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安眸光定定地看着向下去的宋絮清,落在栏杆之上的手不紧不慢地捏紧,手背上冒起的青丝无比狰狞。
吱哑的门扉声响起,惊得他额间的碎汗倏地落下,贺林知恭维的嗓音递到他的耳中。
宋淮安回过眸撞见裴牧曜深邃清冽的神情,看到他时,凛若冰霜的眸子闪过一丝戾气,他心思沉了沉。
听完贺林知的话,裴牧曜颔了颔首漫不经心道:“贺大人,本王还有事要和宋大人相谈。”
贺林知愣了下,视线掠过栏杆处的宋淮安,他的表情看似镇定,可略微颤抖的睫毛却不会骗人。
本以为宋淮安是瑞王妃的兄长,还是太子殿下派来的人,是以好生相待并采纳了不少他的建议,可现下看来,倒是要好好斟酌。
目送着贺林知离开后,宋淮安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恭敬道:“不知王爷找下官有何要事。”
裴牧曜负手不紧不慢地走来,清冽的眸中凝上了冰霜,锐利的眼神如同刀刃那般肆无忌惮地滑过宋淮安,“宋大人不妨猜猜,你送去的话本子,是何时到了本王手中。”
宋淮安猛地掀起眼皮,惊愕失色地望着他。
裴牧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掌心扫过雕花栏杆的同时垂下眼帘往下望,“本王听闻绛月阁有十五丈之高,宋大人可要抓稳了,若是不慎跌落下去就是神医也救不回来。”
宋淮安手心紧了紧,咬着牙道:“多谢王爷关心,下官必当注意。”
“嗯。”裴牧曜笑意不及眼底,扫了他一眼后下楼去了。
留在原地的宋淮安双手缓缓地捏紧,修整干净的指甲掐入掌心之中,漫起的痛意却不抵不过他心中的麻意。
望着裴牧曜和宋絮清相会时的缓缓扬起的嘴角,他眸色沉了几分,思索良久都想不到是哪一环出了纰漏。
这道话本子,分明是送到了太子的手中,为何裴牧曜会得知此事,且听他的意思,想来并不是近期才知情的,而是一直以来都知晓!
难不成是出了内鬼?
可他将话本子送去东宫之后,话本子又经了好几手,甚至在送去润色之时,也有几位评书先生相看过,也不知阁中是否还有人见过。
若真要找起来,困难重重,更别提他此刻还不在京中,无法探查。
宋淮安沉沉地呼了口气,一时半刻之间也拿捏不准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太子,以他对太子的了解,若是太子知晓此事,别说是经手过话本子的其他人,就是他也难辞其咎。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姑娘
(以夫家之称冠以你家姑娘)
陉州夜幕长街并不逊色于京城, 甚至同长安街还有得一比,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随处可见的酒楼酒肆坐落在江河边, 还未走出酒楼就能瞧见不远处的江景, 还有不少的摊贩错落有致地摆着摊,吆喝着来往的行人。
被人挡住去路时, 宋絮清正准备外出走走, 陌生男子的气息顺着江风掠过她的鼻尖,散着缕缕清香,她稍作抬眸, 撞入一双精致含笑的桃花眸中。
宋絮清往旁边让了一步,谁知那男子竟然也随之挪了一步,再次挡在了她的身前, 茗玥屏着眉眼走到她斜前方, 抬手拦住男子。
男子明显愣了下, 拱手道:“姑娘,在下姓蒋名谦, 不知姑娘芳名,又是何处人也,是否婚配他人?”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般顿了顿, 仰首望了眼门匾,又忙道:“若姑娘愿意,在下可为姑娘……”
“大胆狂徒,莫要口出恶言!”茗玥厉声打断他的话, 横眉冷对着他。
适才迎接他们入内的女子已然清楚宋絮清是何人邀来的, 连忙摆手道:“这位公子, 姑娘并非我们阁中之人, 公子切莫要凭空捏造是非。”
蒋谦也没想到女子会将话说得那么重,他眸光落回站在那儿不语的姑娘,她清冷的眸光越过她的丫鬟落向他,细看之下似乎带着些许不耐,忙道:“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姑娘海涵。”
宋絮清无意和他纠缠,收回目光对茗玥道:“你去楼上问问。”
“你又是谁。”
熟悉嗓音响起的同时,修长有力的臂膀揽上她的肩膀,掌心紧紧地扣着她的肩。
淡漠薄情的语调就像是十二月的天,冻得人仿佛深处在寒天雪地中,蒋谦眨了眨眼皮,眸光愣愣地转向紧密接触的身影,恍然大悟般地颔了颔首。
正要开口之际忽而想到这位男子是从阁中走出来的,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含蓄提醒道:“公子莫要辜负了这位姑娘。”
宋絮清眼眸扫过渐渐围上来的人群,本就烦闷的心情更加的不适,拧眉道:“多谢这位公子关心,但你挡住我的路了,可否移步?”
