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吴妈的意料,面对明显的刁难,沈云西表现得极其平和,她并不觉得气愤,也没半点的委屈,干干脆脆地应了声好。
好不容易来到没有丧尸的时代,沈云西当然希望活得长久,虽然想不明白小小的豆子里究竟有什么大乾坤,挑着吃了居然能积寿,但讨个好意头也不错。
她伸手抓了把豆子,转头和荷珠说:“把福花她们都叫来吧,咱们一人三两捧,片刻就能捡完了。”
荷珠还未应声,吴妈已然大叫制止:“这怎么能够,假下人之人,就不诚心了,该全部由三夫人亲自挑拣才是!”
荷珠怒目,双手叉腰,昂起头就怼回去,“怎么不诚心了,要真论诚心,就该各房自己拣自己的,没有只叫我们小姐一人拣出来给全府积福的道理。你这些话说出来,佛祖听了都要笑话的。”不安心的东西,她们才回来,就闻着味儿来找事了。
那吴妈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讷讷说不出话来,没多久就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正院,秦兰月问起合玉居里的情况,她尽都如实回禀。
秦兰月秀眉微蹙,说吴妈:“你也是个没用的,白活一把年岁,叫两个小丫头堵得没话说。”
吴妈干笑,不知该如何回话,绿芯见吴妈挂不住脸,忙替吴妈说情,“合玉居那位到底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后头有明王府与裕和郡主撑腰,且她现在浑不吝的又不要脸皮,您派个下人过去如何压得住她?依奴婢说,夫人若真有什么想法,把她叫到咱们院子里来才是,一级压一级,您亲自来还怕管教不了她吗。”
秦兰月一想也对:“你说得很是。”
是啊,身份压死人,就好像她未出阁前住在侍郎府的那些年月里,沈云西就总是处处压她一头。
是她不如她吗?
不。
不过是因为对方是沈家嫡出的大姑娘,是明王府老王妃的心肝宝贝,是未来的太子妃,自然是人人都捧着她,而她只是个寄住的表姑娘罢了。
秦兰月摇摇头取出佛珠,念了几回经,又静下心来。
合玉居里也正谈论她:“那秦夫人真是跟佛祖菩萨杠上了,又是佛经又是佛豆的,下回说不定叫小姐你亲自去塑佛像了。”
沈云西轻轻点头,女主有重生归来的经历,确实很信这些。而她,一个灵魂穿越过来的人,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潜藏的敬畏在的。
佛豆拣完就叫人拿去煮了,荷珠闲下来,不免又叽里咕噜地说了番气话。
沈云西在火炉子边低眉思忖了须臾,将经书放在一侧,转身洗了手,在小几上铺平纸张,提笔写字。
荷珠气了一回,凑过来问:“小姐在写什么,你不会真听秦夫人的话抄写佛经吧?”
“不是。”沈云西笔头抵了抵下巴,略略地弯起眼,难得地说起长句来:“我这些日子看了好些话本子,大体都是高官小姐和穷秀才的,实在没意思,我打算自己写故事。正好我们不是有个书铺子吗,印卖也方便。”
荷珠诧异,“小姐想写个什么样的?”
沈云西按住纸上的玉石压尺,“一位姑娘上辈子喜欢儿子,重生后嫁给老子的故事。”
荷珠不禁拔高声音哎了一下,“重生?”
