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彪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一个有些跛的男人急了,抡着斧子上来就要砍人。
陈彪扯住他的手臂,看了看往媳妇的方向瑟缩了一下身体的王老四,轻蔑地压了压嘴角:“再加一个猪头和一扇肋排。王老四,你别不识抬举。”
王老四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媳妇拉住,压下头颅听她讲了些什么。
她说完,王老四一下子眉眼舒张开,连声应下,只让陈彪他们直接将门口的女孩带走就好。这家原本也没她什么东西。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交易。院里的人呼啦啦地又散去,像是蝗虫过境啃食了地里的稻谷一样,招娣的二姐也随着男人们的离去而消失不见。
十岁的女孩捏着枚捡来给妹妹的鸭蛋,从这天起再也没能进过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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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是下地的好时候,太阳还没悬在正中,凉快些。
招娣跟着父亲和三姐走在完全陌生的田间路上,身边是大片大片的田垄,微风吹过,是绿色的浪,让她的注意力终于从逼仄小院地上水红色的衣袍和猩红的血上转移开,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还太小,做不了什么活,学习辨认稻苗就花了很久。三姐熟练些,但也才八岁,手上没什么力气,镰刀都拿不住。
王老四嘴上说着晦气,短暂地想起自己另外两个稍微年长的女儿的好处——能帮自己分担一些繁重的农活。
但那又怎么样呢?剩下的两个丫头总会慢慢长大的,活也总能干得完。
但多出的嘴真的能吃垮这个没什么底子的家。
招娣跟着三姐在地头除草。偶尔三姐会停下来,捉一只翅膀薄得能看清脉络的蜻蜓放在她手上。
她们短暂地一起蹲下,不顾被打湿的裤子,围起来看蜻蜓绿色的眼睛和长长的尾巴,身体因为害怕而卷曲着。
然后招娣就会放了它。
它重新飞起来,像是招娣也有了久违的自由。
下午回去吃饭的时候,招娣看到大姐的尸体还在院里搁着,身上的红衣还是鲜亮亮的,没有因为主人的死而褪去颜色,却更衬得大姐灰败泛青的脸更加可怖。
早上红色的,流动的血这时也已经变得有些干涸、发黑,在日光下莫名散发出些腥臭的味道。
招娣于心不忍,想要过去把大姐的尸体搬到墙角阴凉处。
她也仅仅只能做到这些了。
“个死丫头,别动!”早上一直沉默着的母亲从堂屋里出来,还穿着怀孕时候的旧袍子,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没变,依旧是那副插着点腰,挺着肚子的样子。
好像固执地为自己保留末等功勋章的兵士一样,她还保留着这一胎生产之前的做派,仿佛就还能带着些怀着男孩时候的荣光。
“别碰死人,再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招娣一边被她拉扯着,一边频频回头去看地上的女尸。好像看起来更晦暗了。
饭桌上。
“联系了吗?”王老四吃了口凉拌猪耳,满意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开口询问。
“去啦。人家说今夜子时来呢。”媳妇给他碗中又添了一筷子猪耳,偏头看了眼盯着他们两人的招娣,没好气地用筷子打了下她的手,“吃你的。”
招娣其实想问,联系谁,子时来干嘛。但又担心三姐或者她也被卖了,成为别人家的童养媳,或是哪个老鳏夫的续弦。
她不想太早听到噩耗,只能逃避一样地闭嘴。
一整晚,她就这样忐忑地对抗着困意,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让自己清醒,又看着身旁睡熟的三姐,忍不住为她担心起来。
终于在月上树梢之时,屋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和早上来人时的吵嚷不同,这次没什么人开口说话。
她悄悄爬起来,把窗户拨开一条小缝朝外面看。
来人皆穿一身缟素,唯有手腕上系着红色的飘带。其中四人抬着一顶小轿,月光下看着有些像红纸糊的。
队伍领头的人进了院子,视线像是在屋内逡巡了一圈,扫过招娣所在的屋子的时候,她有些害怕地往回瑟缩了下,蒙住头和眼睛直直地蹲下。
直到外面传来了自己父母的声音,招娣这才鼓起勇气重新从窗缝中往外看去。
他们正站在院内大姐的尸体旁,外来的男人好像有些不满,压低的嗓音飘进屋里:“你们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这个样子我们怎么搁到轿子里。”
“这不是,怕我们擅自动了,耽误了老爷的大事么。”王老四搓着手,有些忐忑地一边看着男人的表情,一边试探着回应。
“这人都硬了,得占我家老爷棺材里多大的地方?还是想让这丫头片子,压在我们老爷身上?”那人的语气是极不满的,带着嫌弃。
“这,这,搁不下,您给她骨头敲断了再搁进棺材不就成了。这娘儿们能躺着就行,在下头跟了老爷,哪还顾得上旁的。”王老四连忙答道,生怕对方不满而反悔。
“行吧。要没什么事我们就把人抬走了。钱按规矩搁到她的坟头,得明早你们自己去取。知道吗?”
