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客人,沈云西带着一匣子的钱银契书回了院子,那时告知姜茹真相,只是她一时升起的心思,这样的结果其实还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的。
但总的来说,丞相府真的让她狠狠地大赚了一笔。
沈云西点头,这也算是意外之财带来意外之喜了。
晚间,卫邵回来,两人用了晚食,沈云西抱着新买回来的话本呆坐了会儿,想起这事,便丢下书,将木匣子又取了来,递给卫邵。
卫邵才从浴房出来,侧头看了看,不解:“这是?”
“我最近赚的,给你,赈灾。”沈云西轻言解释。
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梁京尚还好,冬天一直如此,但往南边走的邺城、云州等地却也是大雪不歇,听说是近二十年来头回这样厉害,屋毁河合,成了灾祸。
朝廷已经拨了灾款,派了人手,但灾处所需的东西不嫌多,这笔银钱本来也不是她的,不如转个手送出去做点事好了。
卫邵也到了床被里来,却没有接手,只把人抱入怀中,掐掐她的脸,笑说:“给我做什么,我在吏部,不管这事的,朝朝既决定要用来赈灾,不如你自己安排人手去做。”
沈云西手指捻他肩上披着的外袍的银白祥云滚边,绒绒长睫下黑乌乌的眼盯着他不吭声儿。
卫邵看出她在迟疑,指腹在她的眼角摩挲了一下:“不要怕麻烦。这是好事,你自己去做,别人才能记你的好。一个好名声在某些时候是有大用的。”
他所说的这个“好名声”,不是指的如宋修文无双才子一般的名头,而是往大了的,于国于民。
这样的善名一旦立起来,无异于多添了一道保命符。尤其于她而言。
她来历古怪,又有特殊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也如他一般有所察觉。
卫智春上回误打误撞就撞个正好,他那父皇也险要借机发作,此等情况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未雨绸缪,多添一层保障,总归是没错的。
卫邵一提,沈云西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她嗯了嗯,往他怀里拱了拱,脸贴脸的蹭了两下。
既决定了这事儿要做,那就好好做。沈云西第二日就开始列单子,做计划。
她忙里忙外的,丞相府里的姜茹亦是脚不沾地。
姜茹自那日离了洵王府之后,便大肆变卖家产。
她不准备在京里久留,庆明帝已经批了姜丞相的致仕折子,但姜家代家皆是大族,根基在这里,多的是人手,日后未必就不能借势起复。
趁姜丞相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当然是有多远走多远。
她是个孝女,不止自己走,她还要带上姜丞相姜夫人这双父母一起走,而且走得悄无声息,等京里有人反应过来,才发现姜府里已经人去屋空了。
自那日姜丞相姜夫人代姨娘三人相继晕死过去,这几个人每天被姜茹使人喂迷药,足足昏了七八天才醒来。
殊不知这一醒来,天都变了。
当时那三人就躺在一处,醒来之后面面相觑了半刻钟,不知今夕何夕。
还是代姨娘头一个反应过来,她率先就按着挨得最近的姜夫人厮打了起来。
东窗事发,没盼头了,也肯定没个好下场了,还管什么东南西北的,断头前还得吃顿好的呢,死之前也得先出口恶气再说!
姜夫人才缓过神儿,就被代姨娘一个手掌打了个响。
姜夫人终于恍惚记起了那天晚上被下毒被羞辱的事,双目赤红,恨怒从心头涌起,被情绪支配之下,遵从本能和代姨娘动起手来。
姜丞相也被扯入了战局。
其实三人都没啥力气,连睡了这么久,吃喝都是汤水,骨头都懒怠没劲儿了,软着手打来打去,尽是菜鸡互啄,但代姨娘的那张嘴却是个大杀器,唇一张,话一溜,语言打击加持下,一对二也不落下风,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我的好妹妹,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不长脑子的,说你是条蠢驴都抬举你。知道你为什么多年不孕,为什么生了双胎之后再不能了生吗?没错,是因为我。因为我这个做姐姐的给你送过一份大礼呀哈哈哈。”
这话直击得姜夫人一个震颤,发着抖,气得直打摆子。
她本以为自己不能生,是天不遂愿,所以不得不咽着一肚子的苦水给丈夫纳小,甚至以女换子委屈求全,可万万没想到,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诡计里打转!
她竟还稀里糊涂的,给暗害她的祸首养儿子!
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笑话?
“老爷哎,你知道我当初为了怀上胤儿有多努力吗,我那一身佛香,洗都洗不掉的。说起来老爷你也就这张脸勉强能看,底下那玩意儿实在丢人。我也是试过别的才明白,你也不过如此。”
这是什么话!
这话也太戳心了,姜丞相老脸青红紫涨,脸皮抖战,羞愤欲死。
这个不知羞耻的荡.妇!
