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宋临知道沈令仪因为他小产,受了这么大的苦,那天晚上绝不会心平气和跟他聊这么多,不出手揍他就不错了。
这么想来,在海城照顾沈令仪的人,不可能是沈小楼。
“那人长什么样?”周光彦问。
张倩对周闻笙印象很深,几乎是脱口而出:“是个美女来着,高高瘦瘦的,长相和气质比较清冷,但是说话什么的很亲切随和。”
周光彦:“齐肩短发?”
张倩:“对,不长也不算短。个头估计得有一米七,笑起来嘴角边有梨涡。”
周光彦脑海中,跃然浮出周闻笙的面孔。
他几乎可以断定,护士口中的这个女人,就是周闻笙。
可他不明白,那时候本该在京州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坐班的姐姐,怎么会出现在海城?还去照顾小产后的沈令仪?
周光彦了解她心地善良,但不管怎么说,沈令仪与她非亲非故,严格来讲还是她闺蜜的情敌,她就是同情心泛滥,也不至于从京州飞海城,特意去照顾沈令仪。
更何况周光彦知道,姐姐一直都是清醒且理智的。
沉思片刻,周光彦追问:“除了她,还有谁也来照顾病人了吗?”
张倩想了想:“有个女护工,年纪比她俩都大,胖胖的――哦对了,还有他男朋友,也经常来病房看她。”
周光彦眉头拧得更深:“男朋友?”
他怎么不知道沈令仪凭空冒出个男朋友来?
张倩:“对,看着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他自己都受伤了,还成天过来看她。”
周光彦越听越不对劲:“那男的哪里受伤了?”
“左腿,被人划了一道。听说他俩是在野外露营,遇到抢劫犯,男朋友为了救她,挨了一刀。”说起这事,张倩就觉得他俩可怜,“唉,你这俩朋友也真是够倒霉的,小情侣想浪漫浪漫,结果大半夜被抢,男的挨一刀,女的被车撞,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
周光彦默默听着,蓦地愣住:“你说什么?谁出车祸?”
这回换张倩愣住了:“你不是他们朋友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她晃晃脑袋,怪自己睡眠不足脑子发懵,无端跟一个陌生人透露这么多病人的信息,提高警惕:“你到底谁啊?”
那边沉默片刻,冷冷答道:“我是那女病人的男朋友。”
周光彦刻意瞒住真实情况,事实上,他只能算作前男友。
张倩目瞪口呆,瞌睡虫都被赶跑了,瞬间清醒:“哈?那医院那个――”
周光彦没了耐性,打断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女病人出车祸了?”
张倩脑子还是懵的,一时嘴快:“是啊,幸好司机刹车及时,不过车子往前滑行的时候,还是撞到她了,要是不挨那一下,兴许还能保住孩子――”
说到这,张倩顿住,苦着脸问:“你到底哪位啊?是不是专门来套我话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喂?喂!”
周光彦已经挂断电话。
他形容不出此刻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往天灵盖冲。
为什么骗他?
为什么都在骗他?
为什么所有人联合起来一起骗他?
他总以为,自己是足够聪明的,明辨的。
可现实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让他知道,自己有多蠢。
他当即就给沈令仪打电话,发现已经被她拉黑了。
他正准备打给周闻笙,又觉得这种事电话里说不清,于是退了今晚的返程票,买下最近一趟飞京州的航班。
机场候机室。周光彦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难捱的两个小时。
仿佛被置身于烈火上架烤,浑身乱涌的血液沸腾着,心脏被反复灼伤,难以平息的怒火带来永无止境的疼痛。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冰冷长椅上,眼睛看着前方,瞳孔却无法聚焦。
面前的一切景象模糊而虚晃。
有时候周光彦觉得自己在做梦,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套一个的噩梦中。
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他其实根本没有醒来过。
然而为什么,在这虚假的梦境中,痛苦却来得如此真实?
