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辛提着它打开门,一把将他扔了出去,啪地关上门,掸了掸手。
他的弱点,云笈不需要知道。
回想起云笈血液的气味,褚辛舔了舔干燥的唇。
他敢肯定,对于亟需血液滋补的他而言,没有比云笈的血液更好的补品。
他算是见识过了,云笈此人没心没肺,哪怕将她扔到坑里蹉跎,不到将死的地步,她也会自己爬出来。
想要等着云笈自暴自弃掉在泥淖里,随他任意摆弄,那等到下辈子也没机会。
乌狄所想,对一半,错一半。
如果只是为了寻一处作为庇护,那么他没有必要留下。
是他胆大包天,视主人为猎物。
自打从北山境归来以后,青霄山一带的温度逐渐回升,漫山的积雪消融,从山头到山脚,迎春花大片大片地盛开。
韶华宫的棠花和梨花终究还是保住了,云笈松了一口气。
云书阳没再找过云笈,反而是三皇子云瀚常来韶华宫,频率比以前高了不少。
但云笈如今对兄长的事没有半分关心,云瀚来找,大部分时候都是碰一鼻子灰。
即便这样,因着云笈给了云书阳不痛快,这位老狐狸似的三哥也毫不介意她的失礼。
云笈算是明白了,只要二哥和三哥没有共同的敌人一致对外,两人明里暗里就会此消彼长,撕咬不停。
但云笈不想理会了,只不断地修炼着法术和剑术。
她前世就是青霄山上有名的用功,今世为了应对大阵破碎的危机,修习甚至比前世更加努力。
有几日秋蝉不在,云笈起了大早,随山下学舍的弟子们一起晨练。
弟子们先是激动,再是紧张,最后想死。
原因无他——这个六殿下她……不会休息啊!
殿下都不休息,其他人怎么敢休息,只能跟着一起练。接连几日下来,整个学舍找不出一条不酸软的胳膊。
等到秋蝉回来,学舍的弟子们甚至派代表给她送了吃食,附书信一封:望秋师姐常伴殿下左右,弗离青霄山。
或许有前世的基础在,云笈甚至隐约感觉到突破迹象。怕是再过不久,她就要突破荧惑境,成为仙域最年轻的岁星境修士了。
抛开该死的亲友关系不谈,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只有一件事让她有隐约的不安感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凭空出现在她背后的彼岸花,好像长开了一点。
彼岸花的花苞共有三朵,此前花苞紧收,每一个都像是红色的竖直的米粒。
可现在,这些花苞微微长大,能够看见红色的叶片有向外舒张的趋势。
云笈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翻找过书库的古籍,也暗中将情况粉饰二三,拿去向学舍的先生们打听,都一无所获。
其中一位先生捻须颦眉:“我研习术法多年,都未曾听说有什么法术会在人身上留下花朵痕迹。
“或许,殿下这位朋友中的并非咱们青云的术法,而是其他国家……甚至是妖族的术法也说不定。”
云笈听了直头疼。光是翻找青云的古籍就够费劲的了,再添上其他国的、甚至还有妖族的古籍,得查到何年何月去。
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搁置。
这些日子,云笈练什么,褚辛大多时间会在一旁看着。
她不练了,褚辛就随夏霜跟班,或是去书库看书。
春桃离开以后,许多伙计都逐渐转给了褚辛。
云笈曾教训过欺负褚辛的弟子,因此青霄山的弟子,都晓得褚辛虽为半妖,却是不能够惹的。
褚辛自身又处事圆滑,做事伶俐,一段时间下来,竟在韶华宫上下混得风生水起,连在韶华宫外都有了好名声。
但凡是褚辛接触过的人,哪怕最初对他的身份有芥蒂,几次来往,竟都放下成见,愿意与他交好。
云笈最初不以为意,直到听说青霄山有许多人知晓褚辛本体为青鸟,竟将褚辛叫做“青羽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云笈一口茶喷了出来。
前世褚辛还在昆仑时,他“青羽公子”的名号就流传甚广。如今换了个地段,他连那把神器羽扇都没有了,竟又重获这个称号。
傀儡人拖去地板上的茶渍,云笈擦着嘴,满腹郁闷。
真不知道那些人喜欢褚辛什么。
但要是较真起来,云笈也不得不承认,褚辛为人处世温和有礼,行事有规有矩,叫她也挑不出错处。
每日天未亮,他就来到簌雪居,为她搭配好每日的衣裙,甚至还学会了几个简单的女子发髻。
云笈最初很不习惯。
拜托,前世的仇人竟然为她打理衣裳,还为她梳发,这怎么想都很危险,很奇怪啊!
