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在有生之年还能等到殿下重振旗鼓,匡扶王朝那一天,臣真是死而无憾呐。”龚邈宇神情激动,白须胡子在冷风中颤颤抖动,“殿下,请受臣一拜!”
龚邈宇说着便要跪下来行礼,骆闻和其他几位忙不迭地将他扶住,旁边一男子关切万分,“龚老,你一把年纪了,实在要当心呐。”
说话者,便是当今掌管台谏,整理史册的御史台主事人,王隽。
李煜的手在空气中虚浮了一下,“龚老,您不必多礼。算起来,您还是我的师叔。”
龚邈宇与丁仪师出同门,在洪州共拜在魏夫子门下。后来,丁仪入了宫,做了太子太傅,而龚邈宇则留在了洪州,与当地知县主理各级各类考生科举事宜。
龚邈宇升迁至京城来时,年已过花甲,一身伤病,皇帝感念他的为朝为民的功勋,遂封他为国子监祭酒,入翰林院,掌各部升迁考核之事。
骆闻和王隽两人将龚邈宇扶到椅子上,李煜才将目光转移到王隽身上。据商邵柔所说,即将到来的元宵宴会上,是王隽不惜撞柱死谏,才令父皇收回了将太子废黜的口令。
眼前的这位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但是脸上已经露出一股沧桑的疲态来,他的颧骨上方,靠近太阳穴的位置,已经能够清晰看到些许细纹。
他的穿着十分朴素,一身灰色的长衫,里面裹着白毛的狐裘,领口和袖口翻出来的部分微微泛黄,看得出来那一身袄子穿了好几年。
见李煜打量他,王隽心中噙着些激动和敬意,眼里泛出晶亮的光芒来,与他沧桑的脸格格不入。
骆闻往周围瞧了一圈,“怎么不见高大人和裴大人?”
王隽摆了摆手,解释道:“新年之际,按照惯例圣上会在新年之际对当年的一些牢狱犯人进行不同程度的减刑赦免,所以刑狱之事堆杂众多。至于裴大人,也是因为礼部事物繁多而抽不开身。 ”
王隽向主座上的李煜李煜作揖行礼,“不过殿下放心,晚些时候我亲自去找他们二人一趟,告知今日之事。”
......
夕阳的余光将花影印在窗柩上,越拖越长。正堂上的几个人时而凝眉深蹙,时而又仰天激愤,恨不得拍掌叫好。
一场酣畅淋漓的交谈之后,堂上的几人皆有一种松快之感,眸中的抑郁阴霾仿佛顷刻间荡然无存。
饶是龚邈宇花甲高龄,此刻也不禁涕泗横流,大有即将放开拳脚,大展宏图的激动兴奋。
王隽是个心思缜密,容易操心的人。所以岁月才会在年纪尚轻的他脸上留下道道皱纹。
他垂着头,眼睛里有隐隐的担忧。李煜见状,即时开导:“王隽,你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一时间,堂上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王隽搓了搓袖子,才迟疑说道:“殿下,我们的计划中还有一些非常不稳定的因素。”
见李煜的眸子还在直直地盯着他,他半晌才继续说道:“比如说,您宫中的那位侍女。”
大家都知道,那是在指商邵柔。
王隽明显地感觉到了李煜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但是既然话说出口了,他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的来历是否清楚,还有待商榷。且她作为我们计划中十分重要的一环,万一出错,我们将万劫不复。”
关于这位侍女,王隽在御史台亦有所耳闻。有时在宫廷之中碰到骆闻,他们二人也会攀谈两句。
他们心想,这女子可真不简单。
室内的气氛突降,连紧闭着的门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风给吹开了。冷意猝不及防,裹挟着丝丝寒梅香气涌进室内,骆闻率先感受到了李煜的怒气。
这次骆闻又深刻地体会到了来自太子殿下身上散发的那种截然不同的气场。以前他是温和的,像水一样。
如今他心中,却像是有一块寒冰,时时刻刻地令人心里发寒。骆闻心里知道,李煜是在不满王隽对商邵柔的怀疑和不信任。
半晌之后,李煜才沉声开口:“她是我十分信任之人,诸位日后也不必怀疑她。”
王隽与龚邈宇相视一眼,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对这个女子既有好奇又心生不满,殿下大事未举,心中却为情所牵制,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让殿下如此痴狂?
“不过,你们倒是提醒了本殿一件事。”
李煜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眼天空,此时约莫酉时三刻,他侧着身子,暖黄色的霞光将他的左脸轮廓晕染地柔和,另一半脸则在阴处清晰凌厉。
“此事凶险万分,本殿确实不该将她卷进来。”
……
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那女子是妖妇么,竟惹殿下如此怜爱袒护?
