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从前的这位好兄弟深恶痛绝,一见到他,就不免想起幸芳和后宫的秦兰月,即便卫智春已经惨到这种地步了,也仍难消他心头之恨。
要不是想着死了一了百了太便宜他,幸芳在九泉之下估计也不想见他,他早把他弄死了。
庆明帝懒懒的闭了眼,没叫起,也没出声。
反而是殷太后主持大局,似惊讶的说道:“这不是福昌的驸马吗,还有老安侯,哀家可好久没见着你们了。你们这托了淑妃进宫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宋修文还是只干笑,眼珠子不安分的时不时左右打晃。
和他相比,卫智春就显得各位稳重泰然。
卫智春冲上首俯身一叩,他的声音就像吱呀吱呀的老木门,又像嘎嘎的老鸦,“微臣是为旧事而来。”
他知道庆明帝对他很不耐烦,也不多废话,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微臣深知,陛下厌见我,但臣对陛下一片忠心,是苍天可鉴的。这些月在宫外,微臣是度日如年,只要一想到魑魅魍魉横行宫闱,就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胆的安睡不着。这才出此下策,贸然求了淑妃娘娘。”
“微沉此次和宋驸马入宫而来,为的便是当着朝中诸位大人,当着陛下和娘娘们的面,拆穿这红粉骷髅,害人恶鬼的假面!洵王妃!”他猛地一转头,喝然乍叫,抬手直指,这一指,便将众人的心神尽数吸引了过去了。
“就是她!”
卫智春泪流了下来:“陛下,您糊涂啊,您可还曾记得微臣同您说过的话,这洵王妃,分明就是那借尸还魂的恶鬼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微臣之心天人共鉴,这恶鬼害死洵王妃,强占王妃玉体,又有异术手段,谋在国朝,所图甚大啊,陛下,此鬼不除,天下难安啊!”
卫智春泪如雨下,言辞恳切,掷地有声。
庆明帝还是没理会他,和上回一样,他就不信那鬼神之事,但这不耽误他看戏,他最近在朝堂上因他那二儿子受了不少辖制。
和在朝堂上的锋芒不同,他家那二儿子,对自己王妃是情意绵绵,厚意在心。
软肋是最好伤人的地方,卫智春要冲这儿捅下去,害他心肺,他乐见其成。
庆明帝玩味的转了转玉扳指。
大臣中有知他心意的,适时惊道:“这,老安侯,这怪力乱神之事可不能乱说的,不能仅凭你几句话,就给王妃安上这样的恶名啊。”
证据,得有证据。
卫智春知道这是在给他递梯子,忙说:“微臣有证人。”
庆明帝一摆手,田林呼道:“传。”
话递出去不久,便有五六个下人打扮的男女被带了进来。
那几人慌张的跪下,直叩头。
卫智春便道:“这是我们家里头在城郊庄子做活儿的仆从。还有这一位是城里的大夫。”
又对那几人:“把你们知道的尽都说出来,不得有半分隐瞒!”
“洵王妃当时到庄子里来,不多久就大病了。”
“小人们请了大夫来,却怎么灌药扎针都不见好。”
那大夫又接着说:“人都断气了,结果突然又喘上来了,小人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阿弥陀佛,天爷,原来是撞鬼了!”
“正如大夫所说,奴婢当时就在屋里伺候,也亲眼瞧见的。”
他们一言我一语的,半真半假的,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原主去世,她穿越那会儿正是深夜,屋里只有打瞌睡的荷珠竹珍,他们能看见才怪。
沈云西眉目不动静听着,扭过头看了看荷珠。荷珠心领神会站在她身后,冲殿内一角打了个手势。
站在暗处的小宫人不着痕迹的悄步退出,往外去了。
这几个下人大夫的话,引得殿内窃窃私语。
有人发出惊声说:“说起来我家女儿曾同我说过,洵王妃自城郊庄子回来,改了性子,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不是改了性子,是改了魂儿了!”
另一人却斥道:“胡言乱语,这些人皆是卫家仆从,又都老安侯自己带来的,焉知不是他对王妃怀恨在心,串通一气,故此报复。这世上哪来什么恶鬼,恶鬼都在人心罢!”
“汤大人,咱们陛下是天子,是上天之子,有神明垂青,这世上有神,善恶两面,又怎么会没有鬼呢!”
“王大人此言差矣,神明有眼,早将世间恶鬼除尽了,怎么,难不成上苍神明在你眼里就如此废物吗,任由恶鬼横行人间?”
