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周光彦忙得像个陀螺,成天大量时间扑在工作上,见她的次数都少。有时候应酬得太晚,直接在公司住,有时倒是能回大学城那儿,可回去也是对着电脑工作,捧着手机给下属安排工作,压根给不了沈令仪什么陪伴。
别说爬山露营看日出了,他想睡个八小时的整觉都难。
沈令仪的计划自然没在他这儿通过。她气呼呼去找白星绮,白星绮倒是想去,可梁晓不让,说太危险。
她俩还一起骂过他俩,说他俩自己要当工作狂就算了,还不许有闲情逸致的人享受生活。
他俩就跟冰块儿似的,又冷又硬,说一不二,最后谁都没去成。
后来每回想到这事,周光彦都很后悔。
在一起的那几年,他陪她的时间,真的不算多。
她提出的一些要求,其实很正常,可因为他太忙,太没有耐心,便总给她扣个无理取闹的帽子。
回想起这些事,周光彦很难不愧疚。
他抬手,将沈令仪额头上一缕被汗润湿的头发往后捋,柔声开口:“好,我来接你,我陪你去。”
沈令仪已经闭上眼睛,痴痴笑道:“光彦哥哥真好!”
她要是有求于他,就会撒娇发嗲,“哥哥哥哥”叫着,叫得他心里直发软,骨头也酥了。
沈令仪抿了抿唇,不再嘀咕,眼皮也沉沉阖上没再睁开,周光彦在旁边守了一会儿,确定她睡踏实了,才起身离开,轻轻带上房门。
时候已经不早,但周光彦毫无睡意。
他没回卧室,坐在客厅沙发上,点了根烟静静抽着,透过吐出的白色烟雾,思绪纷飞,回到那些被他刻意埋藏的记忆深处。
他觉得沈令仪其实一点没变,又觉得她好像真的成熟很多。
只有两年而已,但似乎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已经开始模糊。
抽完一根烟,还想再抽一根,他的手悬在烟盒上方,顿了顿,将手收回。
他不想让客厅充斥着烟味,怕沈令仪醒来闻见不高兴。
他起身走过去拉开窗户,凛冽的冷光灌进来,外面还在下雪,夜幕之下,世界银装素裹。
开窗透了会儿气,周光彦将窗户关上,回到沙发边坐下,半个身子陷进沙发里。
他本想闭目休息会儿,但很快,极度的疲惫让他沉沉睡去。
凌晨三点半,沈令仪被热醒。
屋里暖气够足,身上的被子偏厚,她梦见自己在一汪温暖的泉水里泡着,泉水温度越来越高,她感觉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枕头和被子边沿都被汗水濡湿了。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迷茫地环视周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起初她以为自己被白星绮带回了酒店,但很快发现,这个房间跟酒店房间完全不同。
沈令仪低头看了看,自己没穿外套,但打底的长袖衬衫和黑色牛仔裤完好,除了口干舌燥,头隐隐作痛,身上没有别的不适。
她下床开门出去,看见外面陌生的客厅灯光大亮,再往前走几步,脚步蓦地停住。
灰色皮质欧式沙发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让沈令仪感到熟悉又陌生。
她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迈步走近,站在沙发前,看着熟睡的周光彦。
沈令仪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心里推测,估计是自己在会所喝醉,碰巧被他看到,就这样被他捡了回来。
她暗暗责怪白星绮不靠谱,忽又想到,自己在周光彦这儿,那白星绮在哪儿?
她跑回刚才那间客房,没找到包,自然也找不到手机,着急忙慌出来找,回客厅就看见刚才躺在沙发上的男人正端坐着,吓一跳。
周光彦抬眼看向她,语气平淡:“找手机?”
沈令仪不是没想过跟周光彦会有重逢的一天,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尴尬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嗯,我包呢?”她硬着头皮,强装淡定,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
可发烫的脸和脸颊上的红霞骗不了人。
尴尬窘迫被周光彦一眼看穿。
他没点破,用跟她一样的淡定语气说道:“在金滩,工作人员给你收好了,白天送过来。”
沈令仪逃似的快步走向玄关:“我自己去拿。”
“半夜不安全,我送你。”周光彦起身。
沈令仪忙摆摆手:“不用不用――”
他走过去,挡在门口,垂眸定定看着她:“太晚了,等天亮我过去给你取,行么?”
