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民从堂屋出来,笑着招呼夏建军:“三弟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爹就在里面。”
萧恒挑挑眉,算是对这个家有了个初步印象,在这个家里,李荷花是权威,她不发话,别人根本不敢动。
因为她表现了对夏叔叔的不待见,其他人包括亲爹、亲兄弟连出来迎接都不敢。
可是在她之上,还有个病弱的小姑娘,只要她一哄一撒娇,什么都能搞定。
他摸摸下巴,没想到瞧着弱不经风的一个小人儿,才是这个家隐形的霸王。
夏建军朝他尴尬一笑,在部队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说一不二的人,回了家一下子低到了尘埃里,他是无所谓,只是到底有小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文薇看了一眼正屋的窗户,若有所思。
第61章 七十年代15
夏建军领着文薇和萧恒走进堂屋, 夏老头沉默的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手里拿着烟袋锅却没抽,略显苍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见了多年未归的儿子也是神色淡淡:
“回来了。”
夏建军眼眶通红,不回来感触还不深, 这一回来见到明显老了很多的父母兄弟, 他这心瞬间愧疚的无以复加。
他扑通往下一跪, 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哽咽难言:“爹,儿回来了……”
文薇暗自叹了口气,也跟着跪下:“爹,媳妇回来了。”
夏铁柱偏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八年未见儿子, 他怎可能不想不念不担心?
尤其他们到现在还没生个一儿半女。
如今瞧着人模人样, 混得也算出息, 老了又该如何?
建业有女儿, 从小看顾着侄子长大, 说一句情同父子也不为过,日后总还能有几分依靠。
可这个三儿子呢?十几岁上就当了兵, 与兄弟的感情都不深, 更遑论这些侄子们。
等他们老两口双腿一蹬,他的身边只剩下他媳妇一个。
夏老头将泪逼回去, 儿女都是债, 不管他们多大, 做爹妈的还是会忍不住操心。
李荷花从屋里出来,面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起来吧,不是腿不好吗,还跪来跪去,怎么,故意想让我心疼啊?”
“娘。”
夏建军抹了把脸,眼里有泪,脸上却笑得特别傻气,又朝她磕了个头,这才在夏建民的搀扶下起身,赵娣来则去扶了文薇:“三弟妹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么年轻,不愧是官家小姐。”
文薇不着痕迹的挪了两步,避开她的触碰:“瞧二嫂说的,现在哪有什么官家,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
“哎,是是是!”赵娣来轻轻拍了下自个的嘴巴:“是我说错了,嫂子没文化,弟妹别跟我计较。”
夏建民瞪她:“还不去倒水!”
赵娣来正要去,田芳已经端了水过来,夏建军和文薇赶紧上前接过:“麻烦大嫂了。”
田芳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坐到了一直没吭声的夏建国身边。
赵娣来暗自撇撇嘴,还说大嫂不会看眼色不会讨好人,这不是挺会来事的吗?看来还是他们这些人不值得她费心思讨好。
李荷花坐在上首,将众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她什么也没说,而是看向了儿子媳妇身后瞧着就不一般的少年。
“这是?”
夏建军拉过萧恒,亲密的搂着他的肩:“爹娘,这是我上……咳,同事家的孩子,正好要去晋城看望亲人,顺路跟我一道。”
萧恒笑着喊人:“夏爷爷、夏奶奶、夏伯伯、夏伯娘,你们好,我叫萧恒,这两天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李荷花当即扬起笑脸:“孩子你快坐,这里的路不好走吧?你瞧我这个憨儿子,竟然让你一直在后面站着。”
她转头又吩咐夏启正:“去颜颜屋拿些饼干点心过来,你小叔和小姑带回来的,找不到就问颜颜,她知道放哪了。”
“哎!”
萧恒刚坐下,还在打量周围的陈设,一只柔嫩的小手忽然出现在他视线里。
他顺着手指往上,是夏沁颜纤弱精致的小脸:“哥哥吃。”
萧恒愣了愣,下意识接过她手里的点心盒:“谢谢。”
再低头一瞧,点心盒里摆得满满当当,除了瓜子花生这些坚果,就是散装的饼干和好几种糖果――麦芽糖、米花糖、牛轧奶糖、以及红虾酥糖。
萧恒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这家瞧着不打眼,没想到孩子的零食这么丰富。
“尝尝,到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李荷花客气的劝了一句,就招手叫夏沁颜:“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躺着吗?”