沈云西:“就是死了之后回到过去。”
她一面写,一面慢悠悠地念说:“这个故事的主角姓和,名唤春秋,家在半布巷,和小姐生得纤秀袅娜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性子也是敢爱敢恨。
在离半布巷不远处有个王宅,里面有个王公子,王公子名行,字安之。某年三月,和小姐出府踏青,惊鸿一面,对俊俏的王公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遂大胆追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和小姐一颗真心,王公子却视若无物。
转眼又过了数载,和小姐病逝家中,不想一闭眼再一睁眼竟回到了五年前……”
沈云西一改平常的少语寡言,耐心地娓娓道来,年轻女儿家的声音脆生生的,本就中听,再合上发展曲折又出乎意料的情节,就更吸引人了。
荷珠来了兴致,竹珍也竖起了耳朵,两人被勾住了心神,一时倒把安国公府那些烦心事尽抛到脑后去了。
有原型在,原主也是当事人之一,记忆深刻,沈云西写得很顺畅,她这可不是抄梗抄袭,她只是做一个现实的搬运工而已。
女主最大的秘密不就是重生吗。她把这个写出来,旁人或许不大信,可秦兰月自己当是心知肚明的。
沈云西本意并不想和女主作对,她很忙的,忙着享受短暂又难得的和平生活,真的抽不出太多空来和女主打机锋。但女主显然不打算井水不犯河水,才一天就好几次支着棍子敲打她。这很烦。
秦兰月既然闲得慌,老挑拨她,那她就礼尚往来,也给女主找点事儿干。
沈云西想了想,又特意在首页写上“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字样。
第3章
◎恍惚不似个凡人◎
庭院里又积了层雪,窗边的女贞上一树的琼枝冰叶。
雪从枝头坠落,沈云西也在纸页的落款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梁京第一才女身边伺候久了,荷珠是认得几个字的,她心头一跳,“小姐,这写书人怎么能落你的真名儿?”
沈云西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对吗,不落我的名字,旁人怎么知道是我写的呢?”他们又怎么顺着她去解开话本子里面的隐喻?
“就是不该叫他们知道是你写的,这于名声实在有碍,外头怕是又要说三道四了。”
沈云西却趴在桌子上说道:“我现在还有名声可言吗?”
这话头一出来,屋里谁也没声儿了。荷珠过了老半天才喃喃说:“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了?”
沈云西想了一下,唔了声,“无论怎么想,破罐子破摔都比小心翼翼补破罐子痛快吧。”
荷珠笑捂住嘴,乐道:“你要这么说,那倒也是。”
“李姑说午食好了,夫人可要传饭呢?”房门外有女婢打起帘子问,打断了里头的对话。
午饭是早上就安排好的,热辣辣的红汤锅和半个焦脆酥香的炙羊腿,都是火气大味儿也重的,厨房便又自配了一壶清爽的绿豆汤。
这个对沈云西来说相当于架空的朝代也是吃锅子的,但口味都偏向于清淡。今天合玉居的汤锅和梁京传统的不同,是小厨房按照沈云西的说法特调出来的,很费了一番功夫。
有道是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骨不浓,这份由鸡鸭大骨吊出来的汤,汤色浓白,味香悠长,加入以牛油豆豉并草果沙姜丁香桂皮十几种香料炒制出来的底料,熬成一锅煮沸,内中翻滚的茱萸和辣椒将汤色染得鲜红,在锅中咕噜咕噜的鼓泡,火热得很。
这样的东西,在冬日里即便只看着也觉得暖和,更遑论还有那一股股刺挠人的浓香直往口鼻里钻,勾得院子里的丫头们直咽馋水,无心做事。
沈云西也爱极了这个味儿,说起来她厨艺并不太行,末世那种环境实在没有食材给她挥霍,但所幸她在避难的地下实验室里看过不少书,隔三岔五盯着美食图鉴解馋,因此理论知识相当的丰富,更幸运的是这个世界的食材品种也不少,这一顿由她口上指导,李姑实操出来的饭席获得了大成功。
每天早中晚的饭点就是沈云西最幸福的时刻,她的吃相并不粗鲁,但很专心,一旦动筷子,她的心神就全在桌席上,她很吃得辣,一筷子肉片往锅里一滚,红汪汪的,一入口激得脸颊绯红,表情却至始至终没变过。
福花见了,私下里跑去小厨房学给李姑看,李姑乐了会儿,嗅了嗅味,叹道:“确实香啊,熬料头很费了一番功夫呢。”又笑拍了拍手说,“对了,还剩了不少汤料,小姐前头说叫我多煮一锅,让院子里的都尝尝,吃个热和,驱驱寒气。”
从沈家和沈云西一并到国公府来的下人都称其做小姐,福花听见这话,欢呼了一声,她早馋得不行了,飞快跑出去招呼其他人,还去下人房里将今日不当值的几个粗使婆子也一并喊了过来。
合玉居里热热闹闹吃了一场,香气被风吹散得老远,离三房最近的二房夫人原齐芳嘀咕了一阵,吃饭的时候闻着那股子浓香,看着十年如一日的清淡菜色,只觉越吃越没滋味儿,唤下人道:“给我也换一份辣的来。”
仆从听了命,换了菜色,但原齐芳吃着还是觉得不对味儿,很是心烦了许久。
..
