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陆夫人那没出息的样子,刘氏轻言软语安抚:“姑奶奶担心什么,就是让姑奶奶自己想,他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突然道:“你说这次,那个死丫头会不会再要一间铺子?”还是最好地段的最贵的铺子。
刘氏一噎,迟疑道:“不能吧?”小孩子之间闹一闹,也能要铺子?她仔细一想,“上次不就没要?”上次不就讨巧要读书。
两人想到这里,倒还真有些担心了。陆夫人更是心里不踏实,别自己儿子还没成人呢,陆家值钱的好铺子都被清晖院给掏走了。
看到上来轻手轻脚添香的丫头,陆夫人不耐烦道:“赶紧拿下去,换我往日用的。”什么好玩意,还说金陵城的贵人都用,一点香味都没有,比她的桂花香差远了。
陆家茶楼里,刚刚送走一位南面回来的掌柜,陆子期才坐下端起茶盏,脸上淡笑已不见。老掌柜说了,想当一个好的生意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最好都是笑的。和气不一定能生财,但准确的判断加上表面的和气,很容易生财。
所以,管对面是什么,含笑就是了。
陆子期收了这几日练习的笑,端起茶盏,就见钱多匆匆进来。看到钱多神色,还没入口的茶,就被他放回了桌案,起身往外走,让钱多跟上边走边说。
听到钱多第一句话,少年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下子更冷了。
“那边院的几个孩子把咱们音音小姐给欺负了。”
钱多能听到身边少爷加深的呼吸声,他赶忙几句话把整件事说了,这时已到了茶楼外,小厮已经把马牵了过来。陆子期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回头看向匆匆跟上来的钟伯,他试着――含笑,阳光下,跨坐马上的挺拔少年,玉面红唇,端得好看。
尤其是这微微一笑,不知情的人瞧着只觉得这公子又好看又温和,真真应了那句公子如玉。
含笑的少年,说话的声音却是切齿的冷:
“钟伯,你说他们是不是料定快过年了,我铁定拿几个孩子没辙?”说着他笑得冷了,“我倒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人,真有意思。”说完一扯缰绳,直奔陆家去了。
到了清晖院,陆子期冷了一路的脸才松了松,一边换下外面大衣裳,在火盆旁伸手把周身寒气去了,一边问丫头音音怎样。
迎上来的丫头小声说着,“请过大夫了,说是吓着了,药已经煎上了。”说着递上药方子,陆子期见上面有龙骨、柏子仁等安神药物,皱了皱眉,大夫给一个孩子下的药这样重,可见孩子吓狠了,可如此寒凉的药物,音音脾胃怎受得住。
他吩咐钱多拿拜帖去赵家,请一请专为赵家小姐看诊的老大夫,这才到了正房这边,脚步放轻了些。
迎出来的串儿红着眼圈,陆子期一入门帘,就听到东边碧纱橱里钟大娘轻哄的声音:“音音乖,咱们喝些温水,喝完哥哥就回来了。”钟大娘心焦,即使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孩子也始终绷着,好像生怕哪里突然会蹿出什么一样警惕着,两只小手攥着就没松开过。
大约是听到喝温水哥哥会回来,女孩警惕得一绷,随后伸头就着茶碗咕咚咕咚就喝。转眼,大半碗温水就给孩子咕咚下去了。
随后就听哇一声,陆子期立即进了碧纱橱,就见钟大娘拿着帕子替音音接着,后头小丫头忙捧着盆上前,音音强逼自己喝下的汤水,一下子都吐出来了。
“这可怎么好.....”钟大娘拍着孩子后背喃道,这才见了自家公子,忙让开位置。陆子期一眼就见到了孩子雪白手背上的血痕,显然处理过,可依然触目惊心。
他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新帕子,坐到了钟大娘让开的位置,一边轻轻拍着音音小小的背,一边轻给她擦着口鼻。
音音抬头,看到了哥哥,女娃的嘴巴撇了撇,扑到哥哥怀里,搂紧了哥哥的脖子,这才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钟大娘看到音音始终攥着的小拳头一下子松开了,才算放了心。
陆子期能感觉到怀中的音音两只小胳膊紧紧搂着自己,哭得整个小身子都在颤,明明好好养了一年,这会儿陆子期还是觉得,自己的音音怎么还是这么小一团,像一只不敢放声呜咽的小兔子,哭得人心疼极了。
一想到这么小的音音被关在那个屋子里,面对她最怕的猫,陆子期手上动作温柔,牙根却咬紧了。
他抱着孩子一遍遍哄着,直到累极的音音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陆子期轻轻把音音放下,拉过被子盖上,这才接过旁边丫头用温水打湿的帕子,轻轻擦着音音泪湿的脸。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孩子睡着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此时一双小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碧纱橱内外都是一片安静,陆子期隔着锦被轻轻拍着音音后背,突然孩子一个激灵似乎要醒过来,他忙俯身按住孩子要乍起的小胳膊,整个人都笼着锦被中的女娃娃,孩子重新感觉到安稳,颤动的睫毛安静了,似乎要睁开的眼睛稳稳闭着,慢慢地,音音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陆子期一动,旁边的钟大娘赶紧递过来一个长条枕头,陆子期熟练地接过来抵住音音后背,同时松开了落在孩子后背上的手,让睡梦中的孩子觉得好像依然被人托着抱着,慢慢松开了攥着衣角的小手。
陆子期忍不住拿手碰了碰音音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重新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
一出碧纱橱,周围人就觉自家大少爷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了。碧纱橱内的大少爷还是一个温柔耐心的大哥哥,碧纱橱外的大少爷一言不发,浑身都透着冷。
串儿捧着黄铜盆的手一下子握紧,本来安静的水面一荡。
陆子期瞥了捧盆的串儿一眼。
只一眼就让串儿觉得周身发寒,紧张得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在大公子只看了她一眼,就提步出了堂厅,串儿觉得魂儿这才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回过神来的串儿身子还在轻轻颤着,铜盆里的水跟着轻轻晃荡。钟大娘好笑地看着这个吓傻了的丫头,一个铜盆端到这时候,里头的水都凉了,她都不知道放下来.....
