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得菩提树沙沙作响,力度刚好,既没有寒冬的凌厉,也没盛夏的燥热;阳光被泛黄的树叶遮去光芒,留下一地的斑驳。
这边,老板专心致志地给时光编头发。
那边,没过多久盘棋上的黑棋逐渐变少,几位老朽陷入困境,纷纷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叶慎独闲暇之余稍稍抬眼,就看见女人静悄悄地坐在小凳子上,极度配合。
片刻之后,他又看她,这次,视线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
他发现她编上辫子,额间配上头饰,脸颊再涂上腮红后,让原本冷艳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烈马变温顺了。
时光时不时会对上男人直白的打量目光,然后再不动声色移开。
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安静舒心的日子。
哪怕,一切镜花水月总有破灭。予她而言,这也是最顺心的。
随着一声声惋惜和长叹,对弈进入尾声,叶慎独的狂妄不是没有道理,他竟然真的赢了!
“小伙子,五对一我们都输,你是真厉害!”大爷们输得心服口服。
男人谦逊一笑,起身把那套藏服拿到时光面前。
“小姑娘,你男人爱你的勒。”有人说。
这个“爱”字,就像一群亲朋好友正在聚会时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
好突兀,好奇怪。
时光没有接话,也没有看叶慎独。
余光里,他保持递衣裳的动作,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丝毫变化。
略顿,时光接过他递过来的战利品,跟他一起上了楼。
“需要我帮忙吗?”各自的房门前,男人顿住脚,扭头望她。
“应该不需要。”
时光实话实说,想了想,问他:“叶先生怎么会想到送我藏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叶慎独正将格子大衣脱下来挽在手腕上,听罢,他斜靠着门,悠悠然说:
“我在想,这么有代表性的民族服饰,时小姐总不至于把它揉成坨塞在角落里吧。”
“……”
应该是昨天她昏睡过去后,他去她行李箱里找衣裳,看见了那件皱巴巴的墨绿色裙子。
时光蒙混过关地冲男人笑笑,在他的目光灼灼下溜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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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达,作为无数人心所向往的川西秘境,每年开放的时间有限。
好在,这段时间处于开放状态,但也仅限于内地身份证可进。
时光跟叶慎独是上午十点出发的。从新都桥一路开往色达,沿途多半是盘山公路,没什么人烟。
好在叶慎独提前做了准备,后备箱里什么都不缺。即便路上没有吃饭的地方,他们也不会挨饿。
川西这条线不同季节有不同的美,可能是第一次来的原因,时光觉得目光所及皆是美景。
车厢里放着甲壳虫乐队的歌,让人有种奔驰在大西北黄沙上的错觉,欢快又刺激。
“昨晚睡得怎样?”
越野车在弯曲又安静的盘山路上正常行驶,开车叶慎独开口打破平静。
“还行。”时光说。
对方洞穿了她的违心,讲道:“时光,我们之间不能多点真话吗?”
时光侧头看过去,自认理亏,承认道:“好吧,其实最近半年来,我的睡眠都不太好。”
男人看她片刻,识趣地没问原因,随手把音乐关了,“你睡会儿,到下个景点我叫你。 ”
她摇摇头,重新把音乐打开,“我对热门景点打卡没什么热情,反而喜欢在路上奔驰的感觉。”
叶慎独新奇地人一眼,“同道中人。”
时光还是摇头,“我跟叶先生,不可能是同道中人。”
到拉萨后,就该分开。
叶慎独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他没有急着反驳,也没有跟着附和,面色如常地把车开上省道。
没过多久,他们路过一个小镇,旅行者不算多,街道两旁卖土特产的也都关着门,只有几家买经幡的店开着。
再往前开,出现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小。
车从寺前的停车场经过,叶慎独踩了脚刹车,问旁边的人:“下去转转吗?”
那座寺庙坐落在山坡脚下,阳光是金黄色,寺庙也是金黄色的。
第一次来,时光不知道这是哪里。
两人下车走过去,站在外面往里看。
院内空空荡荡,十分安静。
时光静默片刻,没有进去,只是在殿门口的台阶下坐了下来,晒太阳。
叶慎独跟着坐在她旁边,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告诉她:“地图显示,这是塔公寺。”
“塔公寺?”
时光呢喃道:“我在书上看见过一个传说。当年文成公主入藏途经此处时,随身携带的唐太宗赐给她的释迦牟尼佛像忽然开口说话。”
就她看书那态度,五分钟睡着,竟然也能学到东西。叶慎独笑了笑,接话道:“说什么?”
