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入海牢磨炼了她的心态,以至于终于对黑暗脱敏,即便此地昏暗至此,云笈竟没有很害怕。
虽说此梦不过重复往事,但幽冥涧,云笈却是第一次来。
前世与褚辛碰面后,云书阳带领其他人寻找幽冥涧踪迹,留云笈在后方断后。
直到阵眼被云书阳取出,束缚山林的阵术顷刻间崩坏,山脊坍塌,落石裹挟泥流而下。
直到那时,她都没进入幽冥涧,自然也未曾再见过云书阳。
阵术崩坏,山境凶险,她掉了队。
九死一生与大部队汇合,才知云书阳已经取得作为阵眼的宝物,提前一步离开,去找锻器大师。
不久后即传来消息,那宝物可用以冶炼神器。
神器难得,这于云书阳、于青云,都是鼓舞士气的好消息。
那时的云笈自然也高兴雀跃,只在人散后,独自坐在簌雪居的秋千上,看裙摆曳地,想起自己是被扔掉的那个。
眼眶湿红,心觉怅然。
但那也只是一点点惆怅……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随秋千荡起,眼泪咽回,她就忘掉。
作为青云的公主,云书阳的妹妹,她应该为云书阳高兴的。
这是她的本分。
第45章
此时,云笈跟随在弟子背后踏入幽冥涧,逐渐只能听见水声。
越来越大的水声。
没有其他溪流汇入,那窄窄一条水道竟越流越深、越流越宽。幽冥涧深处密不透风,水声在石壁包围下回音震耳,轰然若江海倒灌。
光线亦越来越暗。
云笈只是恐惧黑暗,实际上夜视能力并不算差。
但走入幽冥涧深处,即便是她,也没法看清楚前面的人。
按照常理,云书阳应当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就算没有绳索,也会让人在此处并肩而行,怎会任由修士们在黑暗中摸瞎赶路。
云笈心觉有异,警惕更甚。
溪流越来越宽,水流漫过云笈半膝,溢入皮靴,往前的步履愈发沉重。
石壁上的金光愈发幽微,云笈每一步都谨慎,听着哗然水声,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对。
……人声不见了,脚步不见了。
“哥?”
没有回应。
云笈喊:“有人吗?”
依然没有回应。
必然是前方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至少以云笈所见,除了所有人都不见了,并未出现其他异常。石壁依旧坚固,没有坍塌的迹象。
至少说明,阵眼依然在此处。
他们走的时间已经不短,这时往来处看,已经不见洞口的光芒,只能看见满目的漆黑。
后退也许安全,但要想知道鲛皇设下此阵的意图,便只有继续向前这一条路。
云笈倾身,在冰冷的溪流中继续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云笈终于看见前方出现极其微弱的光芒。
随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颤抖着,激动得难以自已:“找到了。”
溪流最终在一处化为没人膝盖的潭水,藤蔓肆意攀爬在金光流动的石壁上。
而这里,终于有了在金光之外的第二束光芒。
那光线被云书阳所遮挡,他宽阔的身躯此刻佝偻,数道裂痕盘踞在护甲上。
云笈一步一步靠近他。
她终于看清所谓的阵眼是什么。
一株红色的,形似蒲草的奇异草木。
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
怀梦草。
然而现在,怀梦草周遭浮动着许多白色线团,它们有大有小,散发出幽幽荧光。
稍稍走近,就能看见每个线团都扯动着半透明的白线,与云笈此前所见的迷人心智的白线一模一样。
更要命的是,一道白色丝线连接的正是云书阳。
在白线的牵引下,云书阳怔然望着那株红色神草,逐渐显出憨笑的痴态来。
云笈犹疑着没有继续向前:“为什么怀梦草会在这里?”
这里的阵眼不应该是金石吗?
云书阳以机械的姿势扭动脖子,对她憨痴地笑道:“你在说什么?咱们不正是为了怀梦草而来吗?”
微弱的光线下,云笈这才看清云书阳的模样。
胡渣邋遢,发丝蓬乱,眉眼间蓄藏着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疲态。
在入洞门时,云书阳还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没有半分颓丧。
云笈后退半步,咒诀半掐,握紧鹤翎。
在她眼前的,竟不是梦中的那个云书阳,而是现实中的那个!