“奶,我没事了,只在家里走走,不要紧的。”
夏沁颜依偎在她身边,见萧恒还在瞧她,她弯了弯眼,指了指盒子里的酥糖:“那个好吃。”
萧恒温和的笑了笑,拿起一块,洁白的糖块中镶有褐色条纹,形似虾的中段,再放进嘴里一嚼,皮薄酥脆、糖馅层次分明,香甜可口还不腻牙,吃后不留残渣。
嗯,是挺好吃。
李荷花又喊孙子:“再冲……”
她看了看文薇:“再冲三碗麦乳精。”
文薇看着面前碗里奶香扑鼻的麦乳精,有些好笑:“妈,还是给孩子们喝吧。”
“三婶您喝吧,我们平时想喝也能喝着。”
夏启邦笑眯眯的,用勺子搅着夏沁颜那碗,等摸着温度差不多了才递给她:“慢点喝。”
萧恒看了那碗一眼,或许她不是这个家的霸王,而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掌珠。
“这就是颜颜啊,长得可真好。”
文薇望着夏沁颜,眼里都是喜爱和怜惜,被这么宠着娇着,竟然还没有长歪,而是又懂事又贴心,真的难能可贵:“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有些沉默,夏建军在桌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他们俩一直没孩子,不是文薇的原因,而是他之前在战场上受了伤,当时医生就断定对子嗣有碍。
但文薇还是义无反顾的嫁给了他,这些年为他打理家事尽心又尽责,每年他都往老家寄钱,她也从不曾表达过不满。
夏建军心里一直觉得亏欠她良多,此时听了她的话,他也跟着看向夏沁颜,不知道为什么,简直越看越喜欢:
“颜颜,要不过完年跟着三伯三伯娘走吧?三伯给你买好看的衣裳,还有好多好吃的。”
萧恒端着碗的手一顿,又看了看乖乖坐在奶奶身边的小姑娘,如果大院里多一个这样乖巧可人的妹妹,好像也挺不错。
赵娣来暗地里戳了戳夏建民,老二这是想过继了?
夏建民压下她的手,轻轻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李荷花已经扔了颗花生过去:“想啥美事呢?颜颜是老四的心头疙瘩,怎么可能让你带走!”
“老四不是俩闺女吗?”夏建军嘿嘿笑:“还有一个叫春雪是吧,怎么没见,出去玩了吗?”
话刚出口,屋里气温更低,好一会都没人接话,夏建军后知后觉发现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劲,他左右瞧瞧,怎么了,这是有啥他不知道的事啊?
夏老头敲了敲桌面:“老婆子,是不是该做饭了?”
李荷花险些翻个白眼,离中午还早做的哪门子饭,找理由也不知道找个合适的。
夏沁颜喝完碗里的麦乳精,慢慢起身:“奶,我去看看哥哥们捉到的鱼,之前还没好好瞧过。”
就是那条吓到她、又被四兄弟遗忘在地上的鲫鱼,在他们回来后不久就被好心的村民送了过来,现在养在前院的水缸里。
现在人都朴实,更何况还是孩子们捉到的,更没人好意思抢了。
李荷花没拦:“别离太近,小心再蹦起来溅你一身水。”
“好。”
夏启邦几人如同小尾巴一般也跟了出去,夏启正想了想还是叫了萧恒:“要一起去吗,带你在附近转转?”
萧恒惊讶,笑着起身:“好啊。”
夏建军看着孩子们走远,又看向沉默的爹娘:“怎么了,是老四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爸妈离婚了。”夏沁颜站在离水缸五步远的地方,轻声对身旁的人解释:“姐姐跟着妈去了省城,爸爸身边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我不会跟着三伯走。”
她抬眼对上神色有些莫名的萧恒,微微一笑:“我在那里他们不好说话。”
萧恒手指动了动,蓦地笑了:“有时候不离婚未必比离婚更好。”
嗯?
“我爸妈没离婚,但是分居五六年了,我这趟就是去看望我妈。”
萧恒往旁边一坐,一直萦绕在周围的疏离感好似消散了些:“你说这样的婚姻维持着有什么用,还不如干脆离了婚各过各的。”
夏沁颜歪头想了想:“因为有你吧。”
萧恒转头,夏沁颜看着他:“维持着那样的婚姻唯一的用处就是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不至于让人指着那个孩子说,‘瞧,他爸妈离了婚’。”
萧恒眼睑颤了颤,白皑皑的背景下,小姑娘孤孤单单站着,纤细、柔弱,宛如一株在悬崖峭壁上绽放的花,颤颤巍巍,仿佛随时可能掉下去。
他忽然伸手搭着她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如果是我,我会说‘瞧,这个孩子长得多好看啊’。”
夏沁颜一愣,随即扑哧笑出声:“你在夸自己?”
“嗯哼。”
“脸皮好厚……”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那么多?”