“正是如此,皇宫深庭,有神明庇佑,当是鬼邪不侵,即便有他们所言的起死回生之事,王妃也定然并非什么恶鬼,雪灾之时,王妃大行善举,指不定是神明赐福,为庇佑我大梁而来的呢。心贯白日,见什么都是青天,心是黑的,见什么都不干净了。”
满殿大臣打起了嘴仗,就跟早朝争执一样,吵得面红耳赤。
沈云西看得出来,这其实已经不是单纯的争她是不是恶鬼了,而是以卫邵和庆明帝为首长成的皇子与年老的皇帝的党派之争。
庆明帝这边的人,也不一定信卫智春所谓借尸还魂的话,只是通过给她定性,来打压卫邵。
而卫邵这边当然也知道他们的目的,便也竭力回护。
可是,沈云西转眸,看向她身旁澹然气定的卫邵,他不知道,卫智春他们细节虽说得不对,但她其实确实是借尸还魂来的。
她微微抿了抿唇,垂过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
她思量间,相辉楼里吵得不可开交。
还是殷皇后冷着脸,重重的一拍席案,木头咔嚓的声音,诸人恍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蓦的噤了声。
“把这当什么地方了,你们还记不记得今日是太后的寿辰!”
众人忙都告罪。
殷皇后唱白脸,殷太后笑着唱红脸:“不妨事,不妨事,理不辨不明嘛,大家都说得很有道理。”
又接着对卫智春道:“老安侯,哀家看那位方大人说得很是,我这孙媳妇,不像是恶鬼,倒很像天爷赐福下来的,有大福气呢,可多亏了她,我二郎才有得活命哦。”
卫智春刚才下拜的时候闪了脆弱的老腰,一直叩拜在铺了红毡毯的地砖上,忍着疼,沉声说:“娘娘这是被她骗了,她助救洵王可不是什么好心,若不搭上洵王,她来日如何入得宫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女之于我大梁,正是妲己之于商周!她之心,狠毒着呢!”
“此鬼归京至今,写书大盛,一本本书,污蔑了多少人!驸马、齐院使一府、微臣我,还有从前的沈尚书,那可是洵王妃的亲父啊,来日诸位大人犯到她手里,焉有命活!”
卫智春腰疼得大喘了两口气,“齐院使、沈尚书如今都见不得踪影了,但宋驸马就在此处,驸马,你不是有话说的么!”
被提到的宋修文一个激灵,忙也都伏身,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老安侯说得对。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洵王妃说的,写的那些事,我尽都没有做过的。我、我不喜欢她,我也没做过那些变态的事,我更没有在外拈花惹草,我要真做过,我怎么可能告诉她。对对对,是这样的。”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语调战战兢兢的,一溜段儿下来,很没有逻辑,全是些没用的废话。
卫智春和齐淑妃听得很不满意。
是让他说这个吗?
这宋修文怎么回事,关键时刻掉链子,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在宫外的时候,一脸阴狠侃侃而谈,狗日的,到宫里怎么就这么废物了。
总不能是被吓的吧。
卫智春强按下气烦,提示他:“宋驸马,光天化日之下,又这么多人在场,那恶鬼是伤不到你的,你不要慌张,把你知道的,看到的,听到的,关于这恶鬼的一切都细细的说与我们听吧。”
宋修文身子打了一下抖,因卫智春的话,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情绪略有些激动的喘着粗气。
卫智春这才放平了心,暗道,装得还挺像的,对嘛,这才对,就是这样,顶着这样的表情,把他们准备好的那些都说出来!
沈云西一直注视着他二人的动静,她觉摸这是要来重点,当下便要站起来身,打断他们施法,欲叫她准备的人出场来打擂台。
然而她才刚一动,就被卫邵按住了手。
卫邵把微离了凳子的她又拉回了原处,自己站起了身来。
他身姿颀长,此刻又风仪严峻,众人皆都凝神观望。
卫邵淡淡说了一声:“够了,老安侯。你何必如此逼迫宋驸马?我看宋驸马此刻忐忑不安,心神不宁,一副战战惶惶的模样,必是受你威逼了。”
卫智春:“……哈?”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威逼他?我们那是志同道合!这次计划宋修文可比他出力还多!
卫邵没再管卫智春,而是对宋修文沉声道:“福昌姑父,父皇母后,皇祖母皆都在此,这天下间,谁也越不过他们三位去,你有什么话尽可大胆的说。”
宋修文抖得更厉害了,抖着抖着,呜呼一声,匍匐在地,大哭道:“我不想的,我不想来的,陛下娘娘容禀,都是淑妃娘娘和老安侯逼我的!”
宋修文的突然反水,让齐淑妃惊骇:“宋修文,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卫智春更是不敢置信的,本就瘦凹的眼眶里,两黑白珠子都快脱眶出来了。
拜宋修文那张在姑娘堆练出来的嘴和在牢里修炼出来的好演技,卫智春怀疑过齐淑妃可能反水,都没怀疑过他!
宋修文涕泪交流,指着卫智春和齐淑妃说道:“他们逼我吃了毒药,说我要不听话和他们一起做戏,就不给我解药,要我去死了。我没有办法,只能按他们的命令入宫来了。”
“本来,我以为可以做到,但不行,我实在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
宋修文深吸一口气,他痛苦的含着泪,红着眼,望向沈云西,痴痴的深情说道:“我知道她不爱我,但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她说得对,我就是个变态,我也的确喜欢她喜欢到无法自拔。要我亲手抹杀自己的挚爱,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做不到啊。我宁愿死!”
