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说常来玩,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可爱漂亮又懂事体贴的小女娃,可是转念想起他们的处境,季仁钧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还是别连累这孩子了。
“以后别来了。”
季政宇站在小坡上,盯着正要走的夏沁颜,话说得很冷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如果路上碰见我们,也请装作不认识。”
夏沁颜瞪圆了眼,好似很不可思议:“为什么?”
“你不知道什么是牛鬼蛇神吗,你不知道什么叫劳动改造吗?”
季政宇板起脸想要吓退这个小家伙:“我们是坏分子,是你们的敌人,你应该做的是朝我们吐口水,而不是送什么腊八粥。”
让人知道了对你们一家都没好处。
夏沁颜一呆,好半响没有说话,仿佛冲击太大有些反应不过来,素白的小脸在寒风中显得那般楚楚可怜。
季政宇差点忍不住上前,挣扎再三还是狠了狠心,转身就走。
“总之,再别来了,这里并不欢迎你。”
“谁说的?”
季政宇顿住脚,夏沁颜追了两步:“是谁说你们是坏分子、是敌人?她说的又一定是对的吗?”
什么?
季政宇猛地回头,第一反应就是查看四周,确定周围空无一人才长嘘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拉住夏沁颜,低声呵斥:“你懂什么,这些话再不许跟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夏沁颜眼里慢慢聚上了泪,却还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季政宇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指却轻轻抚上了她的眼眶,夏沁颜眼皮一眨,一滴泪滚落在他的手背,几乎烫得他一个哆嗦。
他倏地收回手:“别哭……”
可是这句话犹如一个开关,彻底让夏沁颜的眼泪止不住了。
“你好凶!”
她一边哭一边“指责”:“从来没有人这么凶过我。”
“……对不起。”
“你不喜欢我?”
“……没有。”
“那我以后还能来吗?”
季政宇看着她泪盈盈的眼,再也说不出任何狠心的话,只能将头一撇:“随你。”
夏沁颜破涕为笑,上前几步,也不嫌弃脏直接在小坡上坐下,还拍了拍身边,示意他也坐。
季政宇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小丫头竟又有要水漫金山之势,吓得他赶紧坐下,再不敢耽搁。
“我爸爸前天给我讲报纸上的故事。”
夏沁颜将“白卷事件”大致讲了一遍:“我觉得既然要以考试的形式选拔人才,那就要按成绩高低录取,就算信写的太动听、理由再充分,没考到高分就不能上大学,不然对那些辛辛苦苦复习的人多不公平。”
她挪了两步,离他更近,声音细细小小的,宛如一缕清风拂过季政宇的耳畔,让他的心都有些发痒。
“所以我觉得他们并不全都是对的,反正我觉得你和季爷爷、楚爷爷都挺好。”
夏沁颜抱着膝盖,望着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喜欢你们。”
季政宇怔怔的看着她,好一会才挪开视线,学着她的样子抱着膝盖仰头望天,今天的太阳好似格外耀眼,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
但是身体在这一瞬间却变得格外轻盈,仿佛有什么他一直背负一直压抑的东西终于被卸了下来。
心里的不甘和对这世道隐隐的愤恨慢慢褪去,换成另一种暖洋洋的滋味逐渐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没错、爷爷也没错,是特定的时局造成了他们如今的境况,可是形势不会永远这样,总有一天他们能等到属于他们的光明。
而在那之前……
季政宇缓缓将手放在身旁小女孩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在那之前,就先这样过下去吧。
“腊八快乐,新年快乐……颜颜。”
夏沁颜推开窗户,清冽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原本的困意一扫而空,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天地都被渡上了层金黄的色彩。
又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
她双手撑在窗檐上,深吸一口气,而后又慢慢吐出,1974年1月1日,就这么到来了。
“颜颜,大哥说想去河边看看,你去吗?”
夏沁颜向前探了探,几乎半边身体都从窗户里露了出去。
夏启正、夏启义四兄弟正站在院子里笑呵呵的看着她,旁边田芳和赵娣来一个拿着扫帚打扫院落,一个提着水桶,李荷花听见声音从厨房跑出来,举着刀就冲几个小子喊:
“这么大清早去什么河边,还想带着妹妹,我看你们都是皮痒了!”
