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后那个年老长者背着手对穿着官服的人不满道。
穿官服的人忙低头作揖回道：“下官并不是故意阻拦，还望李管事见谅，实在是今日没有通事在场，无法翻译番人的文书，所以外来船舶无法登记查验，也无法征榷，还请李管事稍待两三天，等省城临时抽调的通事来了就能上船验货，征榷之后便可正常采买了。”
“两三天？你前天就说两三天，今天还是两三天，到底还要几个两三天？”李管事怒道。
官员叹气无奈道：“本来是不耽搁的，府城的老通事有急事回乡之前，算好了时间从省城又调来一位，可这新通事不知上任途中遇到什么事，到现在还没有音讯，下官也实属无奈啊！”
旁边一个商人插话道：“朱大人，朱副提举大人，我不是跟您说了嘛，我带了通事，让他给您翻译就成，这懂蕃语的整个大誉朝也没几个，您难不成就要这么干等着？不能等了啊！您这么等下去我们没法从番人这里进货，就没法按时给下家交货，要赔钱的啊！！”
朱大人甩甩袖子：“我说过了，决不会用你的人！你死心吧！”
商人们一拥而上哄哄闹闹，里面的官兵拼命挡住人群，外面的官兵忙拉住闹事的人，一时间场面混乱，几个番人站在一旁耸耸肩，摇头叹气。
站在一旁的黎小刀听了个大概，这“通事”的意思莫非就是翻译官？“征榷”联系上下文理解，应该是类似现代缴纳关税，那这个市舶司大概类似现代的海关？
看来是这个市舶司的朱大人不信任商人提供的翻译官，怕他和番人串通徇私舞弊，官家用的翻译上一任刚走，下一任没按时间到职，一时间报关工作无法进行下去。
那个李管事像是帮皇家跑腿的大人物，来买东西结果番人的船报不了关，也在这里耽搁了好几天。
从番人口里时不时漏出的几句恼人话，能听出来说的正是古西语。
太巧了？正好自己就是主修西班牙语，这像是天造地设的一个机会。
但是黎小刀听完后抬脚准备默默离开现场，且不说答应过相公不在外面惹事，更别提这还是和官府扯上关系。
在那种演绎普通百姓故事的古代电视剧里，官府都是洪水猛兽般的存在，什么无缘无故就抓人当替罪羊呀、过河拆桥反咬一口呀，看的太多了，最好还是打消想要帮忙的心思，看完热闹还是赶紧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正当黎小刀准备拔脚离开的时候，接着传来的一句话让她停下脚步。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明日我便会在城中广贴榜文，找寻能翻译蕃语且与商人没有干系的有才之士，暂且担当重任，每日给予报酬十两白银，先缓一时之急，这样如何？”
“又要等到明日！”
“我们已经等了三天了！”
“这样一直拖下去每天都要赔一大笔钱！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不是有个通事嘛！朱大人为什么不用啊！”
“现在才刚过巳时，不然今日便张贴榜文吧！”
“就是啊！”
“就是啊！”
在一片糟乱声中黎小刀听到了关键词：十两银子一天？
“士兵大哥，可否劳烦通报一下，我会蕃语，不知是否能应这份十两银子一天的差事？”黎小刀喊住一个在外围维持秩序的官兵说道。
那官兵上下打量黎小刀一番，眼神充满不屑，意思是一个妇道人家就不要出来抛头露脸了，知道通事是干什么的吗？翰林院里都没几个人懂的蕃语一介女流怎么可能会懂？打量完又转身过去没再理会。
黎小刀叹了口气，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那个朱大人看起来挺有原则，应该是个好官，揭他的榜应该不要紧，至少不会出现电视剧里那种冤案吧。
关键是，十两银子一天，这也太好赚了！
可现在这官兵压根不帮忙通报，如果自己挤进人群大喊大叫会不会被抓起来打板子？
她对古装剧里的官兵还是心有余悸。
算了，还是走吧，不要到时候银子没赚到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到嘴的肥肉要放弃，黎小刀叹口气，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人群。
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句：“那位红衣姑娘！请留步！”
黎小刀戴着帷帽假装没有听到只是快步疾走，她心里有些后悔刚刚财迷心窍找官兵通报的事，还是乖乖做个百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那人又喊了一句：“姑娘请留步！”
身边还有几个士兵跑步围了上来。
黎小刀心知自己闯了祸已经不得不回头，只好转身又往回走了两步，行礼道：“大人可是叫我？”
朱副提举答道：“正是姑娘！你刚刚说会蕃语，可是真的？”
黎小刀点点头回道：“是真。”
“那姑娘可与这些商人们认识？希望姑娘诚实回答，若查出撒谎，可是欺瞒朝廷的重罪！”