现实中,云书阳为了怀梦草与乾朔纠缠不休,听闻他几欲发狂,寥寥几日,就仿佛变了个人。
真正的云书阳被牵引至幻梦,在穿越幽冥涧时被替换身份……
亦或者,这里根本就不是幽冥涧。
现实与梦境相接,在她穿越黑暗的时间,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拽出梦境,回到了现实中的海市蜃楼。
在赶赴海市蜃楼前,她曾给云书阳发过消息,并未收到回复。
本以为云书阳跟云瀚同在望海台,却没想到云书阳只身进入海市蜃楼,来寻找怀梦草的踪迹。
云书阳夺草不力,本就心存执念,几日下来,对怀梦草的执着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原来是受到了鲛皇的影响。
也对,不惜丢掉青云的脸面,也要将怀梦草夺回他手——哪怕他愚钝到无可救药,原本也做不出来这种蠢事。
现在,鲛皇是想看兄妹做困兽之斗,亦或是……借她的手,除掉云书阳这只扰人苍蝇?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让云书阳在此处取走怀梦草。
此类勾人心智的阵法,皆与人神志相连。
若在此取出怀梦草,作为破阵者,云书阳不会受到影响,可其他被牵扯的活人必死无疑。
云书阳不会不知情。
可他笑容愈发狂热,已是不容人阻挡的意味,径自向怀梦草而去!
云笈扯住云书阳:“二哥不可,怀梦草事关重大,若在此取草,其他人必有性命之忧,不如我们先行离开,之后再……”
不等云笈说完,云书阳就大力甩开她的手:“兄长的决定,无需你置喙。”
四周隐约的金光倒映在云书阳的瞳孔中。
他缓缓举起三叉戟,指向云笈:“若有疑议,便依照军中法度,与我一战。胜过我,我便随你。”
被云书阳用武器指向眉心,对云笈而言是第二次。
没有触碰皮肤,云笈的眉心却倏地一道冰凉。
云书阳问:“自斩相柳而归后,你可有见过父皇?”
还未等云笈回答,他便高声道:“封赏宴以后,我曾求见父皇……可我在雨中苦等两日,父皇他也不曾出来看我一眼。还是徐崇走出大殿,为我端一碗热茶,让我不必再等。”
说到最后,他苦笑起来。
“自儿时起,我就发现了。从大哥,到三弟,最后到你,小六。父皇对所有人寄予厚望,对所有人都赞缪有加,除了我……”云书阳说,“除了我。”
“你在试剑夺魁,连破荧惑岁星两境,机会就像路边的花草,应有尽有,随你采摘。我却如溺深水,越挣扎越往下,所有都重要,都不可放过。”
“但若我不将怀梦草带回青云,若我再不做些什么,我手里的一切都会被抢走!”
云笈从未觉得自己比此刻清醒。
想说与兄长的话有许多。他们从前的确无话不说。
母亲早死,她牵着云书阳的手长大。
逐渐长大的岁月里,时间流水般淌过。
她骑在云书阳肩头看过杂耍,被云书阳教着学会骑马。云书阳握着她小小的稚嫩的手,把桃木剑塞进她手中,告诉她该如何挥剑。
但好像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便弄错了自己的位置。
什么时候变了呢?
是大哥死去以后吗?
是三哥的声望越来越高以后吗?
亦或是你看过大好江山的版图,从得到你的武器、你的护卫、你的荣耀开始,一切都无法收场了呢?
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被轻易地诱惑与驱使,就连自己本身,也成为可供利用的武器之一,比刀刃剑锋更锋利,更剜人心肝。
即便是刀刃相向的现在,名为“云书阳”的这把武器也坚定得好似永远不会动摇。
云笈不退反进,直到剑锋真的抵住她的眉心。
她直视武器之后的云书阳:“这些对你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比亲人更重要吗?”
所以不惜用你的武器指向我。
“比无辜者的性命,更重要吗?”
所以可以枉顾他人的性命,任由自己被欲|望驱使。
云笈没有忘记长海楼的烟火。
青龙在盛放的春樱中徜徉而过,人群折膝,声潮呼啸,烟花映出无数欢笑的幸福的脸。
不知那时,云书阳有没有从美人与佳酿的拥簇中清醒一瞬?
