪徵看似谦和温文,眼中却常有不容置疑的坚定,胜券在握的从容,还有不易察觉的锋芒。而眼前之人虽他面容相似,双眼却更加温柔——以及哀伤。
一个轻吻落在晏霄眉心,沿着她翘挺的鼻梁轻啄,停驻在她温软的唇上。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被轻轻按倒在红色的锦褥之上,恍惚间看到了远处的红烛与喜字。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失神,他不满地加重了唇上的力道,修长的五指挑开了层层包裹着她的红色喜服,指腹的薄茧摩挲过柔嫩的肌肤,勾勒玲珑起伏的曲线。
晏霄仿佛是个清醒的局外人,又被迫着一次次拉入水中沉沦,身体的知觉太过敏锐,眼前的一切也十分清晰,唯有听觉被剥夺了,她看到对方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为避免炼化涌灵丹之时外溢的灵力引发异象,公仪徵撑开结界隔绝外界感知。他神色凝重,紧紧盯着晏霄的脸庞。
那一团炙热如明日的气息没入她神窍之中,眉峰便不自觉地聚拢,隐隐有痛苦之色。许久之后,她终于舒了口气,舒展了眉眼,似乎驯服了那团烈火。然而片刻之后,她的眉心又凝出褶皱,呼吸也变得粗重凌乱起来,白如玉雪的肌肤浮上了淡淡的胭脂色。
“晏霄?”公仪徵靠上前去,轻唤了一声。
微生明棠不在身侧,他也不知道炼化涌灵丹时会有什么异象,但是看晏霄神色有异,他也有些紧张,伸出手去覆住她的神窍,想要查探她的情况,却被掌心的温度惊了一下,皱起眉头。
她脸上很烫,不自然的发烫。
难道是涌灵丹出了意外?难道是那个未曾露面的神秘人在涌灵丹上动了手脚?
公仪徵担心晏霄出了意外,分出一缕神识探入晏霄神窍识海之中,此举对双方而言都十分危险,但他不得不冒险。
然而就在神识刚要侵入晏霄神窍之时,他的手腕猛地被晏霄钳住,公仪徵讶然低头,便撞进了一双幽暗的眼眸。
漆黑幽深的凤眸氤氲着水雾,似有疑惑与迷茫,还藏着七分悸动与颤栗。
——走火入魔?
公仪徵心头刚转过此念,晏霄便已松开了手,垂下眼睫,紊乱的呼吸也逐渐恢复了平稳。
“刚才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公仪徵温声问道。
晏霄没有抬眼看公仪徵,生怕自己不自觉想起方才梦中所见所感。她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垂着眼道:“没事。”
她只是进了一个幻境,做了一场梦,也许是因为昨夜无意识的温存,他说的那些话在她心上烙下印记,才会让她做了一个绮丽的梦。
若不是梦,还能是什么呢?
晏霄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想把那些画面甩出脑海——与那种肢体交缠相较而言,更可怕的是她的心也不受控制地浮沉。
那会让她变得软弱且不堪一击,她必须克制这种不该存在的情愫。
公仪徵不知她那场荒唐的梦,以为她只是不适应涌灵丹的灵力。
“我方才担心你出了意外,才想分出神识查探,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你?”
晏霄暗自舒了口气——原来打断那场梦的是公仪徵,还好,不然再继续下去……
晏霄强作镇定,淡淡笑道:“我没事,涌灵丹已经炼化好了。”
晏霄微阖双目,感受着重新充盈神窍与经络的灵气,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握,凤眸一睁,一股雄浑浩瀚的灵气瞬间喷薄而出,盈荡于袖,墨发飞扬。
单是这股力量足以与七宗掌教匹敌,更别说她还握着法则神器生死簿。这便是道盟监视了她十年的原因,这样的人若出阴墟,若入人间,若心存不轨,那于这世间便是一场浩劫。
可是公仪徵很清楚,晏霄不是传闻中那样残忍嗜杀的鬼王,在这样完全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力量面前,他没有露出畏惧与忌惮,唯有欣赏与欢喜。
晏霄感受到源源不竭的力量,面上终于露出笑容,凤眸灼然有神,她噙着笑看公仪徵:“为何这样看我,你不怕吗?”
“为何要怕?”公仪徵轻笑一声,“我求之不得。”
——这样便不会有人能伤到她了。
公仪徵心中默念。
晏霄一想也是,这涌灵珠本就是他费尽心力为她求来的,看着公仪徵的眼神便也柔和了几分。
“好,你等着……”晏霄凝视公仪徵,缓缓说道,“伤你之人,我定让他十倍偿还!”
微生明棠在药园中焦虑地等了一天一夜,彻夜难安,稍有风吹草动便出门张望,终于等到过了午时,才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御风而至,降落在药园之中。
微生明棠急忙跑上前去,刚想问拾瑛在哪,便看到晏霄怀中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红毛小猫。
微生明棠大惊失色,焦急问道:“拾瑛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