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地擦拭自己的唇角,嘴巴就同脸一样,越擦越红。
为了羞辱她,萧褚辛竟做到这个地步!
恶心!恶心!恶心!
她真的很想知道,萧褚辛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亲便亲了,她要是显得太过介怀,岂不更显自己落了下风!
是了是了,绝不能在面上落败。
就当被狗咬了,谁活上几百年,不会被狗咬上一口?
云笈还想继续打上几拳踢上几脚,可她却晓得自己的脸烫得发闷、烫得似刚开的水壶,任自己怎么找借口理由,温度褪不下去。
再继续留在褚辛面前,不过是将自己作为他的笑柄!
她跺着脚,愤而离开。
却听褚辛在身后喊:“云笈。”
他说:“我是认真的。”
云笈怔住。
她默然回头,见褚辛撑着半身坐起,隔着落叶与清风看着她。
枫叶雪片似的飘了一地。在黄澄澄的金色海洋中,青年的长发被风吹起,凤眼含笑而明亮。
那颗泪痣,的确十分漂亮。
云笈莫名慌张,唾了一句:“疯子!”
……
而此时,留给云笈回忆的时间并不多。
所有难忘的、莫名的、带着不堪的、抑或有疑惑、恼怒,或者就连她自己都辨不明了的感情与记忆,如同眼前的水珠与碎石一般,与她错眼而过。
云书阳操纵金色巨虎奔云笈而来,身躯逐渐凝实。迎着暴雨般的落石向云笈袭来。
“你赢不了我。”云书阳说。
下个瞬间,他呼吸骤停。
神器所召的金虎甚至没能在鹤翎的剑锋下走过三招,便灰飞烟灭。
“云书阳。”金光消逝,云书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云笈在破碎的弧光中说,“你有时候,真的很让人火大。”
第46章
褚辛于深山中寻找。
浮现于无边海色的山林震动不歇,好似受到巨大的灵力冲击。
这灵力冲击,源自于山体内部。
褚辛越发焦虑。不知为何,觉得这震动与云笈脱不了关系。
源源不断的震动中,海市蜃楼的颜色竟变换起来。
山林有的依旧苍绿,有的却变成枫叶的金黄。
幻象与现实如同被孩童拿捏在手中揉搓的泥,混乱无序地拼接在一处,构成迷离梦幻的怪诞景致。
这景色于他并不美。
这虚幻的所有,都犹如将猎物咬在口中,便露出真实面目的贪婪怪物。
海浪汹涌着好似长了触角,无边的浪涛拍打着,自连接海岸的长街开始,逐渐有了将一切都吞没的势头。
海市蜃楼正在缓慢下沉。
云笈虽身处地势高险之处,但若她被幻境所困,长久之后,逃脱亦有困难。
褚辛环视四周,眼中凝聚红雾。
沿着他的视线,海面中漂浮出数个光点。
数十只无灵智的小鱼妖聚集在褚辛身边,摇头摆尾地绕着褚辛飞了几圈。
褚辛眸中红光更甚:“带我找到她。”
鱼妖们摆着位,汇成一条散发红光的细流,突破海市蜃楼所造的幻象,长驱直入,引着褚辛走向深处。
路长而险,于鱼妖而言可供畅行,它们身形纤细,不时走过枯枝与石壁的夹缝。
褚辛通过路障的方式很简单,阻碍在哪里,他便将攻击送到哪里。
山岩震动不似自然而为,倒像是有谁在山中有所动作,破坏着此地原本的秩序。
落石如雨,褚辛随一线红光在黑暗中穿行,直到找到深山中的秘密巢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蚕丝一般绵延向远方的白线。
缠绵的丝线中,是一株深红色蒲草。
怀梦草的枝叶延展着,像热烈地迎接它的春日。然而叶片边缘已经枯黄——就如这不断坍塌倾倒的海市蜃楼,它的生命也在急速流逝。
鱼妖们像是感应到了神草的身份,急匆匆汇聚在一起,围着神草转个不停。
褚辛箭步随鱼妖而去,却没有向怀梦草投去一眼。
两个呼吸的时间,他疾冲到怀梦草前,扶起瘫倒在怀梦草前的那个人。
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云笈闭着眼,满额虚汗,任由他扶着自己抱在怀里。
云笈肩头的白衫已经被鲜血染红,只消看伤口一眼,就能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战斗。
血流不止,这伤疤已经是险险避过致命伤的结果,只要再向下一寸,挑破的就不是她的肩,而是奔着她的心脏去了。
能留下这种伤口的,必然不是普通武器。
是谁伤了她?
