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霖早就查到太子已提前准备好马术高超的四名武将,只是没想到他仅用这四人参赛,更没想到大公主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如此一来,他们的计划实施起来倒是会更加顺畅。
参赛者挑选马匹和鞠杖时,张重渡的目光缓缓落到了高台之上。
皇帝看起来很疲惫,开始昏昏欲睡,皇后满脸春风望向远处的马厩,贤妃神情冷淡,淑妃悠闲地摇着团扇。
六皇子倒上一杯梅子酒,看似独酌,目光却总是瞟向皇帝。
忽然,他意识到,按照惯例每年末伏这场击鞠,所有皇子公主和有子嗣的嫔妃都能前来观战,这样的击鞠他已观了八年,如何从来没见过三公主?要不是听姜霖提起过,大皇子偶然对三公主关切过,他都忘了宫中还有这么一位主子。
身边站着的礼部左侍郎梁宽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张侍郎,我们赌一把,今日肯定是太子赢,十两银子如何?”
张重渡往边上一躲,“在下还在伤怀大皇子薨逝,无心打赌。”
言语中的不满显而易见,梁宽道:“我自是知晓你对大皇子忠心,在下不也同你一样嘛,可如今斯人已逝,我们这些曾经忠心的臣子总不能一直感伤。”
张重渡挑眉,声音略大,“怎么梁兄已经在为新任太子办事了吗?”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忠心,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不是谁当太子他都能臣服。再者,把不满放在明处,若太子既想要害他又想撇清嫌疑,那就得好好掂量掂量。
梁宽一下就红了脸,同张重渡的忠义相比,自己确实逊色了些,“张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不为任何人,只为大晟效劳。”
“哎——”张重渡叹口气,拍拍梁宽的胳膊,“我不是针对梁兄你,只是惋惜明君逝去,恨不能时光倒流,用我命换明君之命,梁兄,你可懂我?”
梁宽此人,看起来像个墙头草,实则内心坚毅,大皇子在世时,他们同被大皇子重用,是为好友。
“懂,懂。”梁宽跟着叹口气,“我们不说这些事了,你不同我赌就算了,一起观击鞠吧。”
“张侍郎不和你赌,我和你赌。”后面的右佥都御史齐山玉探头过来,“我赌五皇子赢。”说着头又探到张重渡肩头,“张兄,给我们两人做个证呗,省的有人耍赖。”
张重渡并不说话,默默往一旁跨了一步,同齐山玉拉开距离。
齐山玉也不管,自顾自同梁宽闲谈起来。
偶然之间,张重渡听见齐山玉小声说道:“梁兄,你听说了吗,三公主好像是丢了,估计已经薨了。”
张重渡微微侧头,想听得清楚一些。
梁宽道:“你如何知道?”
齐山玉道:“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听说是出宫时候走丢了,还是听羽林军说的。”
说完碰了张重渡一下,“张兄,你不是同姜统领交好吗?没听他说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给我们说说呗。”
“姜统领并未同在下提及此事。”张重渡回答得一本正经。
梁宽道:“我说齐兄,你好奇心一向重,你都不知道,我们如何知道?张兄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你想让张兄问姜统领,还不如你自己去问。”
齐玉山道:“我确实好奇,这位本不该出生的三公主是何模样,我还没见过呢……”
“各位,请到旁边高处观赛吧。”姜霖站在人群前说道,齐玉山的话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众人让开高台前的空地,往两旁的观战之处行去。
张重渡边走边思索,什么叫不应该出生?难道这就是宫中各宴会都不见三公主的原因吗?
他虽想知道,却又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方才想起也不过是听到楚姑娘说起父母之事,联想到了这位公主。
马蹄声响起,太子同五皇子的队伍停于场外空旷处,大公子、二公主和九皇子带队入场。
随着一炷香点燃,击鞠赛开始。
二十多匹体态丰满的骏马驰骋赛场,马鞍上的击鞠者手拿鞠仗,注视着场上那个如拳头一般大的皮质彩绘球,以各种姿势各种技巧争抢或辅助同队击鞠者将球击入对方门洞。
不过开始了一时半刻,九皇子的队伍就遥遥领先,二公主辛璇同大公主辛璟擦身而过时得意大喊道:“事已成定局,你不是说能赢我吗?”