远在东宫的商邵柔突然在后厨里打了个喷嚏,她紧了紧身上的袄子,还不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就已经遭到了众人的怨怼不满。
—
满院彩灯下,商邵柔忍不住惊诧,她瞪大眼睛,嘴唇还维持着说最后一个字时的形状。
“什么?你把我换下来了?”
李煜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失落。就在刚刚,商邵柔婉言拒绝了他给的香囊。还称,“我已经有殿下的玉佩了,此物足矣。”
她知不知道此物在此刻的含义?看着商邵柔略微闪躲的眼神,李煜心想,她是知道的。
“那你换了谁?”
李煜微低着头,二人点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相接,商邵柔觉得他的眸子如黑曜石一般闪烁着一股陌生的腹黑。
只听他轻启双唇,不紧不慢地说了两个字。
“春儿。”
“什么?”商邵柔心中一慌,眼底里已经浮上了些许复杂之色。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换下我?”她知道,元宵宴上可能会发生什么,纵使经她与李煜之手,有可能转圜东宫死局,但那个位置,依旧最为凶险。
她不忍,让春儿代替她去冒险。
“想让我答应你?”李煜的眸子闪着些狡黠的光,商邵柔点头如捣蒜。
“除非,”李煜顿了顿,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灼热地说道:“你把这香囊收下。”
香囊上的流苏在他手心微微晃了晃,细密的线条如一张网慢慢地包裹住商邵柔的心,而后猛地皱缩了一下。
李煜,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27章 书房夜会
晚膳过后,李煜将商邵柔叫去了书房。
不知为何,商邵柔感觉李煜书房门口的那副楹联稍稍退了色,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清冷淡泊之意境。
书房内陈设一如往日,只是墙上少了那幅谢淑妃赠予的《雪中行》。
说起来,这几日郑由一直在忙景和宫西北角修葺一事,期间他也曾派人来传过信,说是叶玉芝经常往景和宫跑,两个人不知道心里又憋着什么坏招。
商邵柔心中却心知肚明,谢淑妃是元宵宫变的幕后推手之一。
小说中曾写道,谢淑妃与皇后里应外合,用苦肉计将骆闻困在御花园,而李煜则因为前些日子与景和宫的传闻而再次身陷囹圄。
圣上不知是听了谁的话,竟一点儿不顾及龙颜有损,当着文武百官议起了李煜年少时曾暂住西北淮西侯军营之中一事。
要知道,李煜与谢楚婷,便是在西北军营里,与淮西侯世子梁震结为至交好友的。
淮西侯属地的人都传,当初太子殿下和梁世子一同爱上了时为神枢营总将谢鹤轩的嫡女谢楚婷,两人还曾为此大打出手,三人关系渐渐变得微妙。
后来,李煜和谢楚婷一并回了京,就在众人以为,李煜和梁震已经结下梁子时,梁震又在打完一场小胜仗之后不远千里来相送。
不久之后,谢楚婷却不知为何进了宫,因姿色上乘,很快便被皇上看中封为才人,短短几年她便一路飞升,母凭子贵地当上了圣上的宠妃。
关于谢淑妃为什么一心想置李煜于死地,商邵柔也不清楚,这部分的内容同样也放在小说的番外中,而商邵柔还没来得及看。
“在想什么?”
已经有很多次,李煜能够看到商邵柔紧锁眉头,陷入沉思中。以前他不懂,如今看来,她应该每时每刻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元宵宴担惊受怕。
商邵柔收回思绪,如实说道:“殿下,你可还记得宫女叶玉芝?据郑公公说,她最近频繁出入景和宫,两人似乎在谋划着什么,我们不得不防。”
李煜的眸光冷了一下,她竟然又偷偷地见了郑由,或者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
李煜心中的那股不知名的酸涩又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泛出来,可他深知,眼下他们还有正事要商议。
于是他不得不敛去心中的不快,“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跟进了。”
商邵柔有些吃惊,“你知道这件事?”
李煜轻笑一声,眼中露出些她鲜少看见的神采来,“在东宫的地盘之内,只要我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商邵柔看着他,有些意识到为什么李煜看起来与从前不同了。因为此刻,他正如所有权谋小说里的皇子一样,有了对政事对权力的野心。
“那就好。”商邵柔稍稍放宽了些心。
李煜圈腿坐于书案前,他的面前是一叠宣纸。“今天下午,我去浸溪公馆,见了龚邈宇和王隽。”
李煜边在纸上画着什么,一边招手示意商邵柔坐到她旁边来。
商邵柔往前了几步,在他身后站定。李煜终于写下最后一笔,将毛笔放在笔枕上,侧身扭头看她,“你要让本殿一直仰头看你吗?”