“知道知道。”王老四和媳妇点头哈腰地道谢,看着男人又从院外招进来两个男人,预备把自己大女儿的尸体抬出去。
“诶,两位大哥等等!”媳妇冲上前去伸手欲拦,又担心犯了人家的忌讳,只能拔高了嗓音。
“又怎么?”那男人显然是不耐烦急了,就连身后的王老四都能感觉得到,连忙冲上来想把自己婆娘拽回去。
“新给她换的袄子,就这么埋了,糟蹋了。”
媳妇讪笑着,见队伍前头的男人没有阻拦,快步上前去将早上为了过门子而给她换上的红色新衣给扒了下来。
衣服拿到手后,她这才朝男人点了点头,恭敬地让人家慢走。
几个人抬着尸体离开院子后,门外摇摇欲坠的、纸糊的小轿又停留了一会,这才颤巍巍地重新被架起来,慢慢地走远了。
世界突然重新安静下来,招娣却有些怔愣住了,仿佛是没有看懂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心中自然是有答案的。可是这答案分明裹着人的血肉,湿淋淋地搁在那,她不想碰,也不敢碰。
她只能魂不守舍地关上窗户,神游一样地回到炕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
鼻尖的血腥气这才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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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招娣从炕上醒来,恍惚觉得夜里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她顾不上叫醒三姐和两个妹妹,自顾自地爬下床趿拉着草鞋出了屋门。
地上大姐的尸体确实不见了。连带着扒在墙上地上一天的稠黑血迹也不见了。
难道自己又突然死掉了,回到了大姐离世之前吗?
心中怀疑,她又往母亲的屋子走去,想要验证什么一样。却还没等多靠近就听到外面女声响起:“盼娣!招娣儿!醒了就赶紧出来!”
下意识地,招娣转身往院子外去,见到母亲手上拿着两个河鸭蛋,喜气洋洋地往家的方向走。
看见招娣迎了出来,母亲鲜见雀跃地开口:“看娘找到什么了?拿回去给你爹补补身体!”
她看着几乎是和二姐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态回来的母亲,脑中一片迷茫。
这个麻木的,愚昧的女人,十几年前是不是也像自己的二姐一样,拿着给弟弟妹妹找到的鸭蛋回家,却在半路便被卖到了另一个魔窟?
那二姐呢?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只会下崽子的人形皮囊?
见招娣没什么反应,母亲有些不悦地拧了拧眉,指使着招娣出门:“去赵老爷的坟地把东西取回来去。在哪,你知道不?”
招娣缓慢地摇了摇头,脖子像老旧的发条,转不过来。
“顺着这路直走上山,遇到一间红房子的时候往左拐,再走百十来步就到了。”
母亲不耐烦地为她指了路,就再不看她,转身去寻自己的儿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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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顺着路走,一路上也遇到了同她打招呼的人,但更多的人不认识她。
她在家里闷了三年,没人能把她的脸和老王家的四闺女对上号。
母亲指的路并不远,她很快就走到了。褐灰的山头只有一点白色,很好找。
她走到墓前,看到那个被石头压住的白色的纸包,薄薄的一层,上面写着“礼金”两字。
招娣的视线又朝墓碑上的字移过去。
“夫赵白生,妻赵王氏之墓。”
这一刻她才如遭雷击一样清醒过来。像是被冰冻的毒虫从她心口像四肢百骸爬过去,身上霎时覆上一层冷汗。
哪里是梦。哪里有重生。
无非是她可怜的长姐,那个被半头猪换了下半生的女孩,死后也不得安宁,忙不迭被自己的父母配了冥婚罢了。
她不甘在十一岁嫁给一个陌生人进入下一个魔窟,粗糙地衰败下去,只能通过惨烈的死亡来获得解脱。
可她即便死了,也要被榨干最后一滴血,被迫捆在另一个陌生人的身边。
黄泉路上又被人剥了唯一的一件新衣。也许为了让她能乖顺地躺在那个老男人身旁,关节骨头都被砸碎了。
她到死,墓碑上都不是她的名字。
第4章 山村女童3
招娣病了。
起初以为是她着了凉,或者是乱吃了脏东西闹了肚子。没人在意。
可热乎乎的米汤灌了两天也不见好,招娣薄薄的面皮都被烧得干巴巴的,像是脆弱的红纸。
母亲这才害怕起来,连忙找了焦老婶来给看看。
“烧了几天了?”
