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里,她安静地绣佛经,看守她的人很快就放松了警惕,在两天前,代姨娘生日那天,她终于想到法子找到了出去的机会。
代姨娘信佛礼佛,每年生辰都要往城中的华法寺参禅点香,这是自闺中起就有的习惯。
姜茹径直去了华法寺,轻车熟路找到了代姨娘惯住的那间禅房。
当时禅房里代姨娘正歪靠在椅子上休憩,许是屋里炭烧得太旺了,她脸蒸得发红,出了一身热汗,身边的老仆妇李妈妈绞了帕子,笑与她擦身,说:“冬日里就这点不好,开了窗冷,关了窗闷,不舒坦。”
代姨娘半阖着眼,不接她的话,只道:“僧人送来的符纸都收好,回头装在我绣好的荷包里,给二姑娘送去,惟愿保她平安了。”
李妈妈替她系好衣裳带子,理好裙摆,叹息说:“姨娘何必事事都想着她,二姑娘又不是您亲生的,操那个心做什么。要老奴说,您在夫人手下受了多少的苦,就该尽还给她女儿去,都说父债子偿,母债女偿,不也是这个理?偏您就疼她,您还真把她当亲女儿了啊!”
“你个老家伙不长脑。”代姨娘笑骂了李妈妈一声。
她懒懒地抚了抚前头被弄得有点散乱的发髻,这会儿心情正好,便也多说了几句:“一个小女娃,我犯得着亲手去搓摩她吗?老货,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明白吗,攻心才是上乘。”
代姨娘微微一笑,比平时显得过分嫣红饱满的双唇微张,吐出的字句却叫门外的姜茹周身发凉:“我对她好,她才会把我放在心上。我就是她唯一的软肋,你懂吗?只有这样,为了保护我,她才会乖乖听话,不然你以为,她凭什么轻易的任人摆布?狗急了还跳墙呢。”
李妈妈哎了哎,抚掌道:“还真是这个理!”
代姨娘略有点自得,慵慵喝了口茶,然才搁下杯子,就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了。她眉头一皱,急忙紧住脸扫眼一看,见是姜茹,才放下心来,只是有点吃惊地问道:“茹姐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茹在门外听得代姨娘和李妈妈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心里脑子里,早空凉了一片,她愣然推开房门,被浓郁佛香的暖气拉回了些微的神智,像个空芯的木偶一般,一步一顿艰难地走进来,木然怔怔地对着那妇人问道:“姨娘,你真的不是我娘,你真的把我和兄长调换?这都是真的吗?!”书里写的竟都是真的吗?
“你都听到了?”代姨娘闻言虽惊讶了一瞬,却并不慌张。
她对上姜茹已经显得空洞失魂的眼,完全没有狡辩不说,还当场承认了,有恃无恐一般:“你既听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面对如此陌生的姨娘,从前的亲母,姜茹的理智心神逐渐崩溃,她趔趄地后退了两下,不敢相信:“为什么,你做这些,就是为了报复夫人吗?”
“我哪里是报复她,我给她送了个儿子呢,我帮了她多大的忙啊。这怎么能算是报复?”代姨娘扬了扬手,扯着衣襟遮了遮脖子,站起身来。
“茹姐儿,你也不必对我这般使气,”代姨娘笑说道:“我的乖女儿,你和姜百谊长得那么像,你真以为你那亲爹亲娘不知道吗?”
第73章
◎若能功成◎
代姨娘从年岁上来说, 是姜夫人的姐姐,但也仅仅只是年岁和名义上,未出阁时在姜家, 姜夫人从来就高她不只一等。
虽说庶女嫡女都是姜老爷子的女儿,在外都是姜家小姐,可亲娘不一样啊,亲娘身后的家世背景及底气也不一样啊, 终究是大大不同的。
姜百谊和姜茹这对姐妹在丞相府的日子,可以说是姜夫人和代姨娘这对姐妹昔时的复刻。
前面的,高傲、任性,以自我为中心,任何时候都只管自己快活,说好听点儿是随心所欲, 说难听点儿就是自私无忌。而后面的只能乖乖地承受她们选择后的结果。
但和姜茹不同的是, 代姨娘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
代姨娘深知出身的苦楚,她一心是奔着做正头娘子去的,在和姜丞相相识后, 她是真心觉得自己找到了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对方上进, 有礼, 生得也相貌堂堂,甩了京里那些纨绔世家子弟不知多少条街, 很难不让小姑娘心喜, 多番相处之后,代姨娘芳心沦陷了。
可谁也没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就在她满心欢喜,期待地等人上门定亲时, 这个男人和她嫡妹给了她沉重一击。
代姨娘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羞辱。
那日她起得很早, 特意挑了年节时都没舍得穿的那条紫绡云纱翠纹裙, 细描了妆容,做足了准备,这是属于她的特殊的日子,她特意打扮并不为过,女婢妈妈们见了,投来的也都是善意的打趣目光。
直到那个男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地上求娶她的嫡妹,直到她的嫡妹跪在地上,羞涩地诉说他二人的相遇相识,让他们成全。
他们真爱无双,她成了笑柄阻碍。在说好的定亲礼上,被狠狠扇脸,他们凭什么这样糟践她!