钟大娘伸手要接过来,串儿才恍然自己还一直端着盆水,赶紧放到了一旁的黄花梨木脸盆架子上,这才惶惶不安低声问钟大娘,自己是不是该出去跪着请罪。
钟大娘看了看碧纱橱,里面依然是安稳的,孩子睡得正好,她这才转身看向串儿,“不用了。”
“这.....过去了吗?”无论如何,音音小姐都是在她带着的时候出的事情。
“过去?”钟大娘看着外面冷肃的冬天,“你算过去了,只是那些人,还没开始呢。”
钟大娘的声音是一向的温柔,听得串儿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又想到了刚才大少爷瞥过来的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眼波都未动,却让人觉得寒到骨子里。
身旁钟大娘已来到了门口,吩咐丫头去找管花木的匠人,“今年才移过来的桃树,还是得把树衣裹厚一些,我瞧这个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原来院中那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桂花树早已被整个掘了根,变成炉膛里的柴火烧了。要种桃树是音音的主意,当时大少爷听了,就直接吩咐人从花园里挑最好的桃树移了过来,听说后来陆夫人赏花,看到那个留下的大坑气得两天没能好好吃饭。
穿着青缎棉袄青色褙子的丫头听了吩咐,赶紧去找花匠了,清晖院里好像重新恢复了正常,院外角落里探头窥探的婆子跺了跺快冻麻的脚,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找花匠?”陆夫人看着旁边正跟着奶娘玩花绳的女儿,重复了一遍婆子的回话。
婆子点头,“老奴看着进进出出的,该是没什么事了。”
陆夫人摸了摸自己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昨日才让丫头用暖房里熏出来的凤仙花染了,此时正是红得最好看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地靠着铺着锦缎厚椅搭的圈椅,抬头看向旁边喝茶的嫂子:“都有心思伺候花草了,这就算过去了吧?”
刘氏就没担心过,一笑道:“我的姑奶奶,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回头咱们就使人带着礼上门替孩子赔不是,孩子之间玩玩闹闹,不过去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就是一直在想这个“还能怎么着”,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清晖院能怎么着,这要是陆家大少爷真把几个孩子怎么着了,那可真成了混账玩意了。这么一想,陆夫人看着自己染得红红的指甲觉得更好看了,这颜色正,年前再染一次,就能好好过年了。
到时候好好拜拜神仙祖宗,把晦气除了,美美地过一个年,就等新的一年一切顺当起来。有了这次教训,那个小的总该老实一阵子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嫂子,好歹嫂子倒是拿个主意,把清晖院那个小扫把星给送走了,她才能真正舒心。
那就是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野丫头,惯会讨好老爷,溜须拍马。没了这个晦气的,她就不信清晖院在老爷那里还能有好,还不是三天吵两天杠的。
至于准备礼物致歉这些小事,就不用她一个陆家主母操心了,快过年了,她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一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整个陆家都看见了,她这个给人当后娘的大冬天亲自去解劝,就差直接吃清晖院下人的排头了,让谁来说她都仁至义尽,她就不信谁还能说出她一个不是来。
这边陆夫人刚吩咐把年夜饭的菜单子拿上来,她要好好看一看,就听外头有婆子还没进屋就扯着嗓子鬼叫:
“不好啦!”
“夫人,不好啦!”
陆夫人太阳穴一跳,登时就要让人掌婆子的嘴,大过年的满嘴里什么“夫人不好啦”,这么不会说话的婆子要嘴干什么!
谁知陆夫人还没发作,就听到婆子的破锣嗓子:
“大少爷带人来啦!打上来了!”
这次陆夫人的太阳穴直接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打?打谁?
她赶紧让人把女儿抱到自己身边,还是她嫂子在旁提点,陆夫人才回神:“快,快去请老爷!”
就是精明如刘氏,看到陆子期带着人来了陆夫人院子,都想不明白这次这个陆家大少爷到底要干什么。
一看到带人进来的陆子期,陆珊珊就吓得往奶娘身后躲,奶娘也吓得很,只是没地儿躲。陆夫人颤颤站起来,脑子里都是上次自己院中一溜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色厉内苒道:“你们要干什么!我看谁敢!”