焦老婶离不开那根烟袋锅,叼着木头杆子讲话的时候,嘴里含含糊糊不清楚。
“已经是有两天了,捂了被子喂了热水也不见好。这丫头也是,太不懂事。”
母亲指责起来,招娣为家里添了大麻烦。
“今天夜里我去外头给她叫叫。要是叫不回来,那就预备起来吧。”
焦老婶看了看招娣发抖的嘴唇和紧皱又突然舒展开的眉头,心里了然是被吓丢了魂,吩咐完就离开了。
“谢谢焦婶子!”母亲听后放心起来,让三姐在屋里照顾着招娣,自己则是下地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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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自从大姐的坟前魂不守舍一样地回来后,这两日,仿佛都在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中。
高温,火烧。她好像流连到了地狱里的火海,哭嚎遍天,哀惨凄绝。
身旁走过些看不清脸孔的小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一样,自顾自地向前挪动。有些鬼手上还捏着根铁链,晃晃荡荡地,链子末尾还拴着个鬼。
她拦住其中一个步伐缓慢的,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见过我大姐吗?”
“大姐?”那个小鬼的声音有些沙哑,缓慢又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来,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样。
“那你看看,拴着的这些,有没有?”那鬼像是说完才想明白,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招娣心头一震,忙不迭低头看去。
地上那些被铁链拖着的,全是女人。
她的瞳孔剧烈地抖动起来,身体瑟缩着后退。她仿佛撞到了什么,但是又冒冒失失地继续跑。直到一脚踩空,又跌进另一个幻境。
如同隔世。
那里平和极了。人们都穿得整齐漂亮,连空气里都有香味。
她仿佛天然地对这里极为熟悉,顺着人流就走了起来。
人群走到一个个岔路口,又逐渐分散。慢慢地只剩下她自己。
但她不觉得孤单,脚步轻快,一个人走向终点的白色光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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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四丫头抱到路口去。”焦老婶在半夜如约而至,喝完了夫妻俩预备的稠酒,树皮一样的脸上有些发紫。
她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女性,没人记得她多大年级。也许七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了。
焦老婶在地上画了个浅浅的十字,让王老四把招娣放上去,然后自己接过女孩的身子扶稳。
站好后,她让夫妻俩先往回走,走到路的尽头,闭上眼睛原路再折回来。
“金童提壶亡引水,三船不渡上更天。莫惊慌,莫惊慌,主人家中有黑狗,主人家中有红枪。”
她口中念念有词,半眯着的眼睛毫无焦点地呆滞着,耳朵又好像努力搜寻者什么声音。
“招娣喔!上身咯!”
“来啦!”
她开始这样一遍一遍地自问自答,在夜晚的路口实在诡异。
七番之后,她砂纸一样的嗓子几乎要说不出来话。喊完,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鸡血点了一滴在招娣的额头上。
待血珠顺着鼻梁向下滚动,颤巍巍落下的一瞬间,她猛地将招娣向后放倒,拖着招娣离开了地上的十字。
等招娣的父母过来,闭着眼睛将招娣抬回家放回被窝里,这仪式才算完。
他们磕磕绊绊地将招娣沿路抱回院子。刚跨过大门,招娣的眼睛倏然睁开瞪大了,眼中流下两行眼泪来。
她不知是为什么。明明前一秒还行走在满是香气的整洁的大路上,下一秒就又重新回到了这个逼仄的院子。
潮热湿黏的腥气一瞬间冲进了她的鼻子,逼得她委屈极了。
父母却看笑了。
他们谢着还在喘粗气的焦老婶,并把招娣放在地上,眉眼弯弯地指责着她不懂事,给老人家惹了多少麻烦。
和颜悦色的辱骂。像割肉的钝刀。
招娣慢慢听不到这些了。她只听到月夜中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声音:“要逃出去!”
是的,要逃出去。
她要去外面。要去梦里安全的,芬芳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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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逃过一次,在三年前刚刚来的时候。
人天生就是不长记性的。过去的痛苦记忆会慢慢淡去,哪怕再深的伤口也会叫人忘了疼。
况且,她又总是能复生的。
与其猪狗一样地憋死在这个小院里,为什么不努力尝试呢?
招娣的心中第一次盈满了希望,小小的身体甚至因为兴奋而抖动起来。
为了提高成功的可能性,她的第一步就是先了解周边的环境。
她开始趁着下地干活的机会往远处走。七八条路,二十多个岔路口,在半年的时间里她一一走过。
一开始,她经常因为到处疯跑而被吊起来打。她被说是“不知道回家的野崽子”,是“拴不住的疯狗”。
但她不在乎。等她跑出去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每跑过一条路,就用草绳在满是洞孔的炕席上“穿针引线”,一点一点把不同于炕席颜色的草绳编进去,留下一个记录。
慢慢地,颜色各异的草绳在草席上留下了一张网,每晚都兜住招娣顺利逃出去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