“不敢向大人撒谎，草民黎小刀，乃是金砂镇人士，相公是秀才，来府城拜恩师带着我一起过来玩玩，我们临时住在城南的来悦客栈，昨天刚到，过两三天就要回去了，既不是府城人士，也不认识这些商人。”
黎小刀不清楚古代女子是怎么自称和斯文答话的，只好大白话说明一下情况。
第16章 市舶司的临时工
这时其他人都噤了声，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人群纷纷注视着朱大人和黎小刀。
这时旁边一个士兵隔着桌子凑到副提举朱晓生耳边轻声说道：“大人，就算她会说蕃语，可她是个女流之辈，这……”
朱晓生捋捋下颚的青须陷入思考，且不说这姑娘会蕃语是真是假，大誉朝中除了皇宫内苑之外，还没有女人为官的前例。
但是就雇她几天而已，算不上为官，应该不打紧吧。总之只是应个急，等省城来的新通事到了，把她打发走便是。
现在更要紧的是虽然这姑娘自称会蕃语，但谨慎起见，还是要先考校一番才行。
朱晓生思考之后，对官兵们说：“无妨。先清出一条道，请黎姑娘上前来。”
人群们很自觉不再拥挤，给黎小刀让出一条通道。
黎小刀走到朱大人面前，也不知道动作标不标准总之又行了个礼。
朱晓生对黎小刀说：“姑娘说自己会蕃语，我想先考校姑娘一番。”
黎小刀爽快答道：“可以！只是我四书五经读得不多，没办法译出文绉绉的话，只能译成大白话，而且字写得不好还得找个代笔，不知大人会不会嫌弃。”
黎小刀虽然这两个月跟相公一起读书耳濡目染，用毛笔练了些繁体字，可还没到能拿出手的水平。
朱晓生身后的李管事呵呵笑了，心想这姑娘有点意思。他没有再催促，只安静看着。
朱晓生稍加思索，答道：“无妨。我给姑娘一段已经译好的蕃文，姑娘译成大白话，只要意思和译文相同即可。刘三，你来给姑娘代笔。”
只见刘三开始张罗，铺了张空白纸在桌上，又磨好墨。
朱晓生递给黎小刀一张纸，黎小刀接过一看，是由古西语写的一篇类似报关单的文章，主要描述了这艘船来自哪里，主人是谁，申请进入港口交易的货物有哪些等信息，还附有一张长长的货品清单。
黎小刀看着单子一句句用大白话口述，叫刘三的人一笔笔记下来。
没过多久，这张单子便翻译完成了。
黎小刀不仅感慨真是要多些那本五两银子的蕃语书，不仅有助于古西语的语法学习，里面还有许多这个时代海上贸易常用的词汇，尤其是经常进出口的宝石、香料、药材等名词。
刘三将记录的纸张拿给朱晓生，朱晓生和之前翻译过的文章比对之后，捋着青须呵呵笑了：“可行。姑娘虽只能译成大白话，也不会写字，但译出的内容却丝毫不差。如果姑娘愿意，今日便请姑娘在此帮忙，也算满一日的工钱，如何？”
黎小刀却犯了难，自己今天要是留在这里，相公下午回客栈之后见不到自己岂不是要着急了？
“朱大人，如果我现在留在这里开始干活，那下午的时候能不能差个人去客栈知会我相公一声，我怕他回去后找不到我要着急。”
“这个好办”，朱晓生立刻应承下来。
“那我这就开始干活！朱大人记得说话算话，一天十两喔！”
“我是朝廷命官，说出去的话岂能有假，你安心译文章便是”，朱晓生呵呵笑道。
本来是出来逛街看风景的，没想到找了个临时工，黎小刀拿了椅子坐在桌前，配合朱晓生帮忙翻译文字与番人对话，朱晓生也坐下，按照船只到港的顺序，开始一个个处理入关申请。
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终于开始松动了，商人们又急匆匆离开先去港口占位置、准备人力车辆来运输。
人群渐渐散去之后，港口又恢复了人来人往井然有序。
李管事却搬了凳子也坐在棚里，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坐在那里看黎小刀帮着朱晓生干活。
这个姑娘很有趣，且是个人才，会蕃语却不会写汉字。王爷曾经说过想找个人教世子和其他小王爷们说蕃语，可翰林院会蕃语的只有寥寥数人，每日公事都忙不过来，想学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去四夷馆，实属不便。
不会写汉字不要紧，汉字好教，这姑娘不但会译蕃文，蕃语说得也很流利，观察观察，如若可以，回去可向王爷禀报，考虑请她去王府讲讲课。
＊
由于进港的货船积压了好几天，朱晓生和黎小刀中午也只简单用了几口饭，粗粗吃完又赶紧接着干活。
到了下午申时，朱晓生派人去来悦客栈向裴芝奇知会一声。
申时之后朱晓生前去处理征榷之事，要清点缴税的货品质量和数量，只剩黎小刀坐在那里继续翻译其余的蕃文，依旧刘三代她执笔。
那个李管事也没走，只见他吩咐下人几句，然后又端端坐在那里看自己干活。早上不是还挺急的，现在又不着急了？黎小刀疑惑。
快到傍晚十分，黎小刀放下今日的最后一张文章，终于干完了。
她伸伸懒腰，感觉又饿又困。朱大人派去通知相公的人一直没回来，也不知道相公现在回到客栈了没有。
活虽然干完了，她还不能走，还得等朱大人回来才能领钱呢！