陆子期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一摆手,先是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上来,轻声细语对陆夫人道:“夫人放心,咱们会好好看着小姐的,准保一点都不会碰到咱们大小姐。”
陆夫人脑子还是蒙的,只见这两个丫头果然就恭恭敬敬站在带着陆珊珊的奶娘身侧,显然什么都不敢对她女儿做,陆夫人还没来得及放心弄清楚陆子期今天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就见始终站在门口一侧连一步都没迈进来的陆子期又一抬手,陆夫人就觉脑子轰一声。
后来陆夫人才意识到不是脑子轰一声,而是屋内轰的声音。
跟着进来的粗壮婆子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短棍就开始砸。
一时间不光陆夫人,陆夫人院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能听见哗啦哐当的声音,清脆的是古董花瓶被击碎的声音,沉闷的是短棍落在上好木器上的声音。
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立即开始喊叫乱跑,但大少爷显然是有备而来,院子里站着铁塔一样的随从把门一堵。有机灵些的想寻别路溜出去,却发现整个院子被大少爷的人守得铁桶一般,别说陆夫人的人就是只猫狗都出不去。
正房里都是陆夫人的惊叫和陆珊珊惊恐地哭喊声。
听到陆珊珊撕心裂肺的哭声,陆子期好像才满意了,他转了身,背对着乱糟糟的屋内。此时太阳西斜,冬日的太阳没有温度,挂在那里,洒下冷冷的光。
身后的碎瓷声、击打声、哭喊声,这一切好像对陆子期都没有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那里,瞧着远处的太阳。耳边响起的是音音的小奶声,她说冬天的太阳好像一个没热的饼子,挂在那里,看着就怪凉的,让人连咬一口的想法都没有。
这么一想,陆子期分外仔细瞧了瞧太阳,就像一块没有热气的饼,冷淡地对着这个充满嬉笑怒骂荒诞无常的人间。
慢慢的,身后的打砸声零星了,然后停了。
跟着来的婆子收了木棍,立在两边。她们不是陆家人,都是跟着家里男人从西边过来的,是西边那条商线上的人,她们只听主子吩咐,哪管什么夫人小姐。
陆子期这才转身,看了一眼里面,能砸的都砸得干干净净。为首的婆子从小主子眼里看到了赞许,这是认可了她们,觉得她们活儿干得不错。小主子觉得她们干得好就成了,她家男人第一次见到小主子,回去就抽了半宿的烟,撂下烟斗就说了一句话,“干,以后就跟着这位新主子干!”婆子当时就明白了,她家男人这是看准了人,做出了选择。
冰冷的阳光落在陆子期身上,让少年过于好看的脸显得如这个冬日一样:没有温度的冷。此时刘氏紧紧贴在陆夫人圈椅后,这个圈椅是整个屋子里唯一完好无损的东西。陆夫人整个人都瘫在圈椅上,旁边是搂着陆珊珊的奶娘,已经面色煞白。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只能听到陆珊珊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的哭声,声嘶力竭的哭声快没了人样子,不知道为何,曾靠近过鬼屋的丫头,觉得大小姐哭到最后,声音就像那只发了狂的猫。青天白日,想明白的丫头一个哆嗦。
陆子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屋内,验收成果,连一眼都没有看屋内几个人,转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屋内两个丫头赶紧冲着一片狼藉中的陆夫人行了礼,还是轻声细语,无比恭敬:“夫人,我家少爷说,大过年的,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说着更恭敬道,“少爷还对大小姐说,要知错就改,别有下次了,这次连累了这满屋子的花瓶桌椅,下次东西可就不能替人顶罪了。”
说话的丫头要多恭敬就多恭敬,声音要多轻软有多轻软,好像生恐吓着孩子。可陆夫人院子所有人,都只觉不寒而栗,陆珊珊已经快哭不出声了,睁着仇恨的眼睛,愈发像那只发狂的猫。
话说到了的丫头又行了一礼,就转身快步跟上前面人群,离开了陆夫人的院子。
陆夫人伸出来要怒斥的手抖得不像话,到底有没有人能说句话,这陆家大少爷还能是个人?这就是个没有人伦的鬼!
是了,陆子期十岁那年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长得还那么好,可偏偏就让当时的陆夫人心里发寒,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想起来,才认清,就是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里面没有惧怕,没有情绪,没有人伦,好像俊秀的皮囊下住着――一只鬼!
在那个阴暗的拔步床前,这个让陆老爷自豪的俊秀儿子,让当时野心勃勃的陆夫人看到了森森鬼气!
清晖院的人眨眼间都离开了,清晖院的大少爷从来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地惶恐惊惧的人。
刘氏这才敢站直腰,第一眼先去看那个据说是前朝的花瓶,碎得拼都拼不起来,还有那个镶翡翠的香炉翻滚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那块翡翠石硬被人敲碎的。这活儿干得是真细致,真是连一点完整的东西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