四人慌忙抱头鼠窜,安静的小院转瞬鲜活起来,夏沁颜被逗得眉开眼笑。
这样的日子好像还不错。
第60章 七十年代14
新的一年从鸡飞狗跳开始, 同时也伴随着欢声笑语。
“奶,我跟哥哥们出门了。”
“哎好,路上小心点啊, 别离河太近,玩一会就回来。”
“知道啦!”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绵绵, 虽然略微有些中气不足, 但音色却极为悦耳, 周围听见的人都不由的莞尔一笑。
夏家这个小女娃以前一年到头不见一面,现在倒是几乎天天出门,瞧着身体也好似康健不少。
狗蛋娘坐在自家院门前,一边纳鞋底一边跟人唠嗑:
“也是奇了怪了,那杨舒琴在时,颜颜是三不五时就病一场,一个月里起码有二十来天躺在床上, 怎么如今亲娘走了,她反倒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谁说不是呢, 前几天出门见了趟杨舒琴, 回去就起热了, 但是这两天连着出门偏偏啥事都没有……哎, 你说, 不会是娘俩犯冲吧?”
“说不好……”
狗蛋娘原本还想说什么,夏家几兄弟已经迎面走了过来, 她赶紧噤声, 望着五个小儿女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还别说,这夏家的基因就是好, 小伙子个个身高腿长, 在一众吃不饱、普遍个头都不高的男娃里, 真是格外引人注目。
狗蛋娘是看这个也喜欢、瞧那个也不错,正眼花缭乱时,视线就与被围在正中间的夏沁颜对上了。
娇嫩柔弱的小人儿立马礼貌的问好:“婶子好。”
“哎、你好你好。”
眼前的小姑娘小脸干净白皙,肌肤莹润如玉一般,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晶亮动人的眼眸专注的看着一个人时,简直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狗蛋娘欢喜的跟什么似得:“颜颜这是跟哥哥们去哪?”
“去河边瞧瞧。”
“那可得仔细些,有些地方冰脆得很,小心掉进去。”
“好。”夏沁颜乖巧的应着,被夏启邦牵着往前走:“婶子们再见。”
狗蛋娘直到一行人走远了,还在抻着脖子瞧,旁边大娘笑话她:“怎么地,想偷孩子啊?”
“我倒是想。”狗蛋娘坐回位置,叹了口气:“荷花婶是真的命好,不仅儿子们孝顺又有出息,就连孙子孙女都瞧着比别个优秀,想来福气还在后头呢。”
“是啊,这个运道羡慕不来。”
“出息有什么用,不还是连儿子的面都见不上。”
俞大梅抱着被子出来,想趁着难得的晴天好好晒晒,谁知一出来就听到别人羡慕李荷花,她不由的撇了撇嘴:
“这都快过年了,建业又去跑长途,建军更是好几年没个影,这样的福气给你们,你们要吗?”
狗蛋娘干笑两声,和其他人挤了挤眼,并没有搭腔,不过心里却是琢磨开了,话说这个夏家老三有几年没回来了?
“八年了。”
夏建军站在路口,看着村口那颗粗壮的大槐树,眼里满是感慨:“整整八年啊,连抗战都胜利了,我却一次都没回来过,是我对不起爹娘。”
文薇拍了拍他的手:“爹娘能理解你的难处,不会怪你。”
他们是不会责怪他这个做儿子的,但越是不责怪,他越是愧疚。
身为子女,不能时时侍奉父母膝下就算了,竟然这么多年未归,怎能不叫他心里难受?
文薇暗自叹气,看了一眼身后:“走吧,小恒还等着呢。”
夏建军跟着看过去,萧恒拎着一个军绿的行李包淡笑而立,眉目俊逸秀气,身姿清雅端正,仿若一颗翠绿的青竹,虽年纪尚轻,却已可见遒劲挺拔之姿。
夏建军爽朗一笑:“小恒跟着我在家里住两日,后天送你去晋城行吗?”
“行啊。”萧恒打量着眼前这个村子:“这一趟就是跟着夏叔出来长见识的,一切听叔的安排。”
“那咱先回家!”
三人往里走,刚走了不远就听见一阵欢呼,他们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清河村唯一的小河旁此时正围着好些孩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喜的笑容,有的还在兴奋的跑来跑去。
这是在玩什么?
“捉鱼呢。”
夏沁颜从旁边冒出头,小小的身体藏在大石头后面,难怪刚才没瞧见。
她歪着脑袋,好奇的打量三人,有些娇有些怯:“你们……是来找人吗?”
三人都是一愣,难以想象在乡下地界能看到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孩。
夏建军掏了掏口袋,却只摸出一盒烟,他讪讪的笑了笑,看向身旁的妻子。
文薇白了他一眼,取出行李里提前拆开的糖果,抓了一大把就要往她手里塞,夏沁颜连忙避开:“阿姨不用,你们想找谁家?我不一定认识,但是我哥哥们肯定知道。”
夏建军哈哈大笑:“我们不是来找人的,我们是回家。”
回家?
夏沁颜眨眨眼,好似不太明白,萧恒看着她也有些想笑,比起他们,她更不像是这里的人。
“颜颜!”