二哥,在你膨胀得越来越大的野心之外,你可还记得与亲人同度的岁月,可还记得……你的子民为你高呼千岁?
云书阳回避所有追问,只道:“你若执意继续,我便不会因你与我的血脉联系,而对你留情半分。”
这就是最为有力的回答。
鹤翎出鞘,白羽般瞬息间闪过。
当——
寂静的石洞中,兵刃相见的金石之声堪称刺耳。
震动自武器传至虎口,云书阳镇定的面庞上终于显出一丝骇然。
在那道熟悉的灵力袭来的瞬间,他踏水急退数步,水浪急溅,一颗水珠迸入他眼中,涩而痛。
此地光线微弱,雾羽的光芒在黑暗中分外刺眼。
云书阳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对视,却如视陌生人。
都说鹤翎在神器中最为好看温柔,而鹤翎的主人是青霄山上最为嘴犟心慈的六殿下。
任谁都习惯了的,更不必说云书阳。
他记忆中的云笈,无论何时都会笑着与他答好,哪怕是稍显过分的要求,也从来不会拒绝。
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
大地撼动,落石倾倒,万物崩塌的时刻,她执剑岿然不动。
像一尊杀神。
没有半分笑意,锐利到轻易看出有怒火蕴含其中。
云书阳抡起三叉戟,金光乍放,于虚空中现出一只金色巨虎,咆哮着直奔云笈而来。
在澄黄的金光中,云笈又想起褚辛。
说来可笑,她想起褚辛的时刻,总是这般不合时宜。
前世,她并未进入幽冥涧。
云书阳令她断后,她与褚辛交手数个回合不得脱身,终于一招不敌褚辛,落身山谷,被他抓住。
褚辛扣住她的手,既不嘲弄她,也不以兵刃剜她剐她。
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瞳孔被垂落的眼睫半遮,云笈却从那里面看见她自己。
她错开眼,又见褚辛身后枫叶纷飞。
而褚辛,他以一种狎昵的姿态贴近。
“你听,风声。鸟飞起来的时候,耳边会听见这种声音。”
他的气息就吐在云笈耳边,温热。
云笈不知怎么,竟真的去听了。
风。
她听见凌厉的风。
风呼啸着自峡谷而来,从耳边穿过,自鼻尖游走,带来所有远方的云雾,亦或是花草土木的气息。
那瞬间的情绪也好,风带来了什么也好,她分辨不清。
她斜眼去看褚辛。
褚辛亦看着她,不知何时已经与她贴得很近,鼻尖抵住她的脸颊。
气息如此靠近。
“你看,你又被丢下了。”
“这是第几次了?”
他此时仍然含笑:“云笈,你该飞在天上,而不是被锁链拷着,像个被驯服的没骨气的鹰崽子。”
在那之前的云笈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可以将温柔与凶狠两种特质,这般无知无觉地结合在一起。
在她有所反应或有所回答前,褚辛靠得更近。
随后吻在她唇角。
只是唇角。
柔软,短暂,干燥。
却切实地靠近,也许随胸腔震动,带着留恋去触碰。
似旅者小憩,似飞燕依枝,距离被如此微妙地把控与克制,甚至很难分清是有意或是无意为之。
若是相斗已久,疲累到无法支撑身体……这种事,也是有的吧?
有……的吧?
云笈如置身冰窖,甚至忘了反抗,只清楚地看见褚辛纤长的睫毛,同他眼角的那刻泪痣。
多么漂亮。
褚辛摩挲着云笈被他钳制的手腕:“我帮你杀了云书阳,好吗?”
甜梦般的声音,恶魔惑人心智不过如此。
云笈的瞳孔却瞬间放大,随风游离的心智在这瞬间被尽数扯回。
在褚辛将她牢牢控制在手下、甚至……对她做这种事的时候,她竟在心中觉得褚辛漂亮!
云笈火上眉梢,用力推开褚辛,又是一个耳光。
褚辛方才同她打得活蹦乱跳,此时却不反抗,任她打过一巴掌又踹上两脚,还在地上笑得开怀。
云笈羞愤气恼,见褚辛这般作态,只将他的话、他的吻,作为对她的又一次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