吃过午饭,沈云西的心思又放在了写话本子上,一下午都坐在书案前,没挪过地儿。
傍晚时分,屋里点起了灯,沈云西方收拾了往荣照堂去参加卫信的接风宴。
荣照堂离卫老夫人的住处不远,方便老人家,厅堂又宽敞,是以国公府内的家宴常设在此处。
沈云西去得不算晚,但不料到地方时正厅早早地就已经坐满了人。
安国公卫智春一共有八个孩子。
卫大和卫二是发妻周夫人所出,两人皆已成婚多年,大抵是受多了父亲花心浪荡的苦,他兄弟二人对各自的夫人皆是一心一意敬重得很,膝下各有一子一女,并无妾室,是京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老三卫邵是第二任妻子岁夫人所出,岁夫人在十六年前就去了,卫邵是岁夫人独子。
余下的四五六七八都是府中姨娘生的庶子女。这庶子女里四姑娘卫菩早些年进了宫,育有一位公主,年前刚升了位份,位列九嫔,人称卫修容,不在府中。
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十来口人,再并上候立在旁的丫环仆妇们,满满当当的一屋子。
沈云西一进门,只觉好多人,人气和炭火气混在一齐,热得她冒汗。
卫老夫人和安国公秦兰月两口子都还未到,沈云西没理会四下扫过来的各色打量,径自入了座。
堂内两侧设案,沈云西是三房,位置在右侧第二位,她左手边是大房的卫大爷和大夫人,对面是今天的主角老六卫信,右手边则是五姑娘卫芩。
五姑娘卫芩虽是庶出,但与卫修容是一母同胞,有宫里亲姐撑腰,地位底气自然又与旁的庶子女不同。她喜好奢华和场面,今儿穿的是百蝶穿花上袄,织锦妆花裙,暗光流彩不同一般,皆是由卫淑妃赏的宫缎新裁成的,腰间环佩丝绦,发上金银珠翠,一看就知道富贵。
沈云西才坐下,五姑娘卫芩就斜过了眼,耳边的珠环轻晃了晃,“有的人就是脸皮子厚,要换了我,早在庄子里挑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哪里还有脸回来。”
坐在左侧首位的二夫人原齐芳闻言不由笑了一笑,目光也了穿过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接过话头,“五妹妹没听过吗,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
二夫人原齐芳这一出口声儿大得很,语调也是抑扬顿挫,跟唱戏似的,叫不少人笑出了声,对面坐的卫信更是毫不掩饰。
沈云西下意识抬了抬视线,与原齐芳对上。
整个屋里二夫人原齐芳的身材是最丰满的一个,脸盘圆润润的,皮肤也很白。
沈云西这一眼瞅过去,只觉得二夫人那张脸像极了十五的大月亮,虽好看却又好圆。
沈云西在心里这样埋汰人,口上也没打算客气,她是不爱和人说话,不是不会说话,也不代表要任由别人明目张胆地打到脸上来,尤其原主已经故去了,不过十八就香消玉殒了,哪还有什么千年万岁,以至于她们此刻的这些话听起来格外的刺耳,不中听,叫人不痛快。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双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往案前一倾,坟前祭奠一样地倒在地上,“承二嫂吉言,我若真长命百岁千岁,等你们诸位坟头长草了,看在今日的情分上我必定会去拜一拜的。说不定一时心情好,还可以帮你们把棺材挪个窝呢。”
时人忌讳颇多,向来敬鬼神而远之,她却把“刨你坟挖你尸”这种损阴德的恶毒话说得如此大方敞亮,原本笑着的众人齐齐一滞,当下面色都有些难看。
二夫人原齐芳也是深吸了一口气,好难才稳住了面上的端庄。
五姑娘卫芩却没有自家二嫂这样的“好忍性”,她怒瞪向沈云西,芙面涨红,腾地站起身来指手便开骂,“你还神气,你有什么好神气的?就你往日做的那些事,你还有脸神气!以前就会摆出一副温贤可怜的样,现在倒是不装了,显出你尖刻的本性来了!”
