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去看林之南。
林之南坐在角落阴影里,也正看着他。
小太子张了张嘴,半晌迟疑着吐出一个名字:“……南儿?”
林之南“嗯”了一声。
小太子眼睫颤动,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淡淡水汽,他鼻尖本来就被撞红了,这会儿看起来更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似得。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问:“那你疼不疼?”
“不疼,”
林之南皱了下眉,“但是你再不去叫你母后,我就真要疼了。”
小太子一惊,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找母后南儿就会疼,但看到她此刻苍白隐忍的样子,他赶紧站起来,用袖子抹抹眼睛:“那南儿你在这儿等等,我马上去找母后!”
“我很快就回来!”
他正要开门出去,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在林之南疑惑的目光中,他解下自己的斗篷严严实实盖在了她身上,这才匆匆忙忙地打开门跑了出去。
门再度吱嘎一声阖上,外头的天光被阻隔,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昏沉安静的空间让人越加昏昏沉沉的,林之南拉开袖子,在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到牙龈感受到了铁锈味,她才松开嘴。
疼痛只能让昏沉的意识短暂得到刺激,从身体深处涌出的疲惫沉重感却怎么也无法阻挡。
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林之南把自己缩成一团,皱眉努力回忆。
她逃出院子之后没多久,就觉得手脚开始发软,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的,后来甚至必须得扶着墙才能勉强维持站立,于是她趁着意识还算清晰找了个平日无人的院子躲了起来。
可究竟为什么她会这样?
这种头昏脑涨的感觉……对了,她的这种昏沉感是从踏入小太子的厢房,闻到那股奇异的熏香味就开始的!
那时她只以为是不习惯那种气味,加上屋里燃着碳炉空气不流通才让人感觉头昏脑涨口干舌燥的,但现在想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不对劲了。
可那些香料究竟是什么?
小太子说是皇后娘娘特意为他调配来养病用的,确实,那间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没异样,就连小太子都很正常,唯独她跟被人下了迷药似得。
呼吸变得逐渐沉重起来,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就在意识即将消散之时,她隐约听到了屋门再度被推开发出吱嘎一声。
她好像听到了小太子正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叫着“南儿”,然后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
这一觉林之南睡得很昏沉,还是那熟悉的梦。
梦里,无数肿胀腐烂的脸孔在她面前化作一滩滩肉泥,然后一路流淌到她脚边,她一边尖叫一边后退,噗通一下就落到了冰冷的池水当中。
池水血红一片,底下的泥潭里伸出一只只枯骨手臂,拽着她往下拖,她拼命挣扎着,然后有一双手把她从池水中捞了起来。
那人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尖叫。
“不是告诉你不要去上京吗!”“你不能去上京!”“快走啊!”
然后那张女人的脸孔也裂开了,血肉一点点剥落,黑洞洞的眼眶里,飞出无数黑黝黝的虫子,林之南无法动弹,只能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视野被黑虫淹没……
……
“……南儿。”
“……南儿别怕。”
“……别哭,已经没事了。”
有声音传进耳中,林之南挣扎了许久,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所有东西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暗红色。
“南儿!你醒了!”
旁边传来小太子的声音,林之南缓缓扭过头,就见小太子趴在床边,正抓着她的手冲她笑。
他的眼角红红的,鼻子也是红的,但乌黑透亮的眼睛里带着真切欢快的笑意。
林之南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她视野里的那层暗红色褪去了,周遭所有的事物重新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母后!南儿醒了!”
小太子朝着身后喊。
然后,一个人影匆匆过来,林之南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模样,一只温热柔软的手已经抚上她的脖颈。
林之南身体一僵,她能感觉到那只手正按在自己的动脉处,本能的应激反应让她下意识想要收拢掌心,但是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的,南儿,”
小太子轻轻软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别怕,母后只是看看你的情况。”
林之南下意识反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望向坐到床沿边的女子。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静静坐在那儿的时候就像一幅画卷,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这就是深受齐国百姓爱戴敬重的皇后娘娘,小太子的生母。
据说她出生于言情书网,家室极好,父亲乃是当朝元老纪太傅,纪家以诗书传家,纪家姑娘从小便是出了名的温婉端庄。
民间传说,这位皇后娘娘出生没多久,就有高人曾预言此女将来必会母仪天下,后虽经历了各种阴差阳错,但纪家姑娘还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嫁入了皇家,成了万民爱戴的皇后娘娘。
感觉到林之南探究的视线,皇后垂眸看来,遇着林之南的目光,她便朝林之南笑起来。
林之南发现,皇后娘娘的眼眶也是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不过小太子的眉眼和她很像,尤其是弯起眼睛笑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天然的亲和暖意。
“……皇后娘娘?”