“你看到了吗,命都给你,我也不奢求其他,只求你能够多看我一眼吧。”
仰头四十五度角,热烫的泪水滚滚而下。
沈云西:“……”救救救……不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走向?
众人:“……”啊这。原以为是架斗洵王妃,怎么变成示爱现场了?
就很震惊啊,宋驸马痴恋洵王妃痴到失了智,这事儿原来是真的??
庆明帝:“……”他果然还是老了,搞不懂这些年轻人。
殷太后笑眯眯的和殷皇后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正常的嘛。”
卫智春和齐淑妃脸色唰唰的黑了。
不是,这个走向,这他么的合理吗??
卫智春情急之下直起腰,腰椎上咔的一响,他顿时疼得面无人色,连牙齿都互相打起了架。
缓了好一阵儿劲,他才咬牙出声道:“无稽之谈!全是胡言,什么下药,什么逼迫,根本没有的事!”
宋修文抹了抹眼泪:“我人就在这里,尽可由太医诊脉。”
蒋院判就在宴席之列,一溜烟就跑了出来,“我来,我来。”
迫不及待的到近处去,搭着宋修文的脉一探,忙向上首禀告道:“宋驸马确中了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狗屁!卫智春大声辩驳。
宋修文对卫智春的话声充耳不闻,他只含情脉脉,怔呆的望着沈云西。
装深情,他是专业的。
那模样叫人直起鸡皮疙瘩。看得众人头皮发麻。宋驸马不愧是个变态!
沈云西:“……”默默的别过眼,扯了扯卫邵的袖子。
卫邵凉凉的扫视而过:“宋驸马,适可而止。”
宋修文这才万般不舍的扭过了脖子,伤心的垂下了脑袋。
卫智春见此,醍醐灌顶,如何还不明白,他目眦欲裂,怒气冲天的大吼:“你们,是你们……你是他的人是不是,好啊,你们联合在一起算计我,把我们当傻子耍呢!”
卫智春急怒的面对着卫邵,本来就灰白的头发,越白得惨淡了。
他想不通,宋修文既是他卫邵的人,何苦还来今天这一遭?
他故意把宋修文放出来,难不成就是闲得无聊,想看他们如猴子一样演一场戏吗?
卫邵看也没看卫智春,他确实是故意把宋修文放出来的。
朝朝外来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再加上话本子,稍一经人引导,就很容易出事。
没有终日防贼的道理,倒不如彻底摊开来说,借着宋修文这个当事人之一亲口作保,经此之后才能永绝后患。
他清清冷冷的立在那里,向上拱手:“父皇,如今事情已经很明了了,老安侯与淑妃娘娘沆瀣一气,构陷王妃,污人清名,其心可诛,还请父皇下令处置吧。”
齐淑妃终于坐不住了,忙忙离了椅座,跪地道:“陛下,陛下明察,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
她语声急快:“臣妾是有罪,罪在臣妾愚笨糊涂,听信了老安侯的谗言,没能识出他的险恶用心,还代为引荐,这是臣妾的罪过,但构陷王妃是绝对没有的!陛下!”
在继宋修文之后,齐淑妃也踩了卫智春一脚。卫智春腰痛心怒,两处相加,竟气得发了怔,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而庆明帝听了齐淑妃一席话却久久不言。
殷太后和殷皇后也只喝着茶。
齐淑妃心下暗恨,又要继续自辩,沈云西却起了身,她和卫邵并肩立着,对殷太后道:“皇祖母,孙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淑妃:“……”等等,这话好熟悉。
殷太后笑抚了抚掌:“我们祖孙,有什么不能说的,是什么事啊?”
“那孙媳就直说了。”
“事情是这样的,今儿早时,有意料之外的人传信找上了孙媳,她们苦求孙媳许久,说是有天大的苦楚要面见父皇母后,可她们又确没办法前来参加祖母您的寿宴,所以不得已求到孙媳这儿来。”
“您也知道,孙媳是个软心肠,实在捱不过她们的苦苦哀求,又加之事涉淑妃娘娘,孙媳也没法子,只好自作主张,叫人去帮了她们一把,又暂叫她们在外等候了。”
“皇祖母,父皇母后,你们看这……”
沈云西絮絮不断才说完,就有人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齐淑妃面红颈赤:“……”你他爹的没有自己的话说吗,非要装模作样的学我,行这羞辱之事!
气过之后,齐淑妃又眉头深皱,袖中的双手紧拧着,心下焦烦,沈云西这一出和她前头一样一样的,显然是来者不善,到底是什么事?
殷太后可不知齐淑妃的忧虑,笑说:“这可巧了不是。哎呀,那就叫她们都进来吧。人多好,人气足,热闹。”
得了殷太后应允,沈云西便让荷珠去带人来。
荷珠领命而去,约过了半刻来钟后,殿中众人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声音高高低低的有不同,并非来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