“奴婢不敢。”商邵柔有些堂皇,就像以前她还是一个小小的经纪人助理,跟着开车的老板去出差时,不知道该坐副驾驶还是后座一样。
此刻,她觉得站着和坐着都不对。
李煜却已经十分自然地从书案底下拿出一个鹅羽软垫来,放在她脚边,伸手拍了拍,“坐过来。”
别无他法,商邵柔只好圈腿半跪坐下来。不过这软垫,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舒适几分。
“殿下书房里,常备着这些软垫么?”商邵柔注意到,就连李煜自己身下坐着的,也只是一个红木雕花的木垫。
“不是。”李煜摇摇头,看向她。
商邵柔立马意会,这恐怕是李煜专门为她准备的。
哪知他却轻笑道:“是张清怕我夜间读书着凉,吩咐底下的人备着,只是我一直不习惯罢了。”
商邵柔面上一烫,原来是她自作多情,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想什么呢?
而后她接过李煜手中的宣纸,集中精力细细端详起来。
李煜侧身看她,不禁莞尔。
烛火摇曳之下,她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在脸上投下一道阴影。微黄的光亮下,她的鹅蛋脸庞在明艳娇媚中透出一股温婉来。
她时而凝眉,时而双眼放光,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股独特诱人的吸引力。
“殿下,以太皇太后为突破口,实在是一个高招。”
起初商邵柔有一点看不懂他类似简笔画的图案,但是稍加思索过后,她决定以李煜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她心中忍不住惊叹,李煜不愧是经丁仪称赞的绝世天才。能在这短短的一两天时间里,找到破解东宫困境的最优解,实在不容易。
太皇太后虽终日潜心礼佛,从不过问后宫与朝政之事。但是她年轻时,却是一手将当今圣上从一个庶出的藩王,一步步养成帝王的。其中的手段与谋略,绝非常人可比。
李煜心中似明镜般,突然被月色照了一下,说道:“这是我与骆闻,龚邈宇和王隽三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听闻这话,商邵柔心中浮现出小说里国子监祭酒和御史台王隽的形象,忍不住放心地一笑。
“龚大人和王大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肱骨气节之臣,殿下能得两位大人相助,真是天大的喜事。”
王隽在元宵宴上为李煜撞柱死谏的事情一直是商邵柔看这本小说的泪点之一,至于这位出场即处于风烛残年的国子监祭酒大人,也时常让她悲恸惋惜。
要知道,龚大人最后为了李煜,为了他心目中的大义,曾三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到最后他膝下再无子女,晚年一个人寂静地被冻死于雪夜中。
一双手,抚上了她的眉心。李煜掌心的温热猝不及防地传来,“你又在忧心了。”
商邵柔回过神来,向后侧了侧身笑道:“有吗?”
“有,”李煜的声音定定地传来,“你在担心害怕的时候,总爱皱眉。我说过,一切有我。”
商邵柔的内心忍不住一暖,这不是李煜第一次向她说这样的话。
小时候,她听爸爸说过这样的话,后来爸爸娶了别人,再也不管她们这个家。
大学毕业后,她的初恋男友也说过这句话,后来他出国留学前,打电话给她分了手,“小柔,你跟不上我的脚步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再后来,她再也没信过别人的鬼话。
可是面前的男子,眼中的赤忱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溺水者手中的最后一颗稻草,令人忍不住靠近。
即使她仍然不敢全然相信,但心中确实有了片刻的愣怔和失神。
李煜不懂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商邵柔此刻既欣喜又悲伤。
商邵柔还在问着这计划中的细节,李煜都为她一一解答,除了一件事。
烛火愈见微弱,烛座上也堆满了融化的红蜡,李煜微微皱眉,似在责怪下人将质量不好的蜡烛送到了东宫。
商邵柔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到后面忍不住单手撑在书案的边沿,眼皮微阖。
这几天,她因忧心元宵宴会一事,一直心神不宁来着。
礼炮和烟火的声浪一层又一层地冲击着人的耳膜,平白地给人添了一股烦躁。
不知到了半夜何时,李煜起身,“该就寝了。”
商邵柔也起身,跟着他去了卧房。一经走动,她的睡意也渐渐消散。
按照惯例,她给李煜脱下了革带和外袍,放在床榻一旁的架子上。
李煜足足比商邵柔高出一个头,商邵柔低头给他脱衣时,还能感觉到李煜的气息时不时地喷在她的耳侧和颈窝,引起一阵阵心慌的颤栗。
取下束冠之后,李煜一头青黑的长发倾泻而下。解衣之间,一缕墨色发丝垂在前面,与银白如雪的里衣形成一种致命的诱惑反差。
顺着那缕发丝往下,商邵柔可以看到李煜若隐若现的优美肌肉线条。
商邵柔脸红地别过头去,“殿下,好了。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退下了。”
李煜的目光定定地跟着她,在她后退之前伸手揽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
“为什么,没有佩戴我给你的香囊?”李煜的目光往她身上扫了一圈,微微皱着眉头,“你不喜欢?”
此时两个人的身躯紧贴着彼此,李煜身上浑厚的松香味混合着男子独有的那种微微具有侵略性的气息萦绕在商邵柔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