林之南问。
“是我。”
皇后娘娘收回手,她凝视着林之南,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发怜惜道,“好孩子,累的话就再睡会儿。”
林之南没说话,她撑着床板要坐起来,小太子见状赶紧来扶她,她坐起来后他又急急忙忙地往她背后塞了垫子,还帮她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林之南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是小太子先前的那间厢房,只不过此刻房门关着,屋里没有其他人,想起什么,她转头望向案台。
“香炉已经熄了,别担心。”
旁边传来皇后娘娘温和的声音。
“那是什么?”
林之南看她,她的嗓子哑得几乎要听不出声音来。
小太子立刻转身急匆匆跑去圆桌那儿倒了杯温水来塞到她手里。
林之南看看小太子,小太子满脸担心地看着她,林之南于是还是喝了水,温热的水流过喉咙,抚慰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刺痛感,很舒服。
小太子于是又笑了,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然后继续跑过来坐到她床边守着。
“是一些特殊的香料,”
皇后娘娘看了眼小太子,解释道,“别担心,它只是让你嗜睡而已,没有妨害的。”
林之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南儿,你还饿不饿,要吃东西吗?”
见她们说完了,小太子趴在床沿边,期盼地问,“还有好多点心哦。”
林之南想了想,点头。
“我去给你拿来!”
小太子立刻跳下凳子,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好积极啊。
林之南感慨。
看着他离开,林之南收起脸上的表情,仰头正要说话,旁边却是一阵衣料摩挲声,然后她就被人紧紧抱住了。
她僵了一下,“……娘娘?”
“对不起南儿……”
皇后娘娘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温和平静,反而因为某种深切的悲伤而颤抖着,“我竟什么都没帮上你们……”
林之南感受到了肩膀上传来的湿热感,那是皇后娘娘的眼泪。
“让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才晓得你竟还活在人世……”
“你还如此年幼……”
“怎么会这样……不该如此的……”
“为何偏偏是你……”
林之南张了张嘴,最后问:“您是不是知道了?”
第七章
马车车厢摇晃着,林之南靠着软垫闭眼休息,片刻之后她睁开眼望向身旁,果不其然,小太子还维持着双手托腮笑眯眯的姿势正看着她。
见着她睁眼,小太子立刻放下手:“南儿你醒啦?饿不饿?还是要喝水?”
林之南看看旁边剥着橘子笑而不语的皇后娘娘,无奈:“你不能在外头这么叫我。”
“我知道的。”
小太子点头,认真地举起三根指头发誓状,“母后嘱咐我了,我以后只在无人之时这么唤你。在外头,南儿就是母后在沐清观里偶然遇到的旧友之子,被带来和我作伴,给我做陪读的。”
“你叫姜南。”
林之南点了点头,她此刻已经脱掉了道士袍,穿的是小太子的便服,衣服稍显大了,但比灰扑扑的道士装要好看许多。
“金大人是不是也知晓你身份?”
小太子问了一句,“先前上马车的时候,我瞧见他一直在往这儿望着。”
林之南还没回答,皇后娘娘已经拿帕子擦了擦手,解释道:“金大人乃是平南王的养子,从小一直跟随平南王驻守在南境。”
小太子惊讶:“那金大人岂不是南儿的大哥了?”
皇后娘娘把剥好的砂糖橘掰开,一块塞到小太子嘴里,一块递到林之南嘴边,林之南愣了下,小太子笑眯眯拽拽她的手,于是她也便张嘴吃了。
砂糖橘橘瓣虽小,但汁水饱满,非常甜,咬下去就爆开在了嘴里。
皇后娘娘笑了,接着说道:“三年前安远伯病逝,他膝下无子,以致爵位之争闹得家宅不宁,一直闹到了陛下面前,这件事皇儿可还有印象?”
小太子偏了偏脸回忆,然后点头,但还是一脸迷糊,“这和金大人有关吗?”
皇后娘娘自己也吃了一瓣,一边吃一边很随意地说道:“那时,有一位早年在伯爵府的奶妈突然站了出来,说安远伯其实还有个儿子,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加上原配夫人阻挠所以一直未曾认祖归宗,于是陛下就让人去查,谁想这一查,竟发现那孩子就是平南王的养子金陵金大人。”
“那后来呢?”