他怒喝了一声,可因气力不足,毫无威慑力,出口便成了十足的恼羞成怒。
被代姨娘从身体到心理上轮番羞辱,姜丞相和姜夫人受不了,直呼来人。
这回倒是很快就有下人来解救他们了,但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一个也不认得。
两个身高力大的婆子撩开车帘,明亮的日光和婆子哎哟的声音一起钻了进来:“姑娘,姑娘!老爷太太还有姨娘都醒了,我就说这马车怎么打晃呢,原是他们打起来了,这就是姑娘说的犯病发疯了吧?”
婆子的话让姜丞相三人组俱是一惊。
什么东西?什么发疯?什么马车?
他们这才发觉出不对来,忙的左右环视,果然两侧皆是车壁木板,再勉力扬起脖子,支长了眼,只见车帘子外,婆子身后,是一片积压着皑皑白雪的林木,折射着日光,直刺人眼,显然是在荒林野处。
不是,他们那么大一个宅子呢?
姜丞相三个人傻眼了,这是哪儿?
在路边看着丫头小厮点火烧饭的姜茹穿着绀青夹袄,闻声而来,贴心地给他们解释:“父亲,母亲,姨娘,我们快到合州地界了,你们放心,虽然你们疯病成这样,我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等到了盛州,我们就定下来,我一定给你们养老送终。”
这段话的信息量是巨大的。
一、他们已经离京了。
二、他们莫名其妙得了疯病。
三、他们被姜茹这个逆女挟持了!
啊这……
“你、你放肆!”姜丞相抬起手,目眦欲裂:“孽女,你敢绑架亲生父母,挟持当朝丞相!”
姜茹叹气,一把抓住姜丞相的手:“又犯病了,胡言乱语呢。听多了戏曲,把自个儿也当里头的老丞相了。你们去帮忙做饭了,弄好了送过来,我亲自伺候三老用了。这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哦。”
几个婆子忙都说:“哎哟,姑娘孝顺啊。”
姜夫人:“……”她孝顺个屁!
姜丞相:“……”这个女儿给了她好大的惊喜啊。他们原想过借洵王妃之手给她安个疯名,如何想得到而今自己却成了“疯子”。
代姨娘:“……哈哈哈。”她破罐子破摔了,嘿,无所谓。
姜茹把那俩婆子打发,独自坐在车前的长板上,笑低着声,对着狰狞的姜丞相说:
“父亲,我可没说谎,你确实不是丞相了,陛下批了你的致仕折子,新任丞相已经顶了你的位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个闲散老爷吧,跟我往盛州去,我们一家子待在一起和和乐乐的,不也很好吗。”
她是说真的,到底是父母姨娘,她不至于下狠手做什么。
“父亲你也别气,你想想,我走得远远的,真假太子妃之事,才不容易事发,才能永远烂在肚子里是不是。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丞相憋得心慌。
“谊姐儿、我的……谊姐儿。”姜夫人舞着手,恨不得打死这个孽障。
姜茹笑:“母亲惦记长姐,等有了力气就去信一封吧,不止给长姐写,代家的外祖父外祖母,姜家的族老族亲,都得由你们的亲笔书信知会一声,就说咱们归隐田园去了,说清楚,免得还叫人以为是我绑走暗害你们了。”
三人:“……”难道不是吗?
代姨娘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儿子:“茹姐儿,胤儿、我的胤儿呢……”
姜茹也安抚她:“姨娘莫急,兄长无事,这会儿估计在他亲爹跟前尽孝呢。”
代姨娘很是怔了一下,一头雾水地喃喃道:“他亲爹是哪一个?”她的入幕之宾多了,她自己都不知道啊。
代姨娘这一声,莫说姜家两口子,姜茹都嗌住了。
姜丞相:“……贱、贱妇!”
代姨娘呵了声,扬手就甩过去打嘴。都是落败的狗犬,你冲我摆什么派头?
老人家的争斗,姜茹是不管的,两边都是她的亲人,不好偏帮,况且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相爱嘛。
不同于那二人,姜夫人沉浸在对宝贝女儿的担忧、思念,以及一系列的复杂情绪里。
她的谊姐儿一个人留在京里,从此孤零零的在元域淑妃手下过活,没有支撑,等孩子生了不知道要落个什么样的下场,说不定她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想到这个可能,姜夫人悲从中来,浑浊的泪都湿了脸。
投向姜茹的眼里充满了气怒和无边的恨怨。
她是真疼那个女儿啊。
姜茹冷眼看着,倏忽又笑了起来:“母亲,你总是这样。说起来,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母亲你是出了大力的,父母爱子则为计之深远,你倒好,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长姐不小了,她自己做的事,就该学会去承担因为她的冲动任性而带来的一切后果。而不是叫别人给她擦屁股,收拾烂摊子,不是吗?”
“母亲,别这么看着我,还是说,你希望我回去,把真假太子妃的事情捅出来,我们全家人一起落个干干净净?”
