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么久见她一直没提此事,这才稍稍安心。
如今听到吴常的名字,免不得又是心惊肉跳。
方佩凤以为吴常还是公爹的人,刚要答应,却听谢大爷先开了口,“侄媳妇此举,难道是不相信我们大房和二房管账?”
曲筝微微一笑,“大伯误会了,我前面已经说了,只是想了解京城的人情礼节而已。”
谢大爷威严道,“想了解人情礼节途径多得很,何必非要跑到账房来?”
他这话说的很重,绣杏忍不住缩了缩脑袋,暗暗为自家姑娘捏一把汗,就连谢衍也忍不住把目光转了过来。
曲筝脸上没有一点异色,沉着冷静的样子完全不像进门不到半月的新媳,“大伯息怒,我只是觉得这是最简单直观的方式,您说是不是?”
谢大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愿再开口。
谢二爷见大哥不吭声,急声逼问,“看来侄媳妇今天是有备而来,完全不打算给你大伯留一点面子?”
两个大男人避重就轻,拿身份压人,冯妈妈忍不住了,抬脚跨到曲筝面前,高声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少夫人要看的是她和公爷婚宴的贺礼吧,在座的都是体面人,难道不知道识礼的人家,第二日就将婚宴上收到的贺礼抬到新婚夫妻的院子里,怎么到了镇国公府,少夫人想看一眼都不行?”
在场的人都垂了眼。
谢二爷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怒道,“你们知道成亲当天来了多少人么,客人来了难道不吃不喝?国公府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哪有闲钱支付这笔费用,我和你们说实话吧,收的贺礼都折成银子抵销婚宴了。”
冯妈妈忍不住腹诽,“那还能抵销的刚刚好,就没有一点余头?”
谢大爷面色悄悄一红,剩的余头早被他和谢二爷分了。
谢二爷嗤笑,“都说曲家富可敌国,没想到眼睛也这么小,叔伯们为你们的婚事操持小半年,剩点碎银子还追着要?”
花妈妈刚要还击,只听曲筝轻笑道,“若真是一点碎银子倒真没必要伤和气,可是这婚宴上的花费曲家早已替你们出了,哪里还需要贺礼冲抵?”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开了锅,谢大爷最先冲到曲筝面前,语无伦次道,“你说什么?婚宴的花费是曲家出的,银子给谁了,我们怎么都没看到?”
谢衍也疑目看她。
曲筝冷冷看向瑟瑟发抖的谢二爷,“那就要问二伯了。”
定亲之后因着谢二爷一直哭穷,曲府答应支付谢家婚宴的费用。
没想到谢二爷贪心,为了多收礼金,不仅请了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还动员全族人把七姑八姨,甚至乡下的亲戚都请来,桌子里三层外三层直摆进二门,就这样吃了四五波人才结束。
父亲拿到账单时,大骂,说这都够办十场像模像样的宴席了。
原本她不想追究此事,但谢老二昧了父亲那么多银子还恩将仇报,把陆秋云的事全推到父亲头上,她不能忍。
这边谢大爷红了眼睛,“二弟,这么说你贪了双份婚宴的银子?”
“不止。”文情看了一眼谢衍,忍不住出声,“定下亲事后,公爷也给了中公一笔银子,看来这笔银子也没用到婚宴上。”
老公爷和长公主去世后,三房的账就和中公分开了,这么多年三房名下虽一无所有,却从不缺钱,若不是小公爷一心仕途,凭长公主留下的人脉和他的智谋,早就富甲一方了。
成亲的事他虽没时间管,银子却没少给。
谢二爷见所有的事都败露,鹌鹑一样缩在座位上,不敢看任何人。
他逃避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人群中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二夫人扑到丈夫身上,哭诉,“天杀的,你昧下这么多银子,怎么一个铜板都没花在家人身上啊?我辛辛苦苦跟了你二十年,平时连个出门的首饰都没有,那么一大笔银子啊,你都花到哪个小妖精身上了?”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在猜谢二爷是不是外面买了通房。
谢大爷才知道自己一直被二弟愚弄,他恨恨的目光突然射向方佩凤,“这些年你大伯母身体不好,一直是你管府里的账,说,除此之外,你们背着我们到底贪了府里多少银子?”
方佩凤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面白如纸,拼命摇头,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爹的事若败露,她也难逃其咎。
谢大爷望天长叹,“家贼难防,家贼难防啊,怪不得府里欠那么多外债!”