“佛像说要留在这里。但皇上御赐的东西自然要送给松赞干布,怎么能留在这里呢?于是文成就命人复制了尊一模一样的供奉在此。”她不急不慢道。
难得,她有闲心说这些,叶慎独侧头去看她,问:“那你知不知道它还有个别名。”
时光摇头,“不知道。”
叶慎独的视线照进她眼底,说:“叫一见如意解脱寺。”
一见如意解脱寺,这名字可真是……
阳光晒得人暖洋洋,微风吹着额间碎发。
时光把护目镜带上,掩去眼底涌起的变动,没所谓一句:“你攻略做得不错。”
叶慎独定定地望她片刻,拉着她离开了那个地方。
什么是解脱?该怎么才能解脱,解脱了又能干嘛?说这些,时光觉得没有意义。
一路上,她的嘴就没停过,导航显示还有四百多公里到色达,叶慎独车载冰箱里的东西就被她刨出个小窟窿了。
“你很爱吃零食。”因为开车,男人的声音总显得有些低沉。
时光捧着包薯片,嘴里嘎嘣脆,玩笑道:“叶先生邀我一起去西藏,这才哪儿跟哪儿,就舍不得给我吃了?”
男人凉飕飕瞥她一眼,“断什么也不可能断你的口粮。”
略顿,他说:“这点零食值几个钱,你可以有别的要求。”
时光蹙眉,眯眼望向他:“冒昧问一句,之前跟过叶先生的女人们,你都送过什么?豪车还是别墅?”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后面还有一章。
第23章 你有没有想过,安定下来
叶慎独的车刚好拐进服务区, 待车停稳,他才扭头隔着墨镜倪她,嘴角勾起抹赖人寻味的笑。
片刻后, 他说:“如果时小姐不是玩笑话,我就当你是在吃醋。”
“……”
论谈吐和应对能力,他一直都很会。时光也十分欣赏他不落俗套的这个优点。
她对上他的眼,自然而然道:“自然是开玩笑。”
男人没说话, 那双眼睛被墨镜一遮,那张脸即便再美观,也透着清清凉凉的冷,哪怕是在光影交错里,都没有什么温度。
他开门出去,问她上不上卫生间。
当然要上, 都快憋死了, 时光下车跟他一道走了段路,又在男女卫生间门口跟他分开。
上完卫生间正在洗手的时候,时光的手机响了。
她擦干手掏出手机一看, 没接。
是何众。
电话自动挂掉, 紧接着又响第二次。
铃声快响完的时候, 时光接了。
何众不知是酝酿还是在极力控制什么,过了好久才问出句:“你在哪里?”
“这你管不着。”时光淡淡回。
那边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自己倒躲先起来了。时光,你弟弟尸骨未寒,我想问……你良心可安?”
时光往卫生间外的绿化带上走去, 站定后咬牙道:“何烨为什么要自杀, 你比我更清楚。”
“时光!”何众吼出一声, “你敢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我问你,他最后一通电话是不是打给你的?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竟会从那样高的楼上往下跳!”
时光背靠着绿化树,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惨白,没有说话。
听见那头平复许久,自嘲地说:“我真后悔,当年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把你接回来。你性格那样古怪,那样睚眦必报……我不该接你回来……真的不该。”
时光盯着匆匆忙忙的行人,平静道:“你应该后悔的,是没有管好下半身,不仅悔了一个女人的下半生,还种下了我这么个扫门星。”
“你……”何众怒道:“我跟你妈妈,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点到即止,她私自生下你我并不知情。但这些年该补偿她的,该给你的,我亏待过你们没有?不是我砸钱给你上最好的学校,你能有今天?”
“从你来到这个家……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从你来到这个家就惹是生非,从你来到这个家就家宅不灵,从你来到这个家就矛盾不断……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不知足。这些话何众以前没说过,但自从何烨发生意外后,就成了他对她念的口头禅。
过往种种,时光早已习惯,再大的风雨她都曾独自扛过,又何惧现在。
“没什么事我挂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等等,”何众铺垫半天,终于说回正题,“你是不是把一个姓唐的女孩儿告到公安局了?”