大公主气恼却没有办法,她没有想到,后排武将和前排武将的击鞠技术差异会如此之大。
她不知道的是,就算不是如此,她也赢不了。
张重渡已让姜霖将自己的人安排在了马厩,大公主一队的马匹在牵出之时,他的人便快速在马身扎入能让其反应迟缓的药,再加上马术不如旁人的武将,是不可能赢的。
他的确是刻意不让大公主赢,只因一会发生之事太过危险,而他要保护大皇子生前最在乎的妹妹毫发无伤。
一切也都在他的计划中顺利进行。
败下阵来的大公主和五皇子走上了高台,继续观赏太子同九皇子的对阵。
场上,歇息片刻的太子和九皇子重新上了马,而为太子牵来马的人,看似是马夫,实则是前日从张重渡书房走出的那名护卫。
比赛过半时,双方各进两球,场上正在焦灼之迹,九皇子这边的武将身形灵动从太子鞠仗下抢过了球,击到了九皇子马蹄旁。
“九弟,快,击球!”二公主边喊边向九皇子这边奔驰而来。
太子欣赏地看了一眼那名武将,可欣赏归欣赏,若这一球九皇子进了,再想扭转局面会很难,他拉着缰绳狠踢马肚向九皇子冲过去。
张重渡看了一眼燃到一半的香,眯了眯眼。
就在此时,太子的马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不受控制发疯一般向前方冲去。
而前方正是马术不精的九皇子。
见此情景,众人都紧张了起来,高台上的淑妃已经站起身大喊:“安儿,小心!安儿!”
可离得那般远,九皇子如何能听见。
马上要靠近的二公主为了自保拉住了缰绳,九皇子却为了这个能够展现自己的机会,所有心思都在击鞠上,就算太子和不远处的武将皆大喊让开,他也根本没听见,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小球,挥下了鞠仗。
就在球落进门洞的一刻,太子的马猛烈地撞上了九皇子的马。
九皇子的笑容停在脸上,毫无防备摔下马来,继而被疯马踩了一脚,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淑妃不顾礼仪,冲下高台往场上跑去。
皇后也起身担忧地看向太子,却还顾着皇后的威仪,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二公主本想下马查看九皇子的伤势,却见太子的马在场上横冲直撞起来,也只好拉着缰绳四处闪躲。
周围有功夫高强的武将想将马勒停,又怕会失误,若是成了当然大功一件,可若是不成,伤了太子他们更担待不起。
太子并不关心九皇子的伤势,他只关心父皇如何看待自己,于是用尽最大的力气拉着缰绳,让马冲出了赛场,避免再伤人,往后山奔去。
姜霖看了张重渡一眼,张重渡轻轻点头。
姜霖即刻拿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神机箭,射向了太子的马匹。
两支利箭相继射出,毫无偏差地射中了马匹的两条前腿。
马匹重重摔倒,太子也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皇后马上对身边的碧晴道:“快,快带人去看!”
大公主厉声吩咐,“快,去请太医!”
皇帝看着场中的变故,黑着脸一言不发。
眼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张重渡的预期,他只想挑起事端,根本没想伤害九皇子,虽说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更好,但伤害及无辜之人,他心中十分愧疚。
可现在不是愧疚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张重渡再次看向了姜霖,点头示意。姜霖明白他的意思,来到高台之前单膝跪地行礼道:“陛下,此事乃是末将之过,请陛下责罚。”
大公主一听马上道:“父皇,姜统领一向尽忠职守,此事与他无关,就是太子有意要伤害九弟!”
她本就怀疑太子害死了自己兄长,苦于没有证据,现在正好发生了这样的事,管它真相为何,先指认了太子再说。
皇后道:“大公主休要信口雌黄!我儿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伤害九皇子?与他而言并无半分好处!”
说罢从桌案后走出,跪在皇帝面前,“还请陛下明断!”
“父皇!”太子托着手臂匆匆赶过来,跪到皇后身旁,“是殷尚书谋害儿臣,请父皇明察!”
在摔下马的一刻,太子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算计了,他根本顾不上脱臼的手臂,一路奔跑而来。
而这算计他的人,稍作思索便锁定了五皇子背后的势力。贤妃母家殷家,从先帝开始掌管兵部,自然也掌管着大晟朝所有的战马,今日击鞠所需马匹亦是殷家挑选,牵马的马夫也是殷家的人,是最有可能也最有机会算计他的人。
看着这一幕,人群中的张重渡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嘴角。
8
第8章 寂寥的孤勇
“太子此话未免太过武断,召马夫前来一问便可。”贤妃即刻起身反驳。
太子冷笑道:“马夫都是你们殷家的人,能问出什么来?父皇,请让儿臣带马夫回东宫,严加拷问。”
皇帝按着太阳穴,“姜霖,带马夫过来。”
贪图享乐的皇帝不过是想观赏击鞠找找乐子,没想到乐子不尽兴,反而出了这种事,好心情也全都毁了,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姜霖吩咐人去带马夫,众人等了好一会,等来的却是具尸体。
太子先发制人道:“父皇,今日殷尚书告假未到,看来是有意为之,殷家陷害儿臣,手段卑劣,如今死无对证,他们要的就是儿臣百口莫辩!真是好阴险!”
