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云瀚订下的客栈,跟前世他们所宿的是同一家,装饰华美,滨临海岸,距离望海台也不算太远。
云笈伸了个拦腰,活动了两下手脚,跃上屋脊。
海岸线那头翻涌着浓雾,该是旭日东升的时候,天色却阴得可怕。
滩岸一望无际,海浪哗然拍打礁石。岸边比屋连甍,海鸥穿行过连绵雾气,落在附近的房顶。
连日大雾,渔船出不了海,停泊岸边,船身上堆积着渔网和捕鱼工具。
岸边却人声鼎沸地喧闹着,天还未亮,红灯笼就沿街挂了一路,为庆贺神草降世,更为了迎接来到此地的修士。
所有都和前世一模一样,除了怀梦草现世的时间提前了两年。
云笈眼睛一转,看见了骂骂咧咧下车的白发老臣,想笑,又忍住,最后抿着嘴,摸了摸脸。
……哦,除了时间,变的还有她。
她以前可从没当面呛过这个老家伙,怎么重来一世,她跟褚辛那个尖酸性子越来越像了。
这样可不好!
长街那头又传来一阵法器的轰鸣,在行人的注视中,搭载着青云弟子的大型马车在蹄声中停在客栈前。
门一开,弟子们就涌了下来,纷纷靠在树边干呕不停。
等着急下车的弟子都出来了,褚辛才不慌不忙地提着袋子下来,竟然比那些辰星、太白境的弟子还要淡定。
云笈站在高处,褚辛倒没发现她。
乌狄嘎了声。
云笈:“这里没人,有话就说。”
乌狄清清嗓子,把难听的大叔音掐细了:“殿下,您近日还是要多照看褚辛一些。”
云笈狐疑:“为何?你几时和褚辛关系这么好了?”
乌狄想到褚辛那半真半假的病容,和他对于褪羽一事的威胁,吞吞吐吐:“……半妖,很脆弱的嘛。”
云笈:“哦?”
今日的路程这般紧张,褚辛都表现得稀松平常,就算只测出月天境的修为,也不代表他只有月天境的实力。
更何况他才刚喝过她的血。她宝贵的血!……虽然他只喝了两滴。
云笈嘁了声,拿起羽书令看了眼,全是夏霜的消息,还有零星几条别人的,就是没有褚辛的。
她嘟囔:“他都没找我,我才不会找他。”
乌狄听见了,只噤声下来。
那小子看起来温和得很,背地里一身反骨,若是要他找你,那才见鬼了。
云笈回了夏霜和秋蝉的消息,把乌狄从肩头扔了出去:“我今日还有事,晚些再回客栈。你若是无聊,就随便在这儿逛逛吧,反正热闹。”
天色灰蒙,沿街亮了一路红色灯笼,在迷雾中照出一条供人行走的长街。
神草现世,定然引人前往。此地繁华喧闹,竟然与南山境最为鼎盛的月都不相上下。
不少修士都和青云的人一样,刚到不久。
人愈来愈多,沿街摊贩们卖力地吆喝:
“卖法器嘞,上好的法器,都是咱精心挑选的良品,居家旅行必备了啊。”
“海鲜粥,炸油条,小笼包,松香可口。”
“发簪步摇,项链耳铛,瞧一瞧看一看了诶。”
云笈翻找出幕篱戴上,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缓步向前。
她并非为了购货而来。
前世,从青云的大部队赶到海边,到望海台传来怀梦草现世的消息,中间相隔了有好几日。
这次海雾出现的时间提前,之前的一切,恐怕都做不了数。
在怀梦草出现之前,她至少需要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否则,好不容易重来一世,连怀梦草为何提前出现都不晓得,未免太冤了些。
云笈无意识地摸了摸后背。
而且,万一怀梦草提前出现,跟自己的重生有关系呢?