谢家人义愤填膺,纷纷质问谢二爷把银子搬到哪了。
谢二爷咬死不说。
最后还是府里的车夫说经常送二爷去春熙路的顺亨赌坊,大家才想到他是不是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事情还惊动了沈老太太,满头白发的老人,拿着拐杖连敲了谢二爷三棒,喝道,“说!把这些年贪下的账都一笔一笔交代出来。”
谢二爷哭的像个泪人,“母亲你别逼我,我是不会说的。”
“不说也简单。”谢衍从腰间解下铜符,递给文情,“去顺亨赌坊把二伯的账单取来。”
谢衍是御史,赌坊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必须随时配合他的监查。
闻言谢二爷一屁股坐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
见事情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曲筝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观察到谢老二随时都一副极度缺钱的样子,她让吴常去查他平常都在什么地方消遣,她断定谢老二一定有个特别费钱的爱好,否则光算贪父亲的银子就够他花一辈子了,怎会缺钱。
吴常查到谢二爷每天都去顺亨赌坊。
本以为得到谢二爷在赌坊的账单要费一番周折,没想到谢衍出手这么快。
账单拿回来的时候,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账单上有抵押的物品,也有交的现银,合起来的数目令人咂舌。
账单平铺在临时搬到院中的一张桌案上,谢衍手指着账目一项项同谢二爷核对,曲筝也走过来,眼睛盯着账单,找父亲为陆秋云支付的那一万两。
谢二爷的赌瘾很大,常常是孤注一掷,尤其是最近半年,无论是现银还是抵押物都不是他能拿得出来的数目。
突然,谢衍的手停在一个抵押物上,疑声,“黄金腰带?”
这是母亲留给未来儿媳的彩礼之一,他没记错的话定亲的时候应该送给曲家了。
谢家人惊的合不拢嘴,黄金腰带可是先帝给长公主的御赐之物,普通人戴上能和公侯同席,他们以为这宝贝在曲家,没想到竟也被谢二爷拿去赌了。
谢衍看着身边的妻子,只见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那传说中长公主的金腰带,还没面前的账单重要。
他刚欲开口替二伯道歉,曲筝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笔一万两现银的账目,问谢二爷,“请问二伯这笔钱你是怎么得来的?”
谢二爷现在恨死她了,头一扭,看都不看她一眼。
曲筝知道此刻谢二爷所有的愤慨都冲着她,她越想知道的事,他越不会轻易开口,稍一酝酿,她刚想再问,谢衍却在她面前说了话:“二伯,告诉她!”
每一个字都压得很重。
众人看到谢衍站在曲筝身后,眼中像结了一层霜,都暗暗为谢二爷捏一把汗,而这边谢二爷长袍下的两条腿早就抖了三抖,没想到谢衍这么维护妻子。
他看了一眼那笔账目,瞳孔一缩,半晌才咬牙道,“这...这是我卖金丝软甲的钱!”
没等旁人开口,沈老太太忍不住破口大骂,“孽畜!长公主统共留给儿媳两份彩礼,一个被你当了,一个被你卖了,当时去提亲的时候,难不成你是空着手?”
花妈妈撇撇嘴,“不算空着手,还抬了八个空箱子哩。”
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件事若传出去,谢家都没脸见人了,贫民娶妻,怕也不会抬空箱子,谢二爷等于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当了。
这也就是曲家,换别的人家,还不闹得谢家祖宗的脸皮都丢光。
谢家人心有余悸。
谢衍转头,点漆般的黑瞳望着自己的妻子,面有动容。
第9章
◎补偿◎虽然现场已经开始有人为曲筝打抱不平,她却开心不起来。
她知道谢二爷在说谎,却不能揭穿他,逼急了他一口咬定陆秋云的事与他无关,父亲百口莫辩。
她并不在意谢二爷贪了她多少彩礼,只想把陆秋云找回来,还父亲清白。
如今谢二爷宁可担着卖金丝软甲的罪名,也不承认送走陆秋云,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清楚陆秋云在谢衍心里的位置?
毕竟国公府满门都要依仗谢衍,如果让他知道是谢二爷把陆秋云送走,二房这一脉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曲筝垂眼,默默叹了一口气,今日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谢衍看到她落寂的神情,心口掠过一丝异样,他一直以为这场联姻,曲家是索取的一方,今日才知曲家慷慨气,不拘小节,谢家才是索取无度的那个。
谢家人空着手去提亲,曲家非但没有嫌弃,还愿意承担谢家婚宴的费用,这份气度,世上没有几个家族能做到。
他走到妻子面前,弯下腰,声音难得多了一丝温度,“谢家欠你的彩礼,都会还给你,黄金腰带和金丝软甲无论在哪里,我都尽快让人找回来。”
曲筝淡笑,无所谓道,“公爷不必费心,谢家不欠我,这么贵重的彩礼,我们曲家本就承受不起。”
若不是当年长公主亲口说黄金腰带和金丝软甲留给未来的儿媳,谢衍也不会同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曲家,长公主生前留下的东西不多,每一件他都分外珍惜,上一世她好奇想看看长公主还留下什么宝物,他断然拒绝。
这一世,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想看,更不会要。
说完,她走到祖母面前,安慰了她几句,就离开了账房。
谢衍伫立在原地,看着曲筝纤薄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廊檐的拐角处,疑惑:她到底是负气,还是真的不想要?
