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行呢?世道规矩,于他,算什么。
突然“啪”的一声响,让他骤然回了神,接着是钱多的声音:“主子,是窗的销扣松了,不碍的。”
音音探身去看那个啪嗒扣下来的窗,陆子期看着她张望的小脸,青色衣领中露出的是她白细的脖颈,极美。
也极脆弱。
连一个松掉的销扣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她生活在一个足够干净的世界中,是他亲手为她打造的,从她还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想把所有好的送给她,给她一世的安稳,让她永远能活得自在,笑得恣意。
陆子期慢慢松开了身后握紧的右手,垂下了眉眼,轻轻笑了。
他伸手碰了碰因为她骤然探身晃动的粉白珍珠,“音音,是哥哥的错,该慢慢来的。”
窗棂被人重新支起,音音收回目光,陆子期看着那个珍珠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然后轻轻地晃。
音音伸手抓住自己发上垂下的珍珠钗,细白小手一下子抓住轻晃的珍珠,是她一向爱做的小动作,陆子期看得认真。
来自哥哥的一句认错,让音音心中这些日子的气闷彻底消散。
气消了,她就能理解旁人了,例如理解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姑娘,她抚摸着粉白的珠子道:“换我,也不愿意将来的夫君有个这样亲近的妹子――”
陆子期负在身后正摩挲的手指一顿,垂眸看她。
“哥哥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就是了,规矩,我都懂的。”这人间的规矩,她懂得很。
说到这里音音笑了笑,这次的笑不带着任何的气,只带着面对兄长的乖软:“不会让哥哥为难的。”
赵红英总是开玩笑说,当嫂子的就怕遇到她这样的小姑子,是兄长的心头宝掌上珠,比得嫁进来的新娘子倒好像一个外人。
音音想,她能做一个让陆老爷满意的孤女,怎么就做不成一个让未来嫂子满意的小姑了?分寸二字,音音会拿捏得很,想到这里音音冲哥哥笑,藏起心头说不清来自哪里的怅然。
眼前这样好的哥哥,终归不能是她一个人的。其实这样也很好,哥哥也不过是帮她习惯,总要有人排在她前头,以后――以后总会有更多人排在她前头.....这才是对的,接受这一点,总是让人难过。可谁家没有难过的事儿。
音音点了点头,给自己心中那说不清的怅然和难受找到了原因。
“哥哥不用给我送东西了,”说到这里音音脸上的笑更大了,“没有这些东西,音音也知道哥哥是顶顶疼我的。”
陆子期面色平静,却用力呼吸,他听到音音笑着说:
“待我出阁,哥哥给我最多最多的嫁妆就是了,整个临城都会知道我是首富陆家最受宠的千金。”假的又怎样,就是假的,她凭嫁妆也能气死那些真的。更不用说,她会有最盛大的婚礼,会有远比真正的陆家大小姐更大的排场。临城的百姓会像念叨她那个出格的及笄礼一样,再把她盛大到出格的大婚念上更多年。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真是想想就痛快,痛快得都有些难过了。谢念音笑容灿烂,望着陆子期:
“哥哥,这样就很好很好了。”所以,不用觉得为难呀,不得不拉开距离,又生怕她受伤害.....她的哥哥,已经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了。
陆子期听着她欢快的口气,身后手再次不受控制攥紧,他却规规矩矩地点头。
就按着这人间规矩,一步都不能错。
有时候纵容一点点,那看似坚固的围栏就圈不住内中暗处早已不受约束的兽。
可再是用尽全力约束,注定越墙而出的,始终拦不住。
改变的契机,就在这个夏末秋初。
―― ―― ――
夏末秋初,临城书院里乡试备考已到了最后阶段,如今就是学里的先生也不要求学子再点灯熬油的苦读了,更多的是带着众学子温故,提醒诸生养好精神,多注意起居饮食。
每年这时候,赵家杏园早开的菊花展,都是临城一景,赵家也会借着这第一波菊花,举办游园盛会。
今年的杏园赏菊宴,因请了临城书院不少学子,于秋赏之外又多了为乡试学子送行预祝桂榜提名的喜庆意味。
年轻男子们此时都聚在前方或赏菊,或赋诗,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时事,或讨论经义见解。隔着那片杏树林,依稀能听到远远的有年轻女子笑闹的声音传来。赵家杏园出色,一在这满园不计其数的杏树,再就是面积广阔的水域。此时女子那边,好些人都在水边闹着学乡间女子采莲。
这头,赵宏成刚刚送走了自家父亲,来到陆子期小案前,忍不住道:“哥到底做成了多了不得的生意,我头次见我父亲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说是过来给书院年轻学子们祝酒,赵宏成后来看明白了,这就是他爹借机跟他陆哥攀谈,老头子几句话打探完,回去的路上又是蹙眉又是恍然的,一会儿功夫脸上表情好几变。
最后看看他又回身遥看他陆哥,眼睛里都是恨不得崇礼是他儿子.....还别说,在这一点上,他算是和他爹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爹想要崇礼这样的儿子,他也想他爹能有个这样的儿子,那样崇礼就不是他陆哥了,就是他亲哥了,岂不是更顺理成章罩着他!