那她更不能置之不理。
那可是神草啊。
只是,这里的人这般多,就连想找人打听消息,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车轮辚辚,一辆摆着几大箱货物、两边挂了板凳和矮桌的推车骨碌碌地破开人群而来。
一个尖细的嗓音喊道:“都让让,让让了啊,出摊——”
四周的修士都打量着推车,云笈也多看了一眼。
只闻其声、见其车,不见其人。
好怪。
又听见一道“嘿咻嘿咻”的声音擦肩而过。
云笈低头,才瞧见一个侏儒似的矮小男人推着车从身边路过。
矮小男人把车停在她旁边,街边坐着的流浪汉朝他伸手:“熊三,又来晚了啊,明儿再这个点来,这位置我就不帮你占了。”
熊三伸手在兜里掏掏,摸出几个铜板:“嗐,天气太差,路上耽搁了。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怪事儿这般多!今天要是再没人买东西,这生意我都不想做了。”
他支开桌椅,摆着鲜花饼,就看见一个小姑娘离摊位近了。
小姑娘撩起幕篱的白纱,露出一张姣好的脸蛋,目光灼灼,跃跃欲试:“嗳,最近,都有些什么怪事啊?”
都这样问了,熊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一张碎嘴偏偏这时话少了,忸怩道:“最近钱挣得少了,记性也不大好了。”
云笈悟了,拿起一盒茉莉馅的饼。
“这饼怎么卖?”
“十两一盒,不拆卖。”
“多、多少?!”云笈飞快地放下饼,烫手似的,怒道,“你怎么不去抢啊!”
难怪几日下来都没人买他的饼吃,真是活该。
她就不信了,这里人这么多,难不成就只有这一个地方能打听到消息?
云笈转过身,又看见对面的招牌上大喇喇写着“鲜虾云吞六两一碗”,斜对面的符箓铺子标着“清风符五十两一张”。
云笈:“……”
什么鬼地方?就这么宰客,都没人管管啊?
又听得背后,熊三捏着小尖嗓子幽幽道:“现在大家伙儿可忙呢,也不知谁有空和一小姑娘唠啊……”
还真被他说中了,这些人打定主意要宰客,岂能那么轻易就被撬开嘴。
换做以前,云笈想要什么,直接让夏霜付钱就是。
可现在……
秋蝉的话,言犹在耳,“殿下,勒紧腰带过日子,切记。”
云笈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也会成为被银钱难倒的英雄汉。
总不能去找三哥要钱吧?
就算云瀚给了,她也还不起。
更糟糕的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花钱打听消息,怎么都解释不清。
正在云笈左右为难时,一名修士带着友人期期艾艾地停在她眼前。
那女子身着黑色短衫,腰挎长剑一把,腼腆问:“姑娘,请问你是云笈吗?”
这短衫云笈见过,是乾朔弟子的专有服饰。
此人应当是乾朔的剑修。
见云笈眼神探究,女子更加紧张,磕磕巴巴,言语慌乱,使劲比划:“就是那个,那个,青云一剑的云笈……是你吗,姑娘?”
在女子期待崇拜的目光下,云笈忽然有了念头。
是啊,她可是云笈。
没钱,还能没办法么?
云笈爽快地点头:“对,我就是云笈。”
又看了熊三一眼:“你就把鲜花饼备好吧,待会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少说一个字,我就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29章
“怀梦草,就是那个,诶诶,能招魂,还能让人梦见死人的草啊。”
灯光照不到的小巷,老乞丐背靠尘土扑簌的砖墙,跌坐在地,颤颤巍巍,声如细蚊。
老乞丐面前,还蹲着一个少年。
这身湖绿色衣裳颜色算暗的,穿在别人身上多少有些沉闷,在少年身上,却生生穿出了贵公子的气势。
老乞丐却晓得,这少年气质雍容,面容昳丽,出手却不阔绰,脾气更是十足的坏!
出门办事,哪有不花钱的呢?
他不过问这少年多要几两银子,形势就变成现在这样。
冰凉的刀锋抵在喉前,老乞丐咽了咽口水。
就听得少年说道:“继续。”
老乞丐盯着刀尖,缓缓举起双手,给出投降的姿态:“听人说,几国的人都来了,诶诶,就为了摘这个草……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没了?”刀锋向前一丝,压迫着乞丐脖颈,顿时有了血痕。
老乞丐连连喊:“有、有!”