有一阵他的眼皮跳得特别厉害。
他索性闭上眼,深呼吸,在心里倒数十个数。
睁开眼后,面前还是模糊移动的人像。
自己依然在机场。
他愣愣盯着前方,忽然就笑了。
笑自己蠢,笑自己懦弱。为了逃避现实,竟然给自己洗脑这是梦。
・
傍晚时分,周宅餐厅内。
矩形长桌旁,坐着五个人,方瑾和女儿周闻笙并坐,她们对面,是程予希一家。
佣人陆续从厨房端来佳肴。
得知程父喜喝茅台,方瑾特意让人开了一瓶,在旁边伺候着添酒。
一口杯添到第三杯时,程母伸手挡住酒杯,冲方瑾笑了笑:“可不能再给他喝了,现在比不得年轻那会儿。年轻那会儿不爱惜身体,成天应酬,不要命地喝,上了年纪什么病都出来了。”
说完,程母扭头瞪丈夫一眼。
程父倒是想喝,听了这话,又不好说什么,点头附和:“是,是,还是身体最重要。”
这话让方瑾想起远在海城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丈夫,脸色微沉,不禁红了眼眶。
程予希善于察言观色,见方瑾脸色一变,就知道父亲的话刺痛了方瑾,立马给父亲递了个眼神,暗示他别再乱说。
“方阿姨,别太担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她注视着方瑾,温婉的目光中带着坚定,柔声说道。
方瑾自然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点点头,叹息一声,苦笑道:“我们周家有福气,光彦能娶到予希这么知书达理的妻子,真是烧了高香。”
程予希红着脸低头:“您说什么呢!我们都还没领证……”
方瑾越看程予希越是满意:“明天不就领了么?赶明儿一大早光彦就去接你。”
说到这,程母忽然开口道:“虽说明天不是办婚礼的日子,可领证也不是什么小事,光彦这孩子,还真是够忙的,领证头一天,晚饭都没法回来跟我们一起吃。”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程予希怕方瑾生气,扭头拧着眉看一眼母亲。
周家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招待得也极尽礼数,可这样的聚餐,准新郎不到场,怎么都难免让人觉得怠慢。程母心中不快,憋了许久终于说了出来,女儿再怎么给眼神,她也没理会。
这番话要是不说,今晚回去都没法入睡,肯定气得失眠。程母心里想,无论如何,周家都是应该给出个解释的。
方瑾自知儿子对不起程予希。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女儿嫁个好丈夫,被婆家善待?
这门婚事,周光彦始终是个不情不愿不冷不淡的态度,摆明了除了合法妻子这个名分,情感上,绝不肯多给程予希半分。
换位思考,如果周闻笙即将嫁给这种人,她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周家虽然地位权势强过程家,可方瑾十分中意程予希这个准儿媳,听见程母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赔起笑来。
“唉,程太太,你是不知道,自打我们家老周出事以后,光彦这是白天晚上连轴转,京州海城两头飞,忙得脚打后脑勺,没睡过一天好觉。别看他以前混不吝那样儿,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他父亲的。到底是自个儿亲爹,躺在病床上醒不过来,做儿子的,哪有不愁的道理?”
方瑾顿了顿,赔完笑,又不忘话里话外敲打程父程母。
“予希嫁进周家,可真是受苦了。周家儿媳妇,历来都是不好当的。得亏予希聪明贤惠,知书达理还识大体,以后一定是个贤内助,既能体谅光彦的不容易,又能帮助他照料好家庭,予希,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明显是说给程父程母听的,方瑾却笑眯眯看着程予希。
程予希听得出她这话什么意思,温顺点了点头,又偷偷给父母使眼色。
程父程母心里再是气不过,也只能闷声闭嘴。
周闻笙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为了缓和气氛,笑着打起圆场。
大家也愿意给她面子,暂且抛开心里那点不满,装也装出一副高兴样子,又开始说说笑笑。
七点十分,玄关传来动静。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方瑾扭头看去,竟是儿子回来了。
她以为儿子为了不显得怠慢程家,特意赶回来,激动得起身,满脸都是笑:“光彦,不是说凌晨才到吗?这么早回来,是不是想――”
“谁干的?”周光彦走到餐桌前,冷着脸打断,眉宇间尽是骇人的戾气。
旁人愣住,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但以方瑾和周闻笙对他的了解,她们已经预感到――这人要开始发疯了。
方瑾心脏跳得飞快,缓缓放下筷子,望着他,强装镇定:“什么‘谁干的’?怎么一回来就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然而程予希此时此刻已经明白,自己在书房里说的那些话,引起了周光彦的怀疑。他一定开始调查了,并且查到了些什么。
至于到底查到什么,查清楚多少,暂且不知。
程予希肠子都悔青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再说什么,生怕多说多错,又让周光彦抓到把柄。
她一脸懵懂看着周光彦,仿佛完全听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
周光彦寒剑般的目光扫过来,从方瑾脸上,到程予希脸上。
在座的人中,除了她俩,周光彦不认为别人能干得出这种事。
要么,是她俩合谋,要么,幕后黑手只有一人。
如果是后者,嫌疑最大的,一定是程予希。
回程途中,周光彦仔细捋了捋目前知道的所有情况。
母亲最信任的三个保镖,分别是林然,孙勇,于向阳。
孙勇在周家干了这么多年,忽然被辞退,为什么?
