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靠近音音耳边,低低的声音问昏睡的人:“音音,再吃一些好不好.....哥哥尝着一点不苦,音音还要不要?”
橘墨心道怎会不苦,公子又哄小姐了。小姐还昏睡着,定然吃不进去,小姐但凡有一分醒意,更吃不进去的。
她拧出帕子,上前递帕时,惊奇地注意到小碗里的汤药已经下去一半!
橘墨可太知道给小姐喂药有多难,这少掉的半碗总不会是公子喝掉了吧.....
橘墨看着小姐微微润泽的唇,虽与平时娇艳不同,但也已现了微微红润之色,可见药是小姐吃了的.....
她更惊奇这半碗药是怎么喂进去的.....
橘墨当然只敢肚中纳闷,一句不敢多问。
陆子期低头试了试怀中人额头温度,这才把手中药碗递出,接过橘墨手中帕子,为音音擦拭。
外头,钟大娘带着人过来了。赵家仆妇就见一个仪态端庄严肃的大娘,在几个丫头簇拥下穿过游廊朝着厢房过去。
丫头们手里拿着小姐用惯的物件,一个个水灵俊俏,目不斜视往前。
看得赵家下人咋舌,见人走远了,才低声议论:
“说是清晖院小姐一醒过来就接回去呢。”
“就这么一会儿,也值当把这些东西都搬过来?”
“以前只听说这位小姐金贵讲究,今儿可算见到了。”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家大小姐得金贵成什么样!”这就是说的陆老爷的千金陆珊珊了。
压低的声音:“不能比的!说到底要看人陆家大公子认哪个妹妹,大公子不认的,就是真的千金小姐也不如外头捡来的.....”
“可这不是真千金就不是真的,出身摆在那儿呢.....又出了这事儿,再是富贵讲究,假的就是假的,本就不上不下的婚事更难弄了吧.....”
有那羡慕嫉妒的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要我说,怎么这么多大家小姐偏偏就是这位落了水,说到底还是根子上就不是正经的千金,再是交了好运、穿了龙袍到底也不像的.....”
本就西斜的日头再次一落,彻底消失在山后,天光已尽,夜色降临。
赵家河边这片厢房今晚注定灯火通明,派过来的丫头婆子尽管没了多少用处,可一个敢离开的都没有。自家从老爷到少爷小姐都是发了狠话的,老爷少爷都几次派人来问过,自家大小姐更是直接带人过来,要不是陆家人硬劝,他们大小姐当时抹着眼泪扒着廊柱子硬是不肯走。
主子如此,他们当下人的,更是百般仔细,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半步不敢离开。
突然灯火通明的中心有人喊:“小姐醒了!”
音音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唇上温温热热的,她不觉伸了伸舌头,碰到了润润的汤匙。睁开眼,对上陆子期看过来的视线,后者正拿着一个小小汤匙抵着她唇,喂水。
旁边上前送帕子的丫头一声惊喜:“小姐醒了!”
才把这定格的画面喊破了。音音抬手要去摸隐隐发疼的额头,一动才觉出压在身上的被子热得很,她往下要拉开被子,陆子期却伸手按住,让她动不了。
“哥哥,热。”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嗓子又哑又疼。
钟大娘端着一盏蜜水,刚进珍珠帘内,就道:“可不敢晾着,小姐且忍耐一些吧!”
陆子期伸手又摸了摸音音依然发烫的额头,却不防音音直接伸出小手,把陆子期的手彻底按在自己额头上,冰凉凉的,音音舒服地哼了一声。
陆子期看她,没说话。
钟大娘这时候顾不上念叨音音规矩,才遇到这样的惊吓,此时自家小姐怎么娇都是小事,她满嘴里都是心疼:“可怜见的,好好的出来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
“大娘放心,我身上都是英雄的血,最是皮实,别说掉河里,就是掉海里,只要扑腾上来,就一点事儿都没有。”嗓子还哑着,可听这声气,已经活过来了。
钟大娘上前道:“这时候了还嘴硬呢!听听这小嗓子,快喝掉,喝掉就好了 !”
音音眼睛一下子睁开,语气提防:“喝?什么,苦不苦?”
这一下子,连虚弱好像都减了,她松开手半抬起身朝钟大娘端着的折枝花碗里看去:“我虚得很,可是禁不住苦的.....”
旁边捧着帕子的橘墨看到小姐醒来本就高兴,一高兴就有点忘了旁边还有大公子在,听到这句话竟扑哧没忍住笑出了声。
音音:....
“我是虚啊.....”她不看钟大娘,钟大娘从来不会在吃药这件事上对她让步,她看哥哥。
白皙的小脸上,因为热,仿佛匀了淡淡的胭脂,随着她半撑起身,乌黑的发一下子从肩头滑落,擦过陆子期放在她枕边的手,此时睁着黑而水润的眼睛望着他。
眉眼身姿俱是楚楚,但眼前人却不自知,关心的只有汤水苦不苦。
陆子期不动声色,伸手接过钟大娘手中蜜水,面无表情地尝了尝,淡声道:“不苦,甜得很。”
“哥哥保证?”