姜夫人蓦地一僵,颓然地收回了眼。
姜茹满意地笑了起来。她挺想要一个家的,没有家也没关系,她可以亲手组建一个。
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仆从侍卫们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路边喂马休整,听着马车那头传来的,属于年轻主家的欢快女音。
“母亲,今天太阳好,吃完饭,我给你擦擦身子吧,松快松快。好了,姨娘,别闹了,父亲该要恼你了,歇歇吧,等到了城里,我给你买你最喜欢的银丝糖,别不高兴了。”
诸人不由的会心一笑,嗨呀,看,这可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作者有话说:
嗨呀,姜茹这里算是结束了。
第79章
◎现在好了,被干掉了吧。◎
车辙马蹄沿路远去, 斜阳下一列快马与姜家的车队擦肩而过,当头的是位二十几许的青年男子,细眼长眉, 秀气有余。他只往姜家车队看了一眼,没有多加关注,又挪正了视线,目正前方 。
行了一路, 天色渐晚,便在途中驿站歇脚。
男子下了马,护卫便将名帖文书等出示驿丞,那驿丞细看了看,原是盛州云中县的县令,刚得了升迁, 还未赴任, 趁这段空假回京过年的。
驿丞拱了拱手笑问了声好:“阮大人。”方做了登记,请人入住。
阮何适亦笑了笑,在驿卒的引路下去了驿站二楼, 才歇了没多久, 就听下方庭院里人声嘈杂, 灯笼晃亮。
仆从端了热水进来,说:“幸亏我们来得早, 这会儿来了好多人。”
阮何适擦了脸:“也是回京去的?”
仆从道:“那倒不是, 是往邺城、云州去的,洵王府的人手,说是洵王妃单准备出来的赈灾物什。看起来可不少, 驿站都容不下了, 那位王妃倒很是悯人的, 不止往官处也捐了善银,私底下也另有善心。”
阮何适听罢,点点头,打发了仆从去后,他才关好门,松了松里外衣裳,自歇息去了,翌日天亮,又再度启程。
而送走了赈灾队伍的沈云西,正在新收拾出来的靖王府,帮废太子元域,现靖王和靖王妃姜百谊处理挪宫事宜。
本来这事儿轮不到她干的,但没办法,元域和姜百谊来殷皇后的正阳宫请辞时,庆明帝也在,这老皇帝见底下的儿子儿媳,一个消瘦苍白,一个虚疲颓倦,很不顶事的样子,眉头一皱,就指了沈云西,让她来搭把手。
沈云西严重怀疑庆明帝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来招恨的。
毕竟元域这一家里多的是人,根本就用不上她。但皇帝有命,又不得不来。
沈云西面无表情地坐在右侧位,一旁的元域,眼覆阴冷。
男人致命的打击,让元域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身边每日都有阴凉冰渗的鬼气立体环绕,就跟一头想吞人的恶鬼一样,性子越发暴戾。
原东宫,现靖王府的下人连同侧妃们,近些日子无不战战兢兢。
沈云西端坐,两手交在身前,两眼放在对面桌上的果碟上,然后由一点发散,渐渐放空。
想回家,啊好想回家吃饭,今天跟厨房说好了要吃烤全羊的,这会儿应该烤得差不多了。
还有母后交给她的宫规作业还没抄完,不想写,不想写,一点也不想写。
她思绪飘得老远,那样子木愣愣的,入定了一样,一动不动的,跟泥人儿木头没个相差。
杀人一样的眼神不起作用,反倒把自己眼睛盯得抽筋了的元域,想到辞官后跑得没影儿的姜丞相,心头的杀意、恨意,是怎么都止不住。
姜丞相,他的老岳父,他儿子未来的助力,他东山再起的希望,他没了!
沈朝朝!
就是这个女人又闹出来的事!肯定就是她写的那什么以子换女的话本子闹的,最近就这么一件大事是和姜家相关的,要不然根本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
元域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得知姜丞相辞官时的心情。
他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这他娘的,老大的一个丞相,突然就没了,魔幻了是吧。
“为当初那点事,你就这么恨我吗?”元域冷声道。
“……”
元域呵呵地脸皮子一抽:“先是我外祖,又是我岳父,每一桩都和你逃不了干系,你还真是恨我入骨啊。由爱生恨,看来当年你还真是爱惨了我啊。”
“……”
半天没收到反应的元域,就像唱了一出尴尬的独角戏,躁怒地摔了茶杯:“你他妈哑巴了?!”
沈云西轻啊了一声,又呆了好一下,才缓慢地把视线放到了元域身上,不认同地认真说:“大皇兄,我没有哑巴,只是不想和你说话。不能你自己残了,就见不得别人好啊。你这心理很有问题。”
又对季六月言说:“回头帮大皇兄请位太医来,这是病,得治,不能讳疾忌医。”
季六月忙答道:“是,属下过会儿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