孙勇被辞后,于向阳依然留在周家,而林然,周光彦近来从未见过一次。
周光彦敢肯定,护士口中沈令仪那位受了伤的“男朋友”,就是林然。
他和林然接触不多,但印象中,林然身手了得,年纪轻轻便是国内柔道散打和空手道冠军,成年之前就已经拿奖拿到手软。
这样一个实力雄厚的保镖,怎么会轻易受伤?
受伤后,为什么这么久也不回京州?
而他的姐姐周闻笙,又为什么会忽然飞去海城照顾沈令仪?
周光彦推断出的唯一答案便是:沈令仪遭遇的,不仅仅是车祸和流产。如果没有林然和周闻笙,她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周光彦甚至怀疑,那场车祸,真的只是意外,而不是幕后黑手的有意安排?
时间太仓促,他没办法细查,只能将这事暂且搁置。
但除了车祸,很多事情,推断起来并不难。
母亲和姐姐深信程予希是只小白兔,他可不信。
她们肯定从未怀疑过程予希,甚至就算证据摆在面前,也不愿相信程予希会这般歹毒。
周光彦不一样。
他可没那么好骗。
在他看来,即使没有任何有效证据证明程予希就是幕后黑手,他依然觉得她是。
“光彦,有什么话好好说。”周闻笙放下碗筷,起身走到他旁边,凝眉劝道。
她这个弟弟,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外人虽然知道周光彦又狠又疯,程家也肯定听过添油加醋的传言,可明天他跟程予希就要领证了,这个节骨眼上,在程予希父母面前发一场疯,以后让程予希怎么做人?让她父母怎么放心自己女儿嫁进周家?
周闻笙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她暗暗抓住周光彦衣袖,摇了摇头,眼神带着几分祈求。
周光彦却抬臂一挥,甩开她的手,目光似箭看着她:“还有你,周闻笙,你也跟她们合伙骗我是吧?”
周闻笙自认为了他默默付出很多,听到这话,百口莫辩:“我没有!我――”
周光彦冷冷打断:“没有什么?没有去海城看过沈令仪?还是没有想过什么都瞒着我?”
周闻笙抽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弟弟,眼眶泛红。
小时候他们姐弟两个没少掐架,可再怎么掐,都知道对于彼此是对方的至亲,掐不断这份血缘和感情。
然而今天,此刻,周闻笙忽然觉得弟弟好陌生。
陌生得竟像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一个人。
周闻笙含着泪,恍惚间不禁怀疑,周光彦是本性就如此凉薄,还是为了沈令仪,可以变得彻底六亲不认?
“光彦,冷静一点。”周闻笙吸了吸鼻子,克制住内心的难过,目光镇定看着他,“予希父母来家里做客,你要是对我和妈有什么不满,等人家好好吃完回去了再说。”
周光彦笑了,歪了歪头,扫视餐桌旁这些人。
“我对你俩没什么不满。你俩合着伙骗我,难怪他们都说,周家人,个顶个的聪明。”
方瑾慌乱无力,几乎站不住,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捂着心口,闭着眼摇了摇头,满脸尽是无奈。
“你爸还躺在病床上,你是不是要把我也气进医院才满意?”
周光彦仍是皮笑肉不笑:“您要气病了,那就是自找的。”
“周光彦!”方瑾狠狠拍桌,使了很大力气,手掌痛到麻木,比起心里的痛,却算不得什么。
她抬起拍得发红的那只手,颤颤巍巍指向儿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个丧良心的东西来!”
“对,我丧良心。”周光彦点点头,忽然猛地抄起餐桌上的盘子砸地上。
砸一个不满意,挨个将桌上的所有餐具统统砸碎。
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吓得旁人胆战心惊。
菜和汤汁四处飞溅。
一块碎瓷片弹回来,划过他脸颊,瞬间带出一抹浅浅的血痕。
没得东西砸了,周光彦终于停下,胸口起伏着,偏了偏头,扬起下巴,抬手指向程予希:“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丧良心。”
血从划破的皮肤下渗出更多,让他冷俊的面孔看起来越发森冷。
他迈步走开,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周光彦,你给我站住!”程父怒然起身,抄起手机狠狠往地上砸去。
周光彦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
盛怒之下,程父气得声音发颤:“你简直欺人太甚!不把予希当人看,不给程家留半分脸面!既然如此,也别怪我们程家不客气了。”
周光彦仰头冷笑一下,颔首看向程父,张狂又轻蔑:“那就搞我呗,搞垮周家,搞垮我周光彦。我他妈倒是要看看,你程永进有没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