蒋谦没想到开口反驳自己的竟然是这位姑娘,刚要开口就听到人说:“这位蒋公子,姑娘是随着她夫君一同来会客的,并不似你所想象的那般,还请您让让步,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蒋谦闻言沉默几息,致歉后不慌不忙地让了条路出来。
裴牧曜落在宋絮清肩膀上的手缓缓地松展开,手臂落下时顺势扣住她的手,牵着她不疾不徐地往外走去。
蒋谦伫立在侧,不多时便瞧见道冷冽无霜的眼眸扫过他,他张了张嘴,欲要开口之时他们却离去了。
离开绛月阁之后,宋絮清垂下眼眸凝着路面,跟着裴牧曜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思忖之间就听到裴牧曜随性散漫的话语。
“还在想宋淮安的事情?”
宋絮清闻言眼皮子微微掀起,眸中的繁琐复杂随之散去,摇了摇头道:“我和他已经没什么想说的,只是觉得名利确实是个好东西,能够诱得人磨灭了亲情。”
裴牧曜停下前进的脚步,静静地望着她眸底深处的难过,指腹轻轻地拂过她的眼角处,道:“是他蛇心不足妄想着吞象,才会落得如此境地。”
侯府虽早早的就已经分了家,但宋家二房也不曾短过任何人,在众人的心中也依旧是宣武侯亲属,若不是二房平日中低调了些许,在京中也是极为受人尊重的。
思及此,宋絮清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眨了眨眼眸‘嗯’了声,眸光落在了前方。
灯火洒落在他们身上,前方道路映衬出时而错开时而交叠的身影,只有牵着的两双手从未分离过。
裴牧曜移开视线,捏了捏她的掌心,嗓音淡淡:“我带你去个地方。”
清冷的嗓音拂去宋絮清心尖的燥热,也勾走了她的注意力,“去哪儿?”
“港口码头。”裴牧曜道。
陉州的港口码头是北方州府中最大的码头,南北往来间运送着繁多物资,不论是民间还是官方只要通过批示,便可从此处发船远出外海,或是装载着货物从南边回来。
就算夜已深,依旧有装卸的力士传递着沙包,走近点儿甚至能够听到他们打气时的嘿呼声。
宋絮清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场景,眼眸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他们,疑惑不解地问:“这几艘船是明日就要出海吗?”
裴牧曜颔首,眸光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跟在一旁的祈安,徐徐道:“明日清晨朝阳冒出时,他们便会启程。”
宋絮清了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晚上还在搬运着货物。
港口码头处的晚风要比长街拂过的要湿润上几分,在这炎炎夏日间也会显得更加凉爽,此处还是民间船只搬运货物之处,再往里走便是官家的船只,现下也有不少人在摸黑搬运货物。
借着浓浓黑夜,宋絮清伸出手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袖,问道:“我们只在此处停留三日,三日足够吗?”