*
曲筝一回到听雪堂,花妈妈的脸就黑成了锅底,“老爷当初不同意姑娘嫁过来,就是担心这里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没想到还真被他猜中了,那谢二爷,可真是无耻,明里暗里竟算计了曲家这么多银子。”
曲筝淡笑,这点钱算什么,狮子大开口还在后面呢,只是他们暂时没找到机会要罢了。
花妈妈却还是气不过,叫绣杏去问问姑爷怎么发落谢二爷。
绣杏去了一会就打探到消息,脸上忍不住幸灾乐祸,“姑爷把谢二爷赶到谢家祖茔所在的庄子了,还下令终生不能回府。”
谢衍是国公爷,对谢家族人有绝对的处置权,这命令一下,谢二爷只能老死在乡下庄子。
这惩罚算很重了。
花妈妈心里的气稍微顺了一些,“还好姑爷没包庇他。”
“还有呢。”绣杏喘了口气继续说,“姑爷命二房尽快归还曲家的银子,可那些钱全被谢二爷败了呀,他们哪里拿得出?听说,现在二房鸡飞狗跳,到处筹银子呢。”
“还有二房的媳妇方佩凤,被收回了协理管家权,当下就抹眼泪了。”
花妈妈听院里的丫头谈论过这人,问,“是不是那个一心想主持中馈的?”
绣杏一脸鄙夷,“主持中馈哪里轮得到她,咱们姑娘才是正经的国公夫人。”
这么一说,倒提醒了花妈妈,转过脸问曲筝,“姑娘进门也有半月了,老太太有没有跟你提主持中馈之事?”
曲筝摇头,轻轻一笑,“主持中馈有什么好,把女人一辈子绑在后院,哪里也去不了。”
花妈妈瞪眼,“都嫁人了,你还想去哪?”
曲筝没有接话,目光淡淡的投到窗外。
花妈妈心里一跳,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家姑娘的心好像不在这镇国公府。
谢衍当天就让人把谢二爷送到乡下的庄子,二夫人哭的几乎晕厥过去。
沈老夫人没有为儿子求一句情,但一回到寿禧堂就卧床不起,曲筝派人送了一根老山参过去。
五日后,约摸着谢二爷情绪该稳定了,曲筝让吴常去乡下庄子找他,看能不能问出陆秋云的下落。
三日后,吴常无功而返,“一说到陆秋云,二爷就闭口不言,给多少银子都不行。”
吴常在公主府受过训,问话有技巧,他若问不出来,看来谢二爷铁了心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这点其实很反常,他是赌徒,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把这个秘密留到最后。
按他的性子,这时候就该主动找曲家要钱了。
这里面一定有比金钱对他更重要的东西。
想了想,曲筝让吴常继续派人盯着谢二爷,但重点不必放在这边,而是换个思路,从西北沿线的商旅驿站入手,查查最近半年从京城去边关的汉人女子。
吴常领命走出听雪堂,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虽然不知道少夫人为何要找陆秋云,但做事的过程中,她的冷静和从容非一般女子可能比。
他就喜欢跟随睿智的女子,比如以前的长公主,现在的少夫人。
*
御史台官署,谢衍虽只是五品侍御史,却拥有一套三间屋子的独门小院,天色渐晚,桌上的蜡烛燃烧了一半,火光越来越暗。
“文童,剪灯芯。”谢衍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文书。
文童剪完灯芯,还拿着剪刀站在桌边,好像有话要说。
谢衍抬头,问,“怎么了?”
文童连忙道,“明日休沐,公爷今晚不回府么?”
谢衍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案牍,刚想说不回了,又听文童道,“公爷不是说这次休沐要亲手把黄金腰带和金丝软甲拿给少夫人么?”
谢衍这才想起,两日前文情从赌坊赎回了这两样东西,他原本想让文情直接送去听雪堂,又怕她不收,倒不如他亲自送去,免得来回推诿,浪费时间。
他收拾未看完的文书,对文童道,“去备马。”
回府后谢衍直接去了听雪堂,进屋的时候,看到里面正用晚膳。
餐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十几碟精致的菜肴,大多是海货,正中间摞了三屉大螃蟹,旁边摆着各式蘸料和一个乌银酒壶。
桌子旁主仆几人原本正和和乐乐的用膳,谢衍的出现让这份融乐戛然而止。
花妈妈拍了一把僵住的绣杏,二人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花妈妈尴尬一笑,“姑爷回来了,少夫人正说捡好的给您留几碟呢。”
谢衍移眼,看到曲筝也跟着站起身,方才溢满眼角眉梢的笑意已消失不见,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无动于衷的平静。
冷淡的表情让花妈妈那番话根本站不住脚。
谢衍却还是礼貌的承了这份情,拱手道一声,“谢夫人。”
曲筝眸光轻轻的闪了闪,睫毛像小扇子似的垂下来,回道,“公爷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