夏启安双手抓着鱼,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她面前:“瞧,好大的一条鲫鱼,今天再让奶给你炖个鱼汤,那个补。”
大约有五六斤的鲫鱼努力在他的手心扭来扭去,滑不溜丢的,夏启安一时没抓住还真被它挣脱了去。
鱼儿猛地向上一跃,吓了夏沁颜一跳,她顿时往后退了好几步,脚下不小心绊到石头,眼见着就要摔倒,萧恒眼疾手快的抵住她的后背:“没事吧?”
夏沁颜捂着胸口,想摇头却怎么也使不上劲,面色渐渐泛白。
“颜颜!”
夏启正几人焦急的跑过来,神色无比慌张,夏启义跑的最快,刚准备背起小妹往家跑,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推开。
“都让开!”
季政宇快速接过夏沁颜,让她平躺在自己腿上,使劲按住她胸骨中下段三分之一交界处的穴位,大约按压了二十来次后,才终于见她的神色有所缓和,呼吸也逐渐平稳。
季政宇猛松了口气,这才惊觉他的胸腔也有些闷痛。
因为刚才不自觉就屏住了呼吸。
夏启邦跪坐在他旁边,头一次慌的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没事了吧?颜颜没事了吧?”
“小心把她抱回去,最好还是吃个药,好好在床上躺上几天,少活动。”
夏启邦连连点头,就要抱夏沁颜,夏启义拦住了,老实沉默的面庞难得透出了几分坚毅:“我来。”
他的身板比其他人都硬实,还是他来最放心。
夏启邦也不争,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就怕他一不小心再颠着颜颜。
夏启正却没马上跟上去,而是等着他们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才蓦地一拳头挥向怔怔站着的夏启安,直把他打得扑倒在地,惹得周围一片惊呼。
他犹不解气,冲过去揪住夏启安的衣领还要再揍,夏建军不忍心,伸手挡了一下:“好了,还是先回去看着那孩子吧。”
夏启正抬头,冰冷的视线扫向他,却在看清他的面容时忽然一愣:“……三叔?”
夏建军上一次回来时他已经七岁,记事且认得人了,虽然八年过去,但是他的容颜却没怎么变,只不过更有威仪,也更有气势了。
夏启正站起身,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文薇,的确是只见过一次的三婶。
“三叔、三婶,我是启正。”
夏建军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年,拍着他的肩膀连连道了好几声好:“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吗,你不说我都认不出了!”
他又看向地上的夏启安,夏启安爬起来,垂着头一言不发,完全不像平时活泼开朗的模样。
“这是启安。”夏启正瞥了他一眼,怒气未消:“三叔,我们赶紧回去吧,爷奶还不知道您回来了。”
“哎,咱回、咱回。”
“你还有脸回来?”
李荷花站在大门口,看也不看多年未见的儿子儿媳,只瞪着丧头丧脑的夏启安:
“出门前怎么交代你们的,全给忘了是吧?给我到院子里跪着去,不到晚饭前不许起来!”
夏启安没辩驳,沉默的走到墙角,沉默的跪下,背影怎么瞧怎么颓废。
赵娣来没好气的捶了他两下,有些恨其不争:“你这跳脱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夏建军看看侄子,又看看老娘,腆着脸喊了一声:“娘?”
李荷花就像没听见一般转身回了屋,坐在夏沁颜身边,眼圈却慢慢红了。
“奶。”夏沁颜握住她的手:“是不是三伯回来了?”
“……嗯。”
“哎呀,刚才三伯三伯娘要给我糖,我还没好意思要,早知道是他们,我就接了。”
夏沁颜一脸的好可惜、好馋:“好像很好吃呢。”
李荷花好笑的点了点她:“你什么时候缺过糖了?”
“那不一样嘛,三伯三伯娘给的肯定更甜。”夏沁颜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奶去帮我要过来好不好?真的好想尝一尝,感觉吃不到那颗糖就睡不着觉了。”
李荷花哭笑不得,之前对儿子升起的那一丝怨怼渐渐烟消云散,算了,儿女都是债啊。
说到底是他们做爹妈的先把孩子送去当了兵,是部队养活了儿子、让他成了才,他也有他的职责和抱负,怨不得他。
心里想开了,也有心思逗孙女了:“只要糖吗,其他好东西不要了?”
“要啊要啊。”夏沁颜一副贪心的小表情:“奶都要过来,只给我,不给三哥,就当是他吓到我的处罚!”
“奶罚他跪了。”
“跪着哪行,三哥皮糙肉厚,跪一下根本不管用,咱应该从心理上、精神上折磨他,让他有好吃的吃不着,他才觉得难受呢。”
“……那不跪了?”
“嗯嗯!”
夏沁颜歪在枕头上、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对着她笑,直把李荷花笑得心软成了一团棉花。
“听你的。”
声音透过半开的窗户传到外面,赵娣来又捶了儿子好几下,才拉着他起来:“还不去给你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