他爹还对着他摇头,他还想对着他爹摇头呢。他爹怪他们九个当儿子的没有一个像崇礼,他还怪他爹怎么就不如陆老爷了,人陆老爷就养了三个儿子就有一个陆崇礼.....
想到他爹那复杂又饥渴的眼神,赵宏成凑上前问:“上次你拿下南边那两条商路,我爹对着月亮叹了好几晚,这次这两天都没月亮,他也不让人点灯,黑灯瞎火坐在亭子里感叹,把我给吓得.....哥你悄悄告诉我,你又做成了啥事?”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儿,回头再慢慢跟你说,最近你先把心思都放在秋闱上。”大约是刚刚送走了一波来寒暄的人,喝了不少酒,陆子期此时撑着头,神态有些懒懒的。
既然不说正事,赵宏成还正好也有闲事想打听。上次遇到他妹子,明里暗里跟他打听崇礼最近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人,听他妹妹那意思,好像从音音那听到了些风声。
赵宏成见过生意人陆崇礼,见过温润书生陆崇礼,还真没见过动了心的陆崇礼,别说见过,就是想他都想不出。
想到这事儿,赵宏成的笑一下子就暧昧起来。
陆子期瞥了他一眼:“好好笑,这个样子看着眼疼。”
赵宏成:.....
他索性直接挨到陆子期旁边,端起陆子期的酒壶给自己斟满,正要做进一步打听,看到来人,当即捅了捅陆子期的胳膊。
陆子期抬眼,见来的是再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第55章 危机
朝着他们来的, 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一向冷肃不爱与人往来的徐元淳,此时执杯来到陆子期案前,惊得赵宏成忙起身, 这人虽是他眼中的木疙瘩,可却是他们书院的金疙瘩,秋闱乡试必中不说,甚至有希望一争这乡试的魁首。
他看了一眼陆子期, 满眼都是: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虽说临城坊间总把徐元淳和陆子期一起提,但陆子期和徐元淳却是截然不同的人,活在截然不同的圈子里,就是在同一家书院里,二人也几乎没有交集。
陆子期扶着桌案起身,脸上带着的是面对外人惯常的温润笑容, 等着来人先开口。
徐元淳却似乎来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唐突, 他一向冷肃的脸竟罕见的红了红,这才颔首说自己是来预祝两人桂榜提名的,说完仰头把酒一闷, 把酒杯一倾, 以示诚意, 就转身离开了。
看得赵宏成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看不出来.....这家伙还.....”他“还”了半天,到底是想不通徐元淳这一来到底为何, 只好道:“还是个讲究人。”考前还特意来给他们敬个酒。
陆子期看着对方背影却没有说话, 眸光难定。他的视线顺着徐元淳去的方向,看到了那一片杏树林,如今已是一树树沉甸甸的杏子挂在枝头, 再那边, 就是年轻女子游宴的地方。
又一阵笑闹声远远传来, 引得这边好些公子都往那边看去。
赵宏成见陆子期也往那边看,跟着望去道:“必是我妹妹又不知出了什么玩的点子,有我妹妹在,闹成什么样子都正常!”
赵宏成伸手往案上盘中揪了一颗葡萄抛进嘴里,吐了籽儿又道:“哥放心,凭她们怎么闹,都出不了岔子,里里外外使唤的都是我们赵家最得用的老人――”
话音未落,就听那边动静不对了起来,不少公子都站起身往杏园对面指指点点。
陆子期眉心一跳,也站起身,就见钱多白着脸往这头快步来了。陆子期二话没说,立即上前,钱多当即带着主子就往前头去。
后头赵宏成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一下子没站起来,跌撞着抬步往前跟了上去。
后头一见这动静,立即有年轻子弟眼发亮,兴奋到甚至没看清旁边人是谁伸手拉住就道:“莫不是掉河里的是赵家小姐和陆家那位小姐?你可见过陆家那位小姐,听说比陆家真正的大小姐还要出众,真就如此?”