他搜刮着最近的怪事,也不管是真是假,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这神草一到,就从海上散出了雾!这雾,很怪……很怪。”
“怪在哪里?”
“以前的海雾最多一两天就散了,这次的雾,竟然连续出现了五日,本来只有海上有,慢慢地飘到了岸边,最后不点灯笼,镇上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大概是怀梦草带来的异象。
老乞丐见褚辛没有要撤刀的意思,又说:“我还听说,附近有人失踪了。诶诶,我不住在这附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平日里失踪的人多吗?”褚辛颦眉,“失踪的又是什么人?”
“这小地方,失踪的大多是被浪卷走的小孩和渔民。”老乞丐缩了缩脖子,“但是这次,好像是怀锦楼的妓子。”
“为何失踪。”
“就……与人私奔。”
妓子出逃也不少见,更不用提,是因为与人私奔这种理由。
想必这老乞丐被逼到强弩之末,口不择言,再问下去,也要不到什么消息。
罢了。
褚辛收刀:“滚吧。”
老乞丐连忙爬起,捡起自己掉在一旁的破碗和铜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褚辛掸了掸衣摆的灰尘,戴上草帽走出小巷。
自抵达乾朔,他就没见过云笈,也未曾收到过云笈的消息或指令。
云笈不在,他也就得空在此地四处走动。
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那两个奇怪的梦。
第一次,梦见他在月都被云笈买下。
第二次,梦见在乾朔与云笈争夺怀梦草。
原本以为是两个怪梦,但接连见到梦中人,又与梦中发生同样的事,他不能不怀疑。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巧合。
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事。
褚辛往街道两头望了望,预备继续往街里去。
这时,恰好听见长街另一头传来欢呼喝彩。
许多背着剑的修士围在一处,几乎把本就不宽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不仅如此,还有更多剑修一路小跑地往那头赶,想要往人堆里挤。若是挤不进去,就在外围踮着脚,一跳一跳地往里瞧。
不少人好奇地往那头看。
“什么动静?怎么这些臭剑修就跟疯了一样。”
“听说云笈正在跟人切磋呢。”
“青云的六公主?”
“昂。”
褚辛本欲走入茶楼探查情况,一只脚跨过门槛,听见“云笈”二字,又缩了回去,退了几步。
果然看见长街那头,一道白影在空中跃过,长袖留下一道白羽似的幻影,还未落地,动作就从缓到急,攻势锐利起来。
欢呼叫好声中,云笈轻松逼退对手的剑势。
剑修们个个精神抖擞,恨不得亲自上去挨打,更有甚者,一边围观,一边拿着纸笔记笔记。
云笈没事来这里切磋做什么?
他随着人群往那头迈了几步,又停脚。
……罢了,人那么多,他又不是没有别事要做,何必凑这个热闹。
更何况与人切磋的不是别人,是云笈。
这些日子,看她挥剑还没看够?
褚辛压了压帽檐,走回茶楼。
却听见头顶咔嚓一声,有人嚼着什么问:“诶,苍桐。那只小仙鹤是叫云笈吗?”
浓雾被幽亮的红灯笼驱散,只在空气中氤氲着粘稠的水汽。
树影婆娑,茶楼二层的走廊上,两名男子靠在木栏杆上。
两人年纪不大,身着镶金线的暗黑色短衫,脚踩同一制式的长靴。
一个盯着云笈那头,眼睛一错不错地吃着梨,另一个冷淡地垂眸,把玩着手中的千机匣。
问话的正是那个吃着梨的男子。
只见他五官俊朗,身形高而宽,长发束作马尾,头戴抹额,腰间绕着一匝长|鞭,鞭柄镶嵌几色宝石,鞭身隐隐泛金光,不似凡品。
仙域神器稀有,每一个都引修士追捧,问世之后,定会引发不小的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