黎小刀闲下来翻翻刘三代笔写的文章，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是相公的小楷写得更漂亮。
忽然，她听到有人喊：“娘子！”
转头一看，是相公正在跑步过来，身后还跟着下午派出去的官兵。
黎小刀赶紧站起来也跑向相公的方向，两人隔了一天时间终于又见面了。
“相公，你怎么来了？”黎小刀闻闻相公身上，好像没有多少酒气，还是早早离席了吗。
裴芝奇满面担忧急道：“娘子你可还好？你怎么会……”
裴芝奇低头小声接着说道：“你怎么会跟官府的人扯上关系？下午见娘子不在客栈我正心急要出去寻找，有个官兵过来跟我说娘子在港口这里帮忙办差，我就急急赶了过来。”
黎小刀拍拍相公后背让他缓口气，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正好官府翻译的人上任晚来几天，我帮忙干会儿活，关键是，十两银子一天，是不是很好赚？”
裴芝奇无奈摇头道：“养家糊口的事我会负责，怎用娘子抛头露面？跟官府扯上关系若有个万一……”
裴芝奇还想再说下去，可一看到撩起帷帽面纱的娘子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又停住了。
娘子凭自己的本事赚到钱很开心，自己不该扫兴。
裴芝奇转而说道：“娘子辛苦了，要是忙完了的话我们回去吧。”
“今天的活干完了，但是估计还得来干个两三天，那个新通事来了我才能走。”
“这……本来是带娘子散心的，没想到竟变成这样”，裴芝奇叹气道。
“相公别着急，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朱大人回来了我们领了今天的钱再回去。”
黎小刀拉着裴芝奇的手来到棚里，给裴芝奇找个凳子坐下。
看到裴芝奇进了棚子，下午一直坐在后面眯着眼睛打瞌睡的李管事突然醒过来，睁圆了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
第17章 巷中黑影
“这是扶国亲王府的李管事”，黎小刀跟相公悄声介绍。
裴芝奇忙站起来，作揖行礼道：“李管事好。”
毕竟是老管事，惊讶只在李管事眼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即刻便又恢复平常冷淡的目光。
见裴芝奇作礼，李管事忙起身将他扶起来：“秀才公请起请起，不用这么客气”，样子倒挺恭敬。
跟他对待副提举朱晓生的态度完全不同。黎小刀看在眼里纳闷在心里。
李管事还想开口问什么，这时正好朱晓生验完货船检查完缴税的货品刚刚回来。
“朱大人——！”黎小刀高兴地招手，她终于可以领钱了！
朱晓生喊人拿了银两给黎小刀，笑道：“今日辛苦姑娘了，明日辰时还望姑娘准时到此。”
黎小刀牵着相公禀告朱晓生：“朱大人，明日我可以带相公来吗，我想让相公替我代笔，他的字可漂亮了，绝不误您的事儿。”
朱晓生看看黎小刀身旁的裴芝奇，裴芝奇忙配合娘子拱手作礼自报家门：“小生裴芝奇，是宣诚二十年的廪生。”
朱晓生呵呵笑道：“既是秀才，代笔自然不在话下，那你们明日一起来吧！”
黎小刀高兴地看看相公，裴芝奇也回她一个微笑。
“今日天色渐晚，先到这里，我找辆马车送二位回去吧！”朱晓生朝两人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朱大人，我们俩自己慢慢逛着回去，朱大人再见！”黎小刀朝朱晓生摆摆手，末了想起来古代不是这样告辞的，又欠了欠身行个礼，然后拉着相公往回走。
裴芝奇慌忙间也向朱晓生行礼告辞，然后便被娘子拽走了。
朱晓生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不知是哪家父母会让姑娘学蕃语却不教她四书五经，蕃语学得这般好，官府的通事都没她说得流利，但是汉字又一个字也不会写？当真奇特。
朱晓生哪里会知道，黎小刀并不是不会写汉字，只是她会的都是现代简体字，暂时还没能熟练用毛笔书写繁体字。
＊
黎小刀牵着裴芝奇的手，一边晃悠一边在街上走着。
牵相公的手变得越来越自然，就像牵着一个非常熟悉的人。
相公手掌宽阔，手心热乎乎的，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又温暖又安心。
明天可以跟相公待在一起干活，想起来就挺开心。
黎小刀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
正高兴时忽然她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糟糕，相公，我忘记问你明天有没有其它安排了，擅自做主跟朱大人说明天和你一起去市舶司干活……糟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