“不够。”裴牧曜并未思索,毫不犹豫地说着。
宋絮清勾勒精致的眉心稍稍拧紧。
若是三日不够,三日之后他们便要启程前往下一个地点,若是一直停留在陉州,怕是会引起裴翊琛的关注。
或者说不仅是裴翊琛,就是深居简出的靖宁王,指不定也会派人前来此地探查。
码头道路侧边的灯笼烛火稍稍掠过,照亮了她的神情,裴牧曜抬手顺着眉尾的方向拂过她的眉梢,散去她眉间的忧思,望着西南角的方位,道:“陉州时节正好,不似京中那般闷热也不似南方湿气重重,若是能在郊外寻上一处住处避暑,想必也是极佳的。”
“嗯?”宋絮清听着他骤然转移的话语,一时半刻并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裴牧曜扬起薄唇,笑了笑:“命泽川去郊外寻个住处,你我掩去身份在那儿居住些时日,你意下如何。”
宋絮清倏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眼尾稍稍扬起,眼眸含笑地点了点头。
她心知若裴牧曜说要寻个住处,便是早就寻好的意思,她只需要随着他前往入住即可。
有些事情就算掩藏得再好也禁不住有心之人查,走私官盐一事重点并未在裴翊琛身上,但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能揪出靖宁王刻意掩盖在深处的秘事,也实打实的能够让裴翊琛狠狠地栽道跟头。
宋絮清数了数时日,若是靖宁王失了势,离裴翊琛如同夺舍般失了智拥兵造反也不远了。
她抬起下颌,视线扫过垂眸凝着她的裴牧曜,扬起的嘴角划出道好看的弧度。
码头的湿风吹得人心绪飞扬,直到回到院中,宋絮清还在想着适才裴牧曜所说的话,就连他的讲话声都没有听到,但也正是因为日间思绪沉沉,她才洗净身子躺到床上时便已然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朝露之时,身侧已没了人,伸手探去只能摸到稍稍清凉的丝衾,足见他已经起身多时。
睡眠极佳的宋絮清心情舒畅,慢条斯理地坐起身伸了道懒腰,才寻来鞋袜穿好往卧阁外走去。
茗玥招手命人摆放着吃食,听到声响后回过身迎了上来,“姑娘怎的起身了也不喊奴婢。”
“裴牧曜呢?”宋絮清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眸扫过厅中内都未见他的身影。
茗玥唤了其他丫鬟准备好吃食,跟着宋絮清往耳房的方向走,边掀开帷幔边道:“王爷和祈安出门了,说是要晚间才能回来,王爷还给姑娘留了纸笺。”
宋絮清颔了颔首,稍稍觉得不对劲,略显狐疑地侧眸睨了道茗玥,想了想,总算意识到哪儿不大对劲,问:“你们为何不改口,依旧唤我姑娘?”
不说是茗玥,就是画屏和采桃两个丫头,那几日也都是唤她做姑娘,未曾改过口。
茗玥拧着湿帕,双手捧起递给了她,道:“是王爷的意思。”
“嗯?”宋絮清取着湿帕的动作微顿,又抬起对着铜镜擦了擦脸后才问:“他和你们说的?”