一时间书生满脑子都是湿漉漉的千金轻薄的衣衫,话都问出来才看到自己拉住的竟然是书院中最正经严肃的徐元淳,对方压根不接这个风流子弟的话,只说了一句:“请把在下的经义笔记还回来,在下需要温习了。”
一句话就让这书生脑子清醒过来了,离着秋闱还有一个月,他可全靠徐元淳的笔记呢。他父亲的意思早就说明白了,但凡徐元淳能帮着自己取得一个好些的成绩,有厚谢的,最少也得是百两银子起!百两银子,对于徐元淳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徐兄――”这书生想提醒一句。
哪知道徐元淳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不仅笔记要拿回去,连辅导都说自己实在有心无力。
“徐兄可是要跟我家一同上省城的?”书生提醒,跟着他这样的富贵人家,一切都是打点好的,徐元淳只需安心备考就是了,不然他要担心的东西可不是一点两点。
可徐元淳却是油盐不进,显然主意已定。
旁边不少书生公子都呼啦啦往对面河道去,嘴上说的都是救人,又有多少是怀着其他龌龊心思,这就实在难说了。本来呼朋引伴最爱看热闹起哄的风流子弟,这会儿被来自徐元淳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慌了,半分去看出水美人的心思都没有了。猥琐的富贵公子队伍,一下子就少了他这么一个最得力的人物。
女客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 ―― ――
就在不久前
小姐们两两结伴上了一只只采莲小船,音音本要跟赵红英同上一只,看到孙姐姐害怕,直接抛下了赵红英,上了孙菲尔那只小船。
站在船头,音音还在朝被她抛在岸边的赵红英笑,红英直跺脚让她们两个有本事别让她赶上,赶上了非跟她们两个算账不可。
一望无边的水面上铺满碧绿的荷叶,点缀着一支支亭亭玉立的粉白荷花,小船往内中一荡就没了影子,只能听到年轻女子们银铃般的笑闹声。每只船头撑船的婆子都是赵家的老人,在这杏园中服务至少十几年,从未出过岔子。
音音和孙菲尔坐在船篷下,音音不时俯身拿手撩拨着碧清的河水,姐姐长姐姐短的跟孙菲尔说着闲话。
突然孙菲尔道:“音音,我想看那边的荷花,听红英说那一片是新近移栽的。”
只顾着扒着船舷往水底找鱼的音音这才抬起身,一看他们的小船已离开其他人很远了,赵家的这片水域极广极大,她一下子竟不知她们这是到了哪里。
“阿婆,往中间划呀!”音音朝船头划船的婆子喊了一声。
一直沉默划船的婆子这时候张嘴却说那边有树荫是歇脚的好去处,手上更加卖力往与河道中央相反的方向划去,音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孙姐姐道:“那边岸上好像有外男,咱们必不能从那里靠岸。”
音音忙往对岸看去,一下子没看到人,但孙姐姐说有那肯定就有,孙姐姐说想看荷花那就去看荷花呀,音音再催婆子,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婆子看两人警觉,猛地往对岸一撑船桨,脚底一个趔趄竟朝孙菲尔撞去。音音反应极快,一把扯住孙菲尔,就听孙菲尔惊惶的声音:“这婆子不对劲!”
一听这话,音音二话不说一脚就把还未站稳的婆子踹了下去。
两人还没稳住,就见小船开始摇晃起来,竟是水中的婆子要把小船弄翻。这婆子力大又是好水性,显然对小船结构熟悉至极,要不是音音敏捷,险险就直接翻了船。
慌乱中,船还在往河岸方向漂去,这时候音音也看清岸边确实有人,她趴在摇荡的船上还在拼命去打开船底的婆子,就听到孙菲尔惶恐的声音:“是守备家的那位公子!音音,是他!”
音音一下子明白,他们是被有心人算计了!此时她衣裳袖子都已湿透,脸上也都是湿漉漉的水,可那婆子在水底显然比她更便当,这样下去小船早晚要翻,挨上守备家那人,两个人都得完。
她豁出去不要脸了,又有哥哥撑腰,最多只是名声难听。可孙姐姐一旦落水被那厮挨上,除了给他做妾,就剩下一个死了。
“姐姐别怕!”音音声音一下子凶狠起来,孙菲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扑通一声,谢念音已经跳入水中,紧接着就是婆子的一声嚎叫,极其凄厉。
船还在往岸的方向漂荡,孙菲尔扒着船舷要看音音怎样,这时抬头已能看清守备公子常建的样子,他已下水要朝这边过来。
孙菲尔的声音一下子凄厉起来:“音音快跑!快跑!”说话间,一向稳重的少女使劲拍打着船舷,孙菲尔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全身冰凉,一片恐慌。
慌乱间她看到碧澄的水面荡开红色,是血!
“音音!”孙菲尔从未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凄厉得犹如枭鸟,愣是让远处才入水的常建吓得一滞,才重新往河中来。
船舷边陡然浮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孙菲尔脸上已都是泪,哆嗦的手胡乱摸着:“哪里?血,哪里.....”不就是嫁人,这一刻孙菲尔觉得不就是嫁给一个人渣――可不能出事,不能死,死了就百事休。
“谢念音,别真出事――”谢念音更不能因为她出事,到底是哪里的血,孙菲尔又怕又悔。
音音冰冷的手抓住孙菲尔乱颤的手,也说不上谁的手更冷,她只三个字:“姐姐,划!”说毕,孙菲尔就觉得原地打转的小船又动了,这次不是朝着岸边,是朝着遥遥的中央那大片大片莲花盛开的地方。
她这才能听到婆子喊救命的声音,显然那血是婆子的,孙菲尔恢复了理智。她听到音音恶狠狠的声音,对着嚎叫的婆子:“敢再靠近,这次就不是下你的胳膊,就是直接扎烂你的喉咙!”
果然婆子只敢在原地嚎叫,不敢跟上来了。
小船还在缓慢往中央移,孙菲尔拼命用手划水,她知道音音正在另一侧拼命推动小船。
泪水噼里啪啦掉下来,可孙菲尔甚至没有时间抬手去抹掉,她看到远处先还气定神闲的常建这时候已加快了靠近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