落在她的各色打量视线,讥笑的怜悯的看戏的……就像一道道的火光,灼破了她的脸,烧得她血涌气沸。
如果说当时她只是觉得羞愤和不敢置信,那么后来姜夫人在她面前理所当然,毫不心虚,一副无事发生的姿态,如同引子,引出了代姨娘内心里积了十几年的嫉恨与愤怒。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她又不是泥人儿捏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自那之后,代姨娘明面上装作不在意,除了爱上礼佛外,一如往常,小心捧着姜夫人。
在姜夫人眼里,代姨娘就是个泥团子,从小就是这样。姜夫人心安理得,没把她放在心上,殊不知,这个泥团子里包的全是刺。
多年不孕,就是代姨娘送给姜夫人的报复大礼,谁叫她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姐妹呢,和她抢人抢得很顺手一样,她下药也下得很方便啊。哼,说什么情比金坚,说什么情真意切,到最后还不是为了要孩子乖乖纳妾。
代姨娘也如愿顺势入了姜家。
代姨娘算得很准,但唯有一点估计错了。她当年给姜夫人下的药不够足,没能坏了对方的根底,在她过门儿不到半年,姜夫人居然有孕了。
这可不对,姜夫人有了孩子,要再生个儿子,那还有她什么事儿?她那好妹妹不还是最后的赢家吗?
不过好在老天爷给了机会,她费了不少努力,也叫自己怀上了。
都有了孩子,这不就巧了吗,他们都能在定亲宴上换人,她换个孩子也不过分吧?
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的更顺利,代姨娘起先还以为是自己聪明绝顶,到后来她才恍然发现,原来人家也在顺水推舟。
姜夫人这一胎生得艰难,以后没得生了,偏偏只生了两个姑娘,她急需要个儿子,应付上头的姜老太太,也不想再把丈夫往别的女人房里推了。
姜丞相呢,也是这么想的。
两口子齐齐默认了,将计就计,将错就错。
当弄明白这一点时,代姨娘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的亲儿啊,真是天生就有佛祖庇佑的,以后偌大的姜家全在他手啊,看看,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功夫!天助她也!
代姨娘很懂得分寸,孩子换了就是换了,她从不越矩关心,只一心守着姜茹这个换过来的女儿。她确实很疼爱姜茹,不说心里如何盘算的,行为上的确是如亲女一般爱护的。
姜夫人和姜丞相也达成了共识,姜茹就是代姨娘的女儿,姜胤就是他们的儿子。
可话是这么说,姜夫人对姜胤这个儿子依旧喜欢不大起来,再看到代姨娘和姜茹母慈女孝,她心里就好如梗了一根刺。
姜夫人将双倍的母爱全部倾注在了长女姜百谊身上。
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无有不应,视如珍宝。
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一个是养在身前的心肝宝贝儿,一个是被换出去的,没怎么亲近过,被教得和代姨娘一个气质的女儿。每当在她们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姜夫人当然是无条件的偏向长女姜百谊。
姜百谊当然也清楚父亲母亲有多爱她,她做什么都有恃无恐,别说姜茹,就是对着姜胤这个相府唯一的男丁,她也照样颐指气使。
但兄妹不如姐妹方便,再加上姜茹和她生得像,多数时候,姜百谊还是更喜欢指使姜茹。
不想上课读书,让姜茹去替她。
不想去参加宴会交际,让姜茹去。
闯了祸,还是姜茹去。
这都是些小打小闹,但小事儿多了,累积得胆大了,胆大得包天了,就敢做大事儿了。在与太子成婚前夕,想一出是一出的姜百谊,她与一个江湖客私奔了,她跑得很放心,反正肯定会有人给她收尾的。
这个人自然也是“姜茹”了。
于是姜茹被迫成为“姜百谊”替嫁了。
不嫁不行啊,她要不嫁,姜百谊逃婚的事被捅出来,姜家老老少少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得被扣上抗旨不尊,忤逆君上的罪名。
她必须得收拾这个烂摊子。在有的人看来,还是她占了大便宜,一跃成为太子妃啊,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好梦!
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她的意见想法,通通都是无关紧要的。
姜茹就这么进了东宫。
她不是厉害的性子,也没有姜百谊的底气,淑妃是个难伺候的婆母,太子又阴晴不定的,还有一屋子妻妾宠嫔。姜茹在东宫其实过得不怎样。
但当听说带姜百谊私奔的那个男人死了,姜百谊自己回来了,姜夫人要把身份换回来的时候,姜茹还是忍不住拒绝了。
凭什么这样?她走,我得给她补窟隆,她回来了,我又得给她让位?