“保证。”
音音这才放心,借着橘墨搀扶,靠着大迎枕坐起身,看着哥哥送到她嘴边的汤匙,她低头含了,然后一口喝光,果然甜得很。
看到哥哥要拿汤匙喂她第二口,音音直接抬手:“碗来。”她身上流着英雄的血,她可以干。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这才放下汤匙,直接把碗沿靠在她的唇边,音音就着陆子期的手把一小碗蜜水都喝了下去。
一旁橘墨和钟大娘都眉开眼笑,先前大夫果然说的没错,小姐好动,身子底子好,只要醒了就没事,好好养着再不用担心的。
一小碗蜜水下去,音音满足地回味了下,这才漱了口又喝了半盏温水,慢慢靠回迎枕上,看着哥哥笑。
“笑什么?”陆子期一边拿帕子擦着手,一边抬眼问她。
音音看钟大娘出去了,这才低声道:“哥哥像我的小丫头。”说完又忍不住笑,要是平时,钟大娘必然不会让哥哥这样留在她身边。
陆子期把帕子扔在一旁铜盆里,又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
第58章 “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这话, 音音并未多想。只是看着坐在自己身边一直陪着自己的哥哥,她用被子拥着自己的脸又忍不住吃吃地笑。
笑得好像偷腥的猫。
面色不动的陆子期问的还是那句:“又笑什么?”
音音拿下被子望着哥哥小声道:“我一倒霉,哥哥就忘了规矩了。”忘了给她立规矩, 忘了那些突然拉开的距离。让她觉得一切好像回到从前,回到她还没有长大的日子,哥哥的怀抱,哥哥的背, 哥哥整个人都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闻言,陆子期嘴角绷了绷,此时室内只有兄妹两人,橘墨也出去接东西了,珠帘的晃动还没有停, 他望着含笑的音音, 压低的声音因为紧绷有些喑哑:“如果――,我――,我们――”
如果此时有外人在, 一定惊掉了下巴, 原来在外, 生意上杀伐不可遏制、书院永远从容如清风朗月的陆家大公子,竟也有迟疑不定的为难。
可惜音音不是外人, 她早就见过自家哥哥诸多面。当年大雪乍见, 她还是个瘸腿的小娃娃,他就敢拿杀人放火吓唬她。
音音黑亮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眨一下,靠着迎枕安静而坦然, 望着陆子期, 等他的话。
漆黑的眼睛里好似有水波动荡, 仔细看却都是干净,没有一丝荡漾,陆子期看得分明,话在唇边,却愈发难言。
音音的小手轻轻揪扯着被角,一边听哥哥说话,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吃点啥。
陆子期越发绷紧,伴随着“我们”两字喉结轻轻滚动,他静了片刻,才能再好好开口:“音音,你想没想过――”
珠帘碰撞的响声让陆子期的话戛然而止,音音想问“什么”,却一下子闻到橘墨拿进来的托盘上都是荷叶清香,空荡荡的肠胃一动,问出口的就变成:“是荷叶粥?快拿来我看看。”
她看到了熬到软烂的粳米粥,看到橘墨盛到她惯用小碗中,另一碗不用说是给哥哥的,从食盒里拿出来的小菜,也必是给哥哥佐粥的。
音音目光这才转向陆子期:“哥哥急得嗓子都哑了,也要多多喝些汤水才是。”
说着又一眨眼:“哥哥好久都没有好好同我一起吃饭了,这么看,落水也挺好的。”
陆子期接过音音的小碗,轻轻吹了吹,才若无其事道:“你要想,以后日日一同吃饭,只怕你不肯。”
音音头脑中立即浮现了三个人的餐桌:哥哥,哥哥的意中人,她.....
将来也许还会更多:哥哥,哥哥的意中人,两人的孩子,她.....
简化一下,就是情投意合小夫妻两个和她,或者亲亲热热一家三口和她.....
她望着此时正仔细帮她吹着粳米粥的哥哥,摇了摇头。
陆子期一顿,抬眼看她:“不想?”
荷叶清香,清粥糯烂,她伸头微微张口。
盛着温温热热清粥的汤匙再次送入她口中,让音音满足,一口接一口慢慢吃着。一个不再问,一个不再说,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声音。
必然会来的事儿,没有什么想不想的。肚子里有了暖洋洋粳米粥打底,音音看着轻轻舀起半勺粥的哥哥,慢慢想。
这话是谁说的?被她封存的记忆轻启,是那个对外常常装小大人的太子哥哥。明明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在别人面前,太子哥哥要端正要懂事,音音要讨喜要懂事。两个被迫过早懂事的孩子,或在皇宫百花盛开的花枝底下,或在百花凋零的假山下蹲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长吁短叹。
生活不停往下掉,像失控的噩梦。没想到,在最低处,她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音音望着陆子期,想到了那天她总也走不出的大雪,想到她不再有感觉的脚,她站在大雪里低头看着她那只没有鞋子的小脚慢慢肿胀裂开.....