事发之前谁也不会在意一个牵马的奴仆,且在观台之上根本看不清场上人的具体面容,故此,只要身形样貌相像即可。
这人确实是登记在驾部名录中为太子牵马的马夫,只不过牵马的却不是他。
贤妃即刻跪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是知道的,兄长今日未到,是陛下让他去守备军中巡查,殷家三代为大晟鞠躬尽瘁,忠心耿耿,为兄身为兵部尚书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朝中众人皆知,怎会做出陷害太子之事?”
五皇子跟着跪在了贤妃身边,“父皇,舅父一直告诫儿臣,要为父皇分忧,好好辅佐东宫,舅父一心为大晟,是不会做出此等事的。”
话这样说,辛照荣心里其实没底,自小他就知自己文才武略智谋兵法皆不如大皇子,再加上父皇始终器重大皇子,母妃和自己也曾想过放弃皇位。大皇子薨逝后,母妃和舅父争储的心思又起,他更是如此,自己同三皇子不论是文采还是武功皆不分高低,他当然不服老三当太子。
今日的事,他也在猜想,究竟是不是舅父瞒着他做的。
皇后道:“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说完恶狠狠看向贤妃。
贤妃心中明白,从今日起,不论这事真相为何,她小心翼翼同皇后维持的表面关系,将不复存在了。
“不当讲就别讲!”皇帝越来越烦躁,脸色渐渐发白,向身边的太监李福伸手。
“陛下,臣妾不能不讲啊,泰儿入主东宫以来,贤妃和五皇子不服,屡次挑衅,泰儿监国期间,殷家多次同太子政见不合,让泰儿在朝堂之上难堪,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说话间,李福已递上丹药,又从身后小太监温东明手里端过茶,看着皇帝嚼完丹药,适时送上茶水。
这李福也算是大难不死之人,那日护送辛玥的羽林军尽数丧命,唯有他装死躲过一劫。
前几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突发昏厥,口眼歪斜,卧床不起,皇帝升任他为太监总管,倒是应了必有后福之言。
皇帝喝口茶,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脸色红润了些,瞧着心情也舒缓了不少。
“殷家陷害吾儿,臣妾请陛下明断啊!”皇后带着哭腔继续说道。
贤妃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皇帝皱起了眉头,“此事交由刑部去办吧。”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张侍郎!”
张重渡上前道:“臣在。”
“此事交由你,十日后查明。”皇帝说得十分不耐烦,话还没说完便起了身。
张重渡应“是”时,皇帝已离了龙椅。
众人齐声道:“臣等恭送陛下。”
李福搀扶皇帝上龙撵,“陛下,奴才已吩咐人去请俞道长在紫宸殿候着,陛下今日受了惊,让俞道长给陛下念净心咒压压惊。”话说完,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六皇子的方向。
而李福身边的小太监温东明,则悄无声息看了眼张重渡。
张重渡望着龙撵走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目光再转向已恢复平静的击鞠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所谋之事万分顺利,他应当心情舒畅,此刻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大晟皇帝,不理朝政,不关心亲儿死活,对皇子间夺嫡置若罔闻,沉迷丹药享乐,玄甲军效忠的就是这样的帝王?父亲效忠的就是这样的朝廷?
玄甲军还为了这样的朝廷,丢了生命,失了名誉,背负上了谋反的罪名。
可悲可叹。
九泉之下他们又是如何瞑目的?
高台之上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相继离去,台下众朝臣也有序离开,不消片刻,方才还热闹的击鞠场变得冷冷清清。
张重渡望着天边几片薄云,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姜霖缓缓走来,手臂轻轻搭在张重渡肩上,“昭为,此局已成,接下来还有事等着我们去做。”
张重渡,字昭为。
“子溪,我们做的对吗?选择五皇子真的能救大晟吗?真的能为玄甲军正名,让百姓脱离苦海吗?”
姜霖,字子溪。
“或许吧,我们还能怎么做呢?”这张在外人看来永远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大皇子毕生所愿是国泰民安,我们只有继承他的遗愿继续走下去。”
张重渡侧目,“为此我们牺牲了一个无辜的马夫,害九皇子生死未卜,子溪,这并非是我所愿。”
“若天下本就是明君持政,大皇子不至于被太子害死,我们也不至于设这个局。昭为,这也非我所愿,可为了阻止大晟继续腐坏下去,我们不得这样做。”
张重渡自嘲一笑,“到最后可千万别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回身拍拍姜霖大臂上坚硬的盔甲,“我走了,五皇子府那边我会盯着,东宫和贤妃……”
“交给我吧。”姜霖接话。
张重渡不再多言,迈步离去。
回府的马车上,他吩咐展风安葬好那名马夫,再给马夫家人一些银子。
展风应下,又道:“公子,展雨已将公文和常用物品都搬到十里巷的宅院了,我们直接过去还是先回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