茗玥摇了摇头,“奴婢愚钝,没有看懂王爷的意思,是祈安后来说的。”
大婚当晚。
三个丫鬟守在外侧,听到沉稳如钟的脚步声不约而同地抬起眸来,唤了声王爷。
画屏推开门扉的时候,说了句王妃在内。
那道含着笑意的眼眸忽而冷了几分,在场的众人心思顿时凛起,画屏也不知她的话有何不对,为何会引来裴牧曜的扫视。
裴牧曜不含任何深意的视线不紧不慢地掠过在场的三个丫鬟,道:“她还是你们的姑娘。”
说着就走了进去。
望着合拢的门扉,毫不知情的画屏和采桃二人相视一眼,惊恐地都要哭出声来,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满意姑娘还是如何,但祈安和泽川两人在侧,她们俩又不敢问出声。
实在是因为她们面上的恐惧过甚惹起了祈安的注意,祈安才解释道:“王妃先是你们的姑娘再是王妃。”
拗口的话语听得三个丫鬟一愣一愣的,用幼童面对先生时求知若渴的神情望着他。
祈安甚少被女子如此磊落的眼神盯着,他挠了挠头,道:“你们是王妃带入府的,唯一的主子就是王妃,若因她的出嫁而欣然改口,以夫家之称冠以你家姑娘,日后莫不是要以王爷的话为主而怠慢了王妃?”
三个丫鬟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摇头表示并无此意。
但不管怎么说,三人后来私下场合中就未唤过王妃,而是喊着姑娘。
宋絮清擦拭着双颊的手微顿,惊讶地挑了挑眉,落下后从铜镜中望着印在镜中的茗玥,她神情尤为真挚。
茗玥想了想,补充道:“若是在正式场合,奴婢等人还是会唤您王妃,还望姑娘谅解。”
“这没有什么。”宋絮清摆了摆手,把帕子搭在盆上,若不是裴牧曜和她们提,她还真没有在意过三人是否改口,“只不过是想起昨日在绛月阁门口遇到的事情。”
宋絮清端坐在妆镜前,由茗玥替她簪着长发,思绪中满是茗玥适才所说过的话。
不知那句以夫家之称冠以她是祈安的揣测,还是就是裴牧曜所言的意思,可不论是祈安的揣测还是裴牧曜说过此话,她都觉得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上心头。
这个东西不坏,甚至会令她有那么点小小的欢愉。
眸光紧紧地凝着妆镜中的人影,瞧见人影微微扬起的唇梢,宋絮清轻笑了声。
不知何意的茗玥疑惑地“嗯”了声,“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的样子。”
“是不错的事情。”宋絮清并未否认,说着接过茗玥递来的口脂抿了抿,稍显白皙的唇瓣瞬间染上了淡淡的光泽,“今日天不错,你陪我出去走走。”
茗玥应下,但也是等宋絮清用完早膳之后,才准备出门。
宋絮清指尖捏着裴牧曜留下的纸笺,苍劲有力的字迹力透纸背,隐隐有墨迹印出,她掀开卷起的纸笺,凝着纸笺上留有的字眼,含笑的眉眼微微挑起。
“他倒是知道我想做什么。”
纸笺上写有尹家旧址,更是告知那附近有何可以供她玩乐之处。
宋絮清指腹点着纸笺上的花露铺子,眸光掠过伺候在侧的丫鬟们,对茗玥道:“你随我去城南的凝香院看看,听闻陉州花露同京中也很是不同,倒是可以采买些许回去。”
城南距离这儿算不上多远,听家在当地的小厮说,脚程最慢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是以宋絮清并不打算乘坐马车出行,乘马出行目标过大,也会引起他人的注目。
谁知走到院落门口之时,恰好撞见匆匆走入的侍卫,见到宋絮清后他连忙跪下:“王妃,贺大人家的夫人和小姐递了拜帖来,现下在外等着。”
宋絮清垂眸睨了眼印着一枝梅花纹路的拜帖,眼眸淡淡地越过侍卫落在院外。
茗玥适时地取过拜帖翻开,掌心扇了扇拜帖上的花露,散着点点梅香,若有所思道:“贺家夫人倒是了解您的喜好。”
宋絮清淡笑了声,这多少是要下些功夫的。
可她随裴牧曜出行的事情不过前两日才传出,贺家对她的打探倒不知是何时起的。
她收回目光,道:“那就出去看看吧。”
贺家夫人和姑娘在宋絮清抬眸的瞬间,就意识到她的视线是落在她们身上,但也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而是一如往常地垂眸望着地面,等着她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