她什么都得到了,去外面享受了自由,自由够了,又可以富贵在手,来日母仪天下。我委屈求全,事事忍受,我得到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得到的,只有一个私奔逃婚的烂名声,和一地鸡毛不见清白的人生。
可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啊。她做错了什么?
但她的拒绝没有任何作用。
她不过是一个替嫁的太子妃,没权没势,她当然可以豁出去鱼死网破,大家一起不好过,但她不能不顾及家中的姨娘。
面对姜夫人疾言厉色的警告,她最终只能点下了头。
在不知道真相前,姜夫人的态度在姜茹看来很正常,毕竟她只是个庶女,姜百谊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偏袒亲女,为其谋划,是人之常情。
可事实上,原来她也是姜夫人的亲女儿!
从她一落地开始,到现如今二十年的人生里,从头到尾,她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父亲、夫人、姨娘,在他们眼里,她也许根本就不算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工具。
也许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
姜茹说话的时候很冷静,不清楚的一眼看过来,说不定还以为她在说哪家的八卦。
沈云西听完了全程,她发现姜茹并没有提及真假太子妃一事。沈云西便也装作不知道,眨眨眼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
姜茹向她做了一礼,扯出一点笑:“没有人在意我,我得在意我自己。”说完这话,她渐冷下脸:“他们该知道我不是木头。”
“请王妃祝我一臂之力,若能功成,我必以姜家半壁家资酬谢!”
姜家的一半家产?那得有多少啊。沈云西听得暗哇了一声,眼眸都略略睁大了,这么大方的吗?姜茹这是想干一波大的,狠捞一笔啊。
第74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厅堂正门上挂了挡风毡帘, 帘前又立着山水浮云的四时屏风,屋里很暖和,姜茹的气色比刚进来时要好上了许多, 再衬上坚定的神态,其实比以前在行宫见时更有活气。
在沈云西出神的时候,她又开了口:“我深知钱财身外之物,入不了王妃的眼, 可纵观我这半生,一无所有,到此刻也只这一点承诺拿得出手了。”她很多礼,再三的拜了又拜。
姜茹知道自己这一出有点“空手套白狼”的意思,但她没得法子了,只能赌一赌。
此行上门来, 不单只是为报复姜家, 她也是想给自己的未来搏一条好活路。数年屈己待人,无人念她的好,没人爱她, 她就更得为自身考虑。
太子被废是国之大事, 早昭告天下了。姜茹身在宫外, 不晓得内中具体原由,但她和元域好歹做了两年夫妻, 那人私底下的性子有多恶劣, 她比谁都清楚,被废之后指不定如何发疯。
万一姜百谊受不住了,姜丞相姜夫人心疼宝贝女儿, 待人一闹, 十有八\九又得换她进去受罪。
她比不得姜百谊, 这一去说不得就九死一生了。
若真到那个时候,面对姜家,她毫无还手之力,可她不想死,所以她得先下手为强。
头一个就是先揭开他们的遮羞布。
她在行宫夜宴前就和姜百谊互换了,对这位洵王妃以及洵王不太了解,可姜家一直在太子门下,哪怕太子被废了,两条绑在一起的大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分解开的。
再加上太子和洵王妃从前的那一段往事,洵王府和姜家这个太子姻亲关系不说水火不容,但肯定算不上多融洽。
洵王妃的话本子又恰好相当出名。
长念却虑,无论怎么看,找上洵王府都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妾敢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虽然冒昧,但还是恳请王妃成全。”她再度启声。
沈云西话本子早写好了,也问过卫邵,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而今姜茹主动提出出书,又许以重利,她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她还是佯装思考了半晌,而后才说:“单以你的一面之词,不好尽信,我得查查,过几日再给你回复。”
姜茹听着有戏,忙又是作揖,二人又说了些话,她才告辞离去。姜家的人正到处找她,姜茹一出门就小心地遮上了帷帽,而后自往北城暂住的地方去了。
门庭外雪声澌澌,沈云西也踩着积雪回了院子里。她暂时失了继续堆雪人的兴致,又恰正是午时,厨房送了饭食来,沈云西入了门就先用饭了。
今天吃的是豆花渎鱼,鱼肉鲜嫩,豆花软滑,入口味道香辣,正适合冬天。除此之外还有一道糖醋荷藕,一碟去火的虾籽冬笋,荤素相和。
吃东西的时间就不想事儿了,沈云西放空脑子,专心吃了一顿饭,才坐到书案边,手肘抵在桌上,两手托着脸,看着昨天才送来的书铺账册,正经地思考起话本子事业的发展来。
最近书铺的生意不太景气。
她的话本子的购买对象主要还是集中在京中的官贵之家,毕竟书中内容的主体就是他们周围的人。
可圈子就这么大,还得靠她与人接触才能触发,哪有那么多热闹天天年年都有得写的。
就好比这段时间。
卫智春之事暂且消停了,隐射他的话本子热度过去了,她又没有新的故事,书铺就门庭冷落了,进项就大大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