沈令仪低头,避开他视线,神色慌张:“不用不用――”
“令仪。”他打断她这份慌乱,轻声唤她名字。
她不作声,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现挖道地缝钻进去。
“你先休息。”周光彦堵在门口,不让她走。
沈令仪内心挣扎一番,最后轻轻叹气,抬头凝眉望着他:“周光彦,你不觉得这样很尴尬吗?”
他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不觉得。”
沈令仪摇了摇头,苦笑,分开这么久,她都快忘了,这人脸皮天下第一厚。
沈令仪脸色冷下来:“周光彦,你让开。”
这人跟堵墙似的,一动不动挡在门前,嘴里仍是那句:“你先休息。”
沈令仪站在原地,他堵在门口,两人沉默地僵持了半晌,沈令仪转身走到沙发那抱着胳膊坐下,冷冷开口:“你觉得我睡得着吗?”
周光彦也走过来,在他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微微偏着头,拿出一根烟,又塞回去,将烟盒扔向茶几。
“睡不着就聊聊。”他慵懒地靠着沙发,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语气也是淡淡的。
沈令仪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不可思议。
“周光彦,你是不是可以半夜三更跟每一任前女友心平气和聊天?”
他摇头:“不是,只有你。”
沈令仪别过脸去,叹息,片刻后问:“白星绮呢?”
周光彦:“梁晓带她回去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沈令仪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她沉默一会儿,转脸看向周光彦,不知道该说什么,盯着他看了许久。
皮相还是那副定好的皮相,只是相比从前更显清瘦,阴郁的气质更加浓烈,还多了几分被岁月沉淀后的沧桑成熟感。
身上那件黑色衬衫穿得随意,领扣敞着,衣摆自然垂下,依稀可见衣服下那标准的宽肩窄腰。
沈令仪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比从前勇敢多了。
她曾幻想过重逢的场景,哪怕只是在幻想里,她也不敢这样定定地看着周光彦。
然而这会儿,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他抬手摸摸脑袋,随即抱着胳膊,微微歪头,冲她笑道:“变化很大?”
不知为什么,沈令仪此刻竟放松下来,既不尴尬,也不生气,还淡淡笑了一下:“瘦了,看着比以前疲惫,其他没什么变化。”
周光彦也笑了,起身去饮水机那接一杯温水。
“你胖了些,看着比以前健康多了。”他把水杯放在沈令仪面前。
沈令仪口干舌燥,确实很想喝水,捧起杯子轻声道谢。
他摇摇头,坐回原位,目光又落到她脸上:“在国外适应么?”
沈令仪一口气喝完整杯水,放下杯子:“还行,挺开心的。”
周光彦点头:“那挺好。”
两人一时无话,都陷入沉默。
半晌,沈令仪忍不住先开口:“我走以后,林然他――”
“他也挺好。读大学去了。本来还不乐意,被我逼着去的。光有脑子没点儿文化真不行。”
周光彦说完,起身又要给她接水,她忙摇头:“不用,我喝够了。”
他淡笑着坐下,目光挪到茶几上的天使摆件加湿器上。
加湿器里喷出袅袅白雾,沈令仪在白雾后头,美得如梦似幻。
周光彦静静看着,曾经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此刻一句也说不出。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话,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两年的时光让她走出阴霾,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他无需解释,无需多言,当下两个人能安宁平和面对面坐着,对他来说,便已是永恒的幸福。
他会永远记住。
“我酒量很小,跟白星绮喝断片儿了,有没有――”沈令仪将鬓边碎发拢向耳后,“有没有发酒疯出洋相?”
周光彦笑笑:“没有,你喝醉之后很老实。”
沈令仪暗自松一口气。
又是长久的沉默。
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凌晨四点。
天亮至少还得等两个多小时,她不像刚才那般不自在,但毕竟是在他家,要说完全放松下来,也不可能。
多少还是有点儿别扭。
周光彦打破沉默,问道:“这次回来多久?”
“挺久的,过完春节再走。”她说,抬头看着他,“我想请林然吃顿饭。”
她以为周光彦会拒绝,没想到他耸了耸肩,面上挂起淡笑:“你想请谁吃饭都行,不用问我。”
她又感觉有些窘,低头声音变小:“林然毕竟是你弟弟,所以我想着,还是征求一下你意见。”
出乎意料的是,周光彦目光淡然又平和:“你是自由人,你有想见任何人的自由。”
沈令仪愣了愣,垂眸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摇着头笑笑:“你以前那么霸道一人,忽然这么开明,还挺让人惊讶的。”
周光彦沉默,也垂下眼眸。
他很想说,以前自己不懂得怎样爱一个人。
又觉得现在说这话,没有任何意义。
沉默一小会儿,他抬起眼皮看过去,深邃的眸子里,是万千不可言说的柔情。
“你开心就行。”他说。
沈令仪不作声。
等了一会儿,他又挑起话头:“宋临有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儿么?”