但是褚辛行事有度,从来不逾越规矩,整理配饰就是整理配饰,梳头就是梳头。
几次下来,云笈也放松了些,直至后来,已经习惯了。
只是,云笈总觉得褚辛拧着一股劲。
那股劲是暗伏的,不能轻易察觉,只能在某些瞬间,让她突然警觉,汗毛一竖。
譬如,褚辛为她梳发时,她透过镜子,瞥见褚辛看自己的眼神。
幽深晦暗,使她感觉有危险蛰伏其中。
她刚察觉到那危险的气息,褚辛又温和地笑起,问她对发髻是否满意,让她竖起的汗毛又抚平了下去。
……
要说起来,褚辛眼里的那股劲好像在以前也感受过。
云笈苦思冥想,终于找到那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是前世初遇褚辛时,他透过雨幕,给他的阴恻恻的一瞥。
对于这个发现,云笈难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是,她的确觉得褚辛的所有乖巧态度都是伪装。
可就算他卸下伪装,又怎么会接连两辈子,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对另一个人产生完全一样的态度?
大概,是她看错了吧,云笈想。
又或者是她先入为主,对褚辛有了偏见……?
云笈坐在秋千上想得出神,夏霜搬来小桌,提着果篮放在云笈身旁:“殿下,怎么今日不练剑了?”
云笈从果篮里揪出一颗葡萄,小脸苦巴巴:“想事。”
夏霜愣了愣,噗嗤笑了,对云笈使了个暧昧的眼色:“咱们殿下终于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
云笈啧了声。
这能算什么心事,顶多就算是对褚辛的怀疑罢了!
她用力荡了一把秋千,回避夏霜调笑的目光。
春色正好,真正的春日反而不再多雨,早春的风和空气都带着沁人的微凉,阳光柔软,棠梨盛开,是叫人愿意久留的好天气。
云笈身着一身月白色襦裙,在阳光中显出一层莹亮的蓝,裙摆随秋千起落飘扬着,轻盈又漂亮。
近些日子,云笈身上的颜色逐渐多了起来,不再只有白色。
少了公主的庄重,多了几分少女的开朗。
夏霜反而觉得这些色彩更合适云笈一些。
想到这些裙饰都由褚辛挑选,夏霜也不由轻轻叹息。
这个褚辛,有点东西。
夏霜撸起袖子走到云笈身后,刚准备用力推一把秋千,就看见围墙外的棠花树里,仓皇飞来一只乌鸦。
乌狄飞的太急,甚至都不太稳,看见云笈和夏霜,连声大喊:“不好了,不好了!”
这段日子过得可谓风平浪静,能有什么事?
云笈伸手让乌狄停在她的手腕,就听乌狄说:“殿下,小鬼……不不,我是说褚辛,褚辛他出事了!”
第24章
乌狄仓皇失措,连连说道:“方才我去找褚辛,看见他忽然昏倒在地,状态很差,像是、像是快要死了!”
云笈早上刚见过褚辛,他一切如常,甚至还能跟周淳一起做些体力活,见了她,还问她要了近日想要采买的物什有哪些。
这才过去半日,怎么会突然出事?