她张着嘴想喊娘,想喊小舅舅,她憋不住终于掉了眼泪,谁,谁来帮帮她呀。
然后,眼前这个人,来了。
“哥哥,你也吃呀。”音音瞧着灯下俊秀的哥哥轻声道。
旁边橘墨正要接过公子手中粥碗,好让一直照顾小姐的公子也能好好把饭吃了,哪知公子闻言,直接把舀起的汤匙送入自己口中,从容地把剩下的粥吃了。
直到伺候公子漱口的时候,橘墨都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却分辨不清。方才那样是不对的吗?放在别人家也许不对,但在他们家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吧....毕竟他们小姐可以算是公子一手带大的,有个陆老爷,平时也跟没有一样.....日日相伴,相依为命长起来的兄妹,跟普通的兄妹到底是不同的.....
到底是不同的吧......共食一碗粥这样的小事,没什么的呀,橘墨微微皱眉想着。
时辰已不早了,今日的赵家却没有一处熄了灯,都知道今天在他们园子里出了事儿,水边厢房外,处处都紧绷忙乱。
钟大娘已带人收拾打点好,只等少爷发话,就能接小姐回去了。
外头来人禀道,赵家三公子过来了。陆子期漱口净手后,再次帮音音拉了被子,嘱她:“我去看过,咱们就可回家了。”
看到哥哥出去,音音才招手问橘墨,赵红英和孙菲尔两边都怎样,是不是两边都使人传过话报过平安了。
厢房旁边的小书房中,窗子开着,就对着外头凉风习习的河面,一排高灯沿着外头那片广阔的河道蜿蜒,陆子期静静看着。
赵宏成悄悄打量他陆哥神色,把查到的情况都说了。真给陆子期说中了,这婆子平日最是体面有骨气一个人,可她孙子被人引着赌上了,欠了好些银子给人彻底套住了,为了捞出孙子,她这次是豁出命干的,事成就没打算再留在临城,趁乱带着家人直接逃路,跑路包袱都收拾好了,只等把孙子捞出来就走的。
本来如果就是普通的大家小姐,这事儿是一准能成的,她大约没想到船上多的这位,平时看起来最爱娇的陆家小姐,偏偏如此难缠。
“是奔着孙家小姐来的.....这婆子说了,本就没想把音音牵扯进去,就是船翻了,音音这边也有她来救的.....哥,你看这事――”说到这里赵宏成顿住,父亲叮嘱的那句劝说,他不敢说出口。
临城最大的就是知州和守备,不是他们这样商贾人家惹得起的。陆子期就是名气再大,如今关键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守备家交恶的。
这些话不用他说,他陆哥肯定比他还明白。
赵宏成只硬着头皮强调:“音音显然是无妄之灾,晾常建也不敢真的招惹哥的家人.....”常建这是看准了孙家在送妾这件事上动摇,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用这样法子推他们一把,结果失了算。
陆子期静静看着窗外河道,白日那片密密麻麻的荷叶此时只剩下一片遥遥的暗黑轮廓。
他回头看赵宏成,一句没提守备之子常建,只评论似的说了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赵宏成白日听到大夫说音音无大碍,松了半口气,直到此时,提着的另外半口气才终于彻底松了。
有这句话就好,他是真怕陆哥为了妹妹硬要跟守备常家杠上。常建那狗人,他赵宏成也看不惯,音音是陆哥心头宝,也是他赵宏成亲妹子一般。弄常建,他赵宏成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再是官,也不能让他死两回!
可他身后还有个赵家,面对守备常家这块石头,他们赵家也就是个一碰就碎的鸡蛋。
到底没有真的出事,不值得带着身家性命去碰。赵宏成心头松了,能感觉到从窗口扑入的夜风,带着满塘荷叶的清香。他暗道自己到底紧张过头了,先前怎有那些死呀活呀拼命呀的念头,看看他哥,一句云淡风轻的“不是什么大事”,直接让他们整个赵家都安稳了。
他陆哥不比他们谁都明白,最是高屋建瓴,走一步怕不看到前面一百步,怎么可能为了一场意外跟常家硬碰。
果然,陆子期根本不提常家和常建,却是闲话一样问道:“孙家这位小姐,今儿带了什么人过来?”
赵宏成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这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虽是因孙家小姐而起,可好好把她送走就是了,谁能注意到别的,听到陆子期问,赵宏成转身出去打听。
赵宏成一出门,一直在旁边候着的钱多上前,垂首听吩咐。
只余陆子期和钱多两人的小书房里,陆子期透过开着的窗看着书房外游廊上赵宏成带人挑灯走远的背影,轻敲窗台,想了一会儿,顿手问道:“贾三贾四兄弟两个,还在北直隶?”
钱多一震,贾三贾四是这十年来大公子暗中养下的人,这样的人寻摸了十多年,也不过只养下了七人,是杀人的好手,是大公子手中最听话的刀。
透窗而入的凉风带着池塘的森森清寒,让钱多打了个激灵,他应是。
看到大公子微微抬起的嘴角,噙着冷笑。
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