沈令仪摇头。
周光彦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把程予希送进去了。牢里有女犯人‘关照’她。她这人心理和身体素质都不行,很快就受不了了,”周光彦指指脑袋,“这里出了问题。”
沈令仪没想到是这么个后续,有些惊讶:“疯了?”
周光彦点头。
沈令仪追问:“然后呢?”
周光彦勾了勾唇:“继续服刑呗,听说疯了之后更惹人厌了,总被其他女犯人欺负。”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目光阴鸷。
沈令仪忽然毛骨悚然。
她没有继续往下问,他也不打算往深里讲。程予希这个结局,算是给她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他希望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让伤害她的人,付出千百倍代价。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令仪抬头看着周光彦。
“刚出国那年,我听白星绮说,你生病住院了。”
他浅浅摇头,唇角挂起淡笑。
与提及程予希时的冷笑不同,周光彦对沈令仪的笑,完全是另一种笑。
一种很难用简单词汇来定义的笑。
这笑容很复杂,包含太多情绪。
有无奈,有苦涩,还有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和不舍。
“白星绮也是个嘴上没把儿的。”他笑道,“小问题,手术完住了几天院就出来了。”
沈令仪见他脸上倦色难掩,好意提醒:“还是要注意身体。”
他挑眉,颇有些惊讶:“关心我?”
沈令仪皱了皱眉,赶紧解释道:“纯属善意的提醒。”
他笑了笑,别过脸,片刻后又转回来看她:“谢谢您了。”
还是那股子京痞味儿。
沈令仪不再言语。他仍看着她,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不知道,周光彦这两年对自己最有一个定位,那就是“将死之人”。
他在电话里对周闻笙说,自己过一年少一年,并不是什么自嘲的玩笑话。
高强度的忙碌和长期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让他明显感觉自己体质大不如前。
他就这么默默看着沈令仪,看了很久很久,想把她此刻的模样烙在心里。
在所剩不多的余生里,永远铭记。
或许等他死的那天,沈令仪会讶异,会震惊,她会不会难过?
往后余生,再回想起他时,她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周光彦不得而知。
时钟指向凌晨五点。
沈令仪忽然开口:“周光彦,我已经不恨你了。”
他面容一震,心底情绪翻涌。
有句话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
她不恨他了,也就意味着,在她心里,他永远变得无足轻重了。
“是么?”他笑起来,唇边显出两个梨涡,“可我还是觉得以前挺对不起你的。”
他抬头,收敛笑意,神情严肃而正经。
“沈令仪,对不起。”他沉声说。
她摇摇头,笑了:“没必要,真的,都过去了。”
也不知怎么,冥冥之中像是收到了某种上苍的提示,她忽然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种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仿佛被阴影笼罩,随时都可能如一阵青烟般消逝。
“周光彦,其实如果给我多一点时间,别骗我,别威胁我,或许我们这段感情,会美好很多。”
提起过往,她没由来的眼眶一热。
“后来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曾经恨了很久我自己。恨自己轻浮又愚蠢。可是我想,那天晚上,我也动了情的。还有我大一发烧那次,在你办公室里睡了半天,起来站在休息室门口,看见你认真工作的样子,其实我也心动过。”
她低头,一眨眼,掉落几滴温热。
“你知道么?真正让我放下恨意的,竟然是承认自己真的爱过。周光彦,你真的很帅很帅,真的特别特别有魅力。当我不再自我欺骗,坦诚面对自己时,我才发现,解脱就在一念之间。
“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不到四年,这期间吵过无数次架,可以说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你霸道,偏执,可最后耐着性子哄我的,总是你。你说过会疼我,宠我,我以前太恨你了,从来不觉得你真正做到过。分开以后,再回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又觉得其实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特别重。
“可是周光彦,你再爱我,再疼我,再宠我,你也不会娶我。这让心高气傲的我,怎么甘心呢?我反复告诉自己,我不爱你,我恨透了你,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幻想,如果我能嫁给你,是不是曾经那些只在你和别人口中,而我完全感受不到的疼爱恩宠,会因为这场婚姻,变成实实在在的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