云笈掐清风诀,踩着梨花枝向院外飞去,花朵扑簌簌往下落。
到了门口,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提起手中乌鸦:“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揽月阁。”乌狄缩了缩脖子,在云笈手里找了个舒服位置。
这些日子被提来提去,它竟然习惯了,甚至觉得云笈下手比褚辛轻。
揽月阁距离簌雪居不算太远,清风傍身,沿着石板路穿行,云笈很快来到褚辛所居的揽月阁。
这附近的梨花也开了,满树白茫茫的花朵像伞盖一般压在屋檐。
褚辛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一团青衫蜷缩着,远远望去,好像一只无助的小兽。
云笈靠近了,坐在褚辛身边,将他翻了个身,捏住他的脸仔细瞧。
这回不用探鼻息,也不用探脉搏——褚辛还活着,不至于像上回一样生死难辨。
只是那张白皙到有些艳丽的脸,此时苍白得好似水鬼,额头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双唇干裂惨白,看起来怪惨的。
看见这般态势,云笈终于信了,原来当初魏老板说半妖如何脆弱,竟是真的而不是造假。
哪怕褚辛不显山不露水,本质上也是弱鸡一个。
修士除非遭受异兽伤害,平日里压根不会生病。是以,云笈几百年来,只知道处理简单的外伤。
她深吸一口气:“去叫医工过来,看看他是什么情况。”
夏霜:“好,我这就去。”
正准备走,忽听见后面一声虚弱的“等等”。
褚辛抓住云笈的衣袖,气若游丝。
直到这时,云笈这才看见,褚辛的手背上竟出现了两片羽毛。青色的羽毛颜色不复初次所见那般有光泽。
半妖之中,有许多都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妖族特征。
好一点的,尚能看起来算个人,运气不好的,常露出兽耳和尾巴,甚至四肢都变成兽形。
褚辛一直以来都控制得当,还从未像这样露出半妖的马脚。
看来他的确很虚弱。
云笈耐下性子:“你等等,医工很快就到。”
褚辛无力地攥着云笈的袖摆,小声说:“殿下,不必叫医工。我现在所犯的,不过是半妖常有的毛病。”
“是吗?”半妖还有这种毛病?云笈还真没听说过。
想到自己那本看到一半就半途而废的《半妖饲养手册》,她有些心虚,竟然也没怀疑。
乌狄瞪大了眼。
娘嘞,看见褚辛这副模样,它还以为褚辛是临近褪羽了。
这小子竟然说这是半妖常有的毛病……一般的半妖可没有这种毛病!
褚辛好像又感受到一阵剜心的痛,捂住胸口,长嘶一声,低下了头。
就在他低头时,乌狄看见了褚辛的表情——目露凶光,眼中泛红,完全是威胁的神态!
只要它多说一个字,褚辛就会让它核桃仁儿一般大的脑袋彻底变傻。
……亏它还担心褚辛,结果它又被骗了!褚辛是装的!
云笈没看见褚辛和乌狄的小动作,骂道:“你是傻子么?凡界女子来月信,疼得厉害了都得吃药。就算是常有的毛病,难受成这样,找医工看看总好过不看吧?”
她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再说了,请医工也不用你掏钱啊!”
褚辛沉默,病痛的表情怔楞了一下。
很快,他恢复正常,攀扯云笈袖角的手指缓缓向上,轻轻握住云笈柔软的指尖。
少年握着云笈的指尖,缓缓抬起头。
他上挑的双眼微微泛红,像是痛极了,眼中蓄起薄薄一层泪光,阳光下,让双目明亮似上好的黑曜石。
褚辛用力很轻,动作分明逾距,接触云笈的手指却十分安分。
也许是他的手指的确凉得有些奇怪,亦或者手背的青羽使云笈恍神。她竟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他。
褚辛可怜地望着云笈,轻咳两声:“殿下,此症并不难解,想要缓解此症,只需要一点修士的血。”
乌狄无话可说。
真是小刀划屁股,开了眼了。
这神态,这演技,放你小子在韶华宫,真是屈才啊。
但说实在的,褚辛提出这种要求,无可厚非。
没有修士或妖族的血液维持灵力运转,半妖原本就活不下去。
只是,韶华宫平日会为褚辛采买血制品,他应当不愁没血喝,为何要上赶着演一出?
夏霜几步走了回来:“好说,我给你放点血就行了,你要觉得不够,仓库里还有血制品。”
“不……”只见褚辛剧烈地咳嗽两声,肩膀剧烈地颤抖,声音越发孱弱,“放血的修士……修为需得荧惑境之上……”
乌狄眼睛瞪大了。
你他娘……这里还有其他荧惑境的人吗?
直接说你想要六殿下的血得了呗!
云笈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势。
饶是青霄山聚集了青云国杰出的修炼人才,荧惑境修士仍是十中无一,足见有多么稀有。
哪门子的半妖,竟宝贝到这个地步,生病了还需要荧惑境以上的修士喂血?
她狐疑地盯着褚辛,从额头看到下巴,又捏了捏褚辛的手。
还真是满脸病容,浑身无力。这副样子,好像装不出来。
褚辛好似又开始阵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有意无意将灰暗的羽毛展现在云笈面前。
云笈心里的鼓又打了起来。
可能毕方的后裔,跟其他半妖不一样……?
但她凭什么给褚辛用自己的血,哪有主人给仆从喂血的。
看见云笈拉着褚辛的手捏来捏去,甚至掀开人家的羽毛看了看,都没即刻答应,夏霜道:“秋蝉今日应该在学舍帮忙,我让她叫凛实先生过来,应该能在一刻钟内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