沈云西迷惑:“我神气吗,开头我一句话没说,不是你们先挑事的吗?”
她看过来,微微睁大了眼,那清亮又平静的视线让卫芩陡然觉得,对方看她就像在看一个张牙舞爪的丑角儿。她口头一噎,有点恼羞成怒,憋红了脸:“你……”
大夫人一见卫芩的表情就知道不好,这任性又脾气大的小姑子是要撒泼了,她连忙起身来摆手止住卫芩:“哎呀,芩姐儿,好了好了,快别胡闹了,都是一家子人,吵什么呢。今天是六弟的接风宴,三弟妹也才回府来,正是团聚的时候,该和和乐乐的才是啊。”
这位大夫人温玉娴是此方安国公府的长媳,与她的姓一样的温柔和气,是个老好人,说着南方的软语软调,安抚地打圆场。
卫大爷也顺了妻子的话说合。
有他夫妻二人这一打岔,内里气氛终于和缓了些。卫芩也不好不给长兄长嫂面子,只得狠狠瞪了沈云西一眼,忍气坐下。
外间女婢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响动,看向在门边站了半天也听了半天的人,小声说:“三爷还不进去吗,外头透风,仔细风凉伤了身子,老夫人可要怪罪奴婢们的。”
那人不知在想什么,垂目又立了片刻,才动步往里走。女婢忙打起帘子,高唤了一声,“三爷到了。”
守门的小丫头声音响亮得很,她一嚷,整个荣照堂都听见了。
同一时门前的绯玉珠帘发出了轻碰碰的碎响,那后头玄黑色的衣角先探了过来,紧接着映入眸中的是一道颀长的身影。
现在还是下午,但冬日里总是乌云沉沉,天色一直是暗阴阴的,因而内里早点了好几盏灯,晕黄的烛火照在半卷的帷帘上,与串串玉珠流苏交错,落下一层极为虚幻的光亮。那人本就清隽的面容,在这样的花烛与珠光下,越显得神姿高彻,容仪俊和,恍惚不似个凡人。
他人看起来是很清瘦,面色也比寻常人更苍白,唇色也是偏白的,在一屋子红润面庞的映衬下,白得甚至过于惨淡了,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有病气在身的。
这是卫邵,原主名义上的丈夫,但又不像卫邵,或者说不像原主记忆里的卫邵。
原主一心扑在宫里的太子表哥身上,大抵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庆明帝在她眼里是光芒万丈的。
于原主而言,除了太子外,京里的所有青年才俊都是暗淡的不起眼的影子,卫邵这个深居简出的病秧子就更不值一提。
在原主看来这人不显眼,但事实上这位安国公府的卫三公子在京里很有名,当然,并不是什么好名声,而是被人调侃的笑名。
卫邵今年二十有二,早加了冠礼,考学不成,身上没有一官半职,目前在应天书院做夫子。
说是做夫子,其实名不正言不顺,作为大梁的第一学府,应天书院的夫子不是大儒就是正经进士出身,皆受朝廷任命,卫邵全赖自己的老师窦老先生看顾才勉强留在书院,素日帮窦老先生打下手和照料书院的藏书阁,连合同工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