“因为我聪明。”
“瞧,你也脸皮好厚。”
两人互相对视,而后不约而同的撇过头,好似很嫌弃,但是脸上却同时笑开了花。
墙外裴劭冷着脸看了一会,转身离开,消瘦的背影莫名有种萧瑟之感。
他轻轻推开家门,看着地上因为太过慌张而随意散落的东西,顿了半响,还是蹲下身一个一个的捡起来。
就算犯病了,她的身边也不缺关心的人。
尤其不缺所谓的哥哥。
“我们还是缺个儿子。”赵娣来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小声跟夏建民嘟囔:“如果我们有三个儿子,正好一个过继给老三、一个给老四。”
一个有人脉有路子,一个有钱,自己出息了还能再拉拔其他兄弟,多好。
夏建民白她一眼:“你咋不想着上天呢?”
“嘿!”
赵娣来拿着衣服没好气的拍了他一下:“你以为我愿意把儿子舍出去啊,还不是因为你没出息!”
你要是向老三老四那样,我也能像文薇或是杨舒琴那么快活,万事不愁。
夏建民没吭声,一下又一下的闻着夏建军给的烟,这个名为游泳的香烟在现在两毛六一包,相当于快两斤半的大米价格,还有钱都买不到,因为它又被称为“干部眼”。
“你到底咋想的啊?”
赵娣来忍不住推了推他:“老三今天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过继了,颜颜肯定不行,不说老四不会答应,就是爹娘也不会,那不就是只能在我们启安、启邦和大房的两个孩子中间选了吗?”
她嘴角上翘,说不出的得意:“不是我这个当娘的自夸,我生的两个可比大房的聪明多了,只要有眼睛的都知道怎么选。”
“可是他们年纪小。”
夏建民放下烟,还是舍不得抽:“启正十五了,现在带过去养个半年一年就可以送去当兵,不是更好?”
赵娣来一想,好像是这个理,如果换成她,她要么养刚出生还不记事的,那样能养的熟,要么就养差不多快成年的,根本不用管。
“那你说咋办,不理老三,只抓住眼跟前的老四?”
夏建民翻身躺下,闭上眼懒得跟这四六不懂的婆娘再废话。
自古有钱的怎么能比得上有权……
第62章 七十年代16
另一头大房屋里也在谈论这个事。
田芳拿着针线就着微弱的烛火给儿子缝补衣裳:“当家的, 你咋想?”
夏建国垂着头没说话,他虽然没本事,可也舍不得把亲生儿子给出去, 即使那人是他亲弟弟。
一旦过继,礼法上他就只能是叔伯, 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我也不愿意, 可是咱得为孩子想。”田芳摸着手里的衣服, 眼圈逐渐泛红:
“那老四家的为啥宁愿离婚不要孩子,也要回城?不还是因为城里比咱这地界好了千百倍!孩子跟着他三叔,能当兵,甚至当干部,以后最起码也是吃喝不愁,可跟着咱能有什么?还是一辈子在田间地头打转,为了那一点口粮, 累死累活的干,可能还填不饱肚子。”
她看向沉默的汉子:“当家的, 我不想他们将来也过这样的日子。”
夏建国抓着头发, 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那你想咋样?”
“估计都在想着过继的事。”
夏铁柱抽着旱烟, 有几层门挡着可算是能好好解解馋了:“他娘, 你看哪个合适?”
“我看哪个都不合适!”
李荷花翻了个白眼, 推开他:“起开,要抽到后头的院子里抽去。”
弄得屋里雾气缭绕的。
夏铁柱无奈的蹲到了墙角, 反正他一向在老婆子这里没有地位, 这么多年早习惯了,现在重要的是三儿子怎么办。
“不过继, 军子将来谁给他养老送终?没个一儿半女, 我们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没法安生啊。”
李荷花面向墙躺着, 睁着眼默然半响:“……看他自己怎么想吧,老四我们都没法做主,到了老三身上我们更没办法。”
而被众人讨论的夏建军早没心没肺的睡着了,萧恒躺在另一头,听着他响亮的鼾声,无语的翻了个身。
窗外月色正好,透过窗户可以隐约看见外面婆娑的树影。
萧恒将手枕在头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隔壁屋里的小女孩,也不知她睡着了没有。
不能离开爸爸,那也可以跟萧叔去大院玩一玩啊,他可以带她去靶场看别人打靶……
哦不行,她胆子太小,一条鱼都能把她吓到,打靶那么大声音还是算了。
那上山捉野味肯定也不行,或许可以带她看电影。她识字又聪明,应该也爱看书。
想着想着,萧恒慢慢睡着了,睡梦中有个小姑娘朝他甜甜的笑,一声又一声的喊着:
“哥哥?”
夏沁颜偏头,文薇睡在她身侧,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触手软滑细嫩,犹如上好的丝绸。
忽然间她就有点后悔没有早些回来了,如果在她爸妈离婚之前回来,是不是就可以把她抱回家了?
那她也可以有个软乎乎的女儿、亲亲热热的喊她“妈妈”……
“三伯娘?”
文薇回神,又揉了揉她的头:“嗯,颜颜觉得哥哥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