这边没接话,听那边继续说:“她父亲是我公司的重要投资人,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赶紧撤案,算了吧。”
时光的目光骤然冷下来,清晰地告诉他:“何众,这十多年,你让我算了的人太多了。这次,我绝不可能算。”
一句简单的“算了”,那些年,她没少算了。所以她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成为别人眼中不合群的怪物,成为象征贬义的巫女……
时光果断摁掉电话,在树下空站许久,才开始往越野车的方向走。
服务站的风很大,她单薄的身姿被吹得有些摇晃。
而可以让她遮风挡雨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人。
年幼的时候,有外公外婆。可他们那时候就已经是古稀之年,又能护她几时。
离开外公外婆的庇佑,她就是落入荒原的幼崽,在成长的路上,是生是死,是快乐是悲伤,是冷是饿,是逃亡还是厮杀……就都只有时光自己面对,她早就习以为常到接近麻木。
可是川西的风……这会儿突然变得好冷。
叶慎独站在车前,一只手抽烟,另一只手在接电话。
老远看见时光过来,尽管她面色如常,但他还是敏锐地发觉她的状态不对。
他把电话挂了,摁灭烟,轻轻问:“怎么了?”
时光盯着看他看,半响才吐出个:“冷。”
川西早晚温差大,但正午的温度并不低。
男人微微皱眉,没多问,脱自己的外套给她套上。
他站在她面前,身形高出她许多,带着他体温的衣裳罩下来的时候,时光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她长长的眼睫闪烁两下,没有看他,垂下眼眸自顾自上了车。
之后的路程时光将他的衣裳盖在身前,沉默地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过来多久,没有感到车在动,她掀开了护目镜,问:“是不是到了。”
“没有。”叶慎独说,“前方堵车,我下去看看,你继续睡。”
睡不着了,有点头晕,时光摇下车窗放风进来,等稍好一点才勾头出去,发现前方排了好远一条长龙,一眼根本看不到头。
她这才注意到车里放的音乐是轻缓的助眠歌曲,不由一笑。
心说她倒是好睡,可开车的人听这歌,得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不瞌睡。
这男人,当真是个迷啊……
没过多久叶慎独就回来了,他说:“前方路段突发泥石流,现在正在清理中,短时间内走不了。”
“下来走走。”男人站在副驾这边,双手撑在车蓬上看着车里,提议道。
时光没什么心思,但还是下车跟在他身后,懒声问:“往哪儿走?”
叶慎独回头望一眼没精打采的人,把相机和水壶并在一只手上拧着,空出的那只手向她伸过来。
那只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点红,十分精致,时光的视线定住,随后又掀眸看着男人。
叶慎独也看着她,没说话,但很耐心。
良久,时光把手放在他掌心里。
男人反握住她,拉着她一路往小山包上爬。
这期间,双双都默契的没有讲什么。
时光刚开始很烦躁,不知是不是因为山上吹下来的凉风,吹散了她心尖上冒出来的阴郁。
山坡不高,有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拽着,时光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上去了。
登顶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赫然凝固。
比起堵车的山沟底下,眼前豁然开朗。山的另一面,是一片金黄的草原,或者说是牧场,很平,很辽阔。
深秋的草在日光的照射下宛如一块柔软的地毯,一条溪流从中而过,发出动听悦耳的潺潺声。
四下静谧,方圆几里没有人烟。
山包上正好有堆干草,时光坐在上面,远眺着底下的牛群,仍旧没有说话。
叶慎独跟着在她身边坐下,递水过来。
时光接过,喝了一口,又还回去。然后就看见那男人微微仰头,就着她喝过的位置也喝了几口。
她的视线在他律动的喉结上定住,片刻才不动声色望向前方。
山风吹动两人的衣摆,吹得人心晃动。
“你去过敕勒川草原吗?”时光开口打破平静,悠悠然问。
叶慎独从烟盒里了抽支烟递给她,答非所问:“抽吗?”
香烟就在眼前,时光却无感,她就着男人的手将那支烟推回去:“不抽。”
叶慎独笑笑,把烟重新装回烟盒里,自己也没抽,言道:“昨天,你为什么抽?”
“烦躁。”她直言。
他侧头看她:“以为等不到我了?”
不是,时光在心里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会儿就是烦躁。
没听到答案,叶慎独也不恼,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没去过,你去过?”
“嗯,”她喃喃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川阴山下的那个草原,一望无际,很美。当然,这里也很美。”
“你还去过哪些地方?”他问。
风吹得时光额间的头饰叮当作响,她双手往后撑去,状态无比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