小太子问。
皇后娘娘擦了擦手,“私生子要继承爵位这很难,但金大人还是平南王爷的养子,这又与其他私生子不同了,安远伯爵府本就已经没落,若有金大人来继承,伯爵府将来就能攀上平南王府和镇国公府甚至是皇室,伯爵府自然求之不得,于是金大人就自那时被迎回了上京城。”
“原来如此。”
小太子点了点头,“难怪金大人也认出了南儿。”
林之南没说话,嘴边却又多了一瓣橘子,皇后娘娘温柔看她,“不过依我看,金大人倒也不是那般追求权势富贵的人,他来上京这几年,并未继承爵位,反而跟陛下求了个守皇城的苦差事,靠着自己一点点挣功劳升职位,是个脚踏实地又有自己主见的好孩子。”
林之南回忆了一下。
确实,当初上京来人的时候,金陵那个暴脾气各种摔桌子踢凳子地要赶人走,说他们要敢再跟他提什么爵位什么安远伯他见一次打一次,那时她也偷偷帮着金陵给他们使过绊子。
什么劳什子的安远伯,当年看上金陵的母亲貌美就强迫掳去养在外面,还以他娘亲的家里人性命要挟,后来被原配夫人知晓了,立刻翻脸无情地把还怀着孕的姑娘给赶出了上京城,他毫不在乎一个体弱的孕妇要如何在外头活下去,若不是金陵的娘亲在临盆之时恰好遇上了南行的平南王,得了救,当时就该一尸两命在荒郊野外了。
所以说,那安远伯简直就是人渣之中的人渣,无耻至极。
活该没子嗣!活该死得早!
伯爵府的人现在舔着脸找上门来了,想得美!
那时林之南可没少在他们来王府的时候各种挖坑锯凳子腿儿丢小石头放巴豆之类的,就想把他们给吓跑不让他们再来打扰金陵。
可后来也不知怎么了,有一天金陵突然就改了主意,愿意去了,伯爵府的人欢天喜地地给他收拾东西忙进忙出,她气得直骂金陵是个叛徒,连着三天往他的吃食里倒黄连粉,也不肯再见他。
直至他要走前一天晚上,他来寻她,林之南生闷气假装睡了,这人就给她掖了被子。
他说,南境太远了,大哥先去上京给南儿探路,这样以后南儿来了上京,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现在想来,他会求个皇城守卫的职位,多少也跟她有关系吧,毕竟南阳小郡主是未来的太子妃,不出意外将来是一定要嫁入皇城的,所以他才想早早地在上京城里,在皇城中扎下根,立了足,这样才好以后能护着她这个小妹。
不过也正是如此,他反倒是避开了宁阳城的惨祸,这小子确实从小就很有运气。
……
马车驶入皇城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车马入了宫城大门,皇后娘娘和太子就下来换了步辇,林之南也只能跟着其他太监宫女一同跟在旁边步行。
齐国皇宫很是宏伟,林之南仰着脑袋看那高高的红墙和远处屋顶上的琉璃瓦,琢磨着翻墙掀琉璃瓦的可行性。
一通思考下来,她很遗憾地得出结论,以她目前的功力,没有旁物协助的前提下要翻上去恐怕有点困难,且她看了一路发现,宫墙附近也没有适合攀爬的树木,想要爬上屋顶去掀瓦片,她还得再练练轻功。
大概是她东张西望的表情太像个没见识的小屁孩了,陈公公朝她翻了N个白眼之后,没忍住还是提醒了她一句:“皇城不比外头,你小子即便有娘娘和太子护着,也得给我守规矩,平日里就给我把脑袋低下来,别东张西望的乱看,没得给殿下和娘娘惹麻烦!”
林之南却在这时看到小太子从步撵里探出头来朝她招手,于是她没理会还在絮絮叨叨的陈公公快步走了过去。
小太子把雪团儿塞到了林之南怀里,“你帮孤带着它。”
小猫暖烘烘的体温落到怀里,林之南挑了挑眉,小太子已经笑眯眯地缩回了头。
林之南低头看雪团儿,小猫仰脸跟她对视,毛又炸了。
林之南拍拍它,顺势把冻僵的手揣到了小猫肚皮底下,再用斗篷把它盖住。
别说,这个活体小手炉还挺好使的。
到了第二扇门前,金陵来跟皇后娘娘告辞,再往里头他就不好再随便进去了,他路过林之南身边时目光那叫一个哀怨,林之南只能假装望天。
小太子住在东宫,与皇后娘娘并不在一处,但因为时候不早,他们便先一同在娘娘宫里用了晚膳,期间娘娘让人先去东宫给林之南准备东西。
其实林之南依旧没什么食欲,只随便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吃到嘴里,却同稀粥馒头一样让她胃里翻腾只想呕吐,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浪费。
用完晚膳,皇后娘娘有事交代小太子,林之南就抱着打盹儿的雪团儿先在门廊下等着,天已经完全黑了,回廊两边也点起了灯,寒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