来路已经被碎石切割得七零八落,就连这方空间也只余下狭窄的方寸之隅,他所能见的只有云笈,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褚辛的手劲下意识加重,又想起自己怀中是谁,骤然放松。
云笈被掐得一痛,慢慢抬起手,像在做出拒绝的姿态。
褚辛附在她耳边,一贯淡然的声音却显然促狭:“抱歉,是我力气太重了。”
云笈果真皱着眉,又伸手。
现在不是推拒的时候。
褚辛轻柔地抱着云笈,用巧劲扣住她,再去摸乾坤袋,翻找药瓶。
云笈讨厌他也好,不想理会他也好,想要离他远远的也好,都没有处理她的伤口重要。
可是云笈却并非在拒绝。
她慢慢环上他的肩头,在褚辛僵硬到思考几乎停滞时,把脑袋埋在他颈间。
鼻音很重:“冷。”
褚辛愣了。
像是不满褚辛没有及时回应,云笈又贴得紧了些,嘟嘟囔囔小声说:“我冷。”
不过寥寥几字,却在褚辛脑中引燃一片焰火。
啪地绽放。
褚辛从未想过云笈会与他这般亲昵。
他不禁猜想,云笈这是认错了人?
把他当成了兄长?
或是苍术?
毕竟在云笈尚有意识的时候,她或是避他不及,或是恶语相向,就算只身潜入海牢将他救出,也从未说过任何过于密切的话语。
可他不拒绝,反而任由云笈将他抱着。
不论云笈将他认作是谁,不论她眼中的是什么,是虚假还是幻象,都没有什么比肌肤相触的现在更真实。
他怎么可能拒绝!
也许是失血的缘故,云笈的手的确发凉。
褚辛握着她一只手,将灵力导向她,动作愈发小心翼翼,明明温柔似水,也像哄骗欺瞒:“好些了吗?”
云笈点头:“嗯。”
确认云笈的确有了些温度,褚辛才慢慢拉着她的手,轻手轻脚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掰下来:“我给你上药,你不要动,容易扯到伤口。”
云笈乖乖地任他捯饬自己。
褚辛拉下她的衣襟,拭去伤口周围的血迹,慢慢为她涂药。
该看哪里就看哪里,该动哪里就动哪里,就算将谁放在身边盯着,也找不出褚辛有什么错处。
只是在上药罢了,仅仅是上药罢了。
云笈已经睁开了眼,看起来依旧有些疲乏,不看自己的伤口,却眼睛不眨地盯着褚辛。
褚辛为狰狞的伤口谨慎地涂上药粉。他必然已经将这类活计重复过无数次,动作轻柔温和,却并不慢。
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云笈的锁骨,褚辛若无其事地将布条又绕一圈:“谁伤了你?”
“云书阳。”
“……”
褚辛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二殿下?”
云书阳虽愚钝莽撞,但至少知道怎至于做出这种事。
但这几日,以从弟子口中听来的消息来看,云书阳行事的确有些疯魔。
且云笈身上的伤口并不普通,若伤口来自于那把介于神器与高阶法器之间的三叉戟,就说得过去。
褚辛被现实所说服,眉心跳了跳,温柔的面具咔地迸出一条裂缝来。
云笈与云书阳之间是什么关系,即便没有参与她此前的人生,也能管中窥豹知晓一二。
哪怕云笈不再想作为云书阳的附属品存在,对云书阳至少还保留了该有的尊重。
对云笈做出这种事,云书阳他怎么敢?
褚辛克制着冲上脑门的滔天愤怒,让摆弄药粉的手尽量一如既往轻柔。
鼻子忽然被眼前的人捏住。
云笈掐住他的鼻翼。
看着褚辛的表情从压抑愤怒到疑惑,她咧嘴笑了:“没关系,我赢了。”
介于安抚和犯傻之间的笑容。
然而动的是靠近伤口的那只手,只笑上一会,就“嘶”地喊疼。
褚辛不知道云笈怎么还笑得出来。
看来真的被幻境入侵,脑子不清楚了。
伤患应该没有力气的,然而说起这些事,云笈倒滔滔不绝:“是云书阳轻敌了,以为自己的修为既然逼近镇星境,压制我定不是什么难事。没想到我的剑术比他的枪法棋高一着,那点差距根本就没什么要紧……”
褚辛握住她的手腕,拇指轻轻按压她的掌心。
他轻声说:“要是难过的话,可以哭。”
云笈又安静下去,好像经他点拨,的确生出落寞,却并未真的流眼泪。就连落寞也没有维持太久,而是认真地在想着什么。
褚辛将前方的伤口都包扎好了,绕去云笈背后,去看是否还有遗落的伤口。
虽说没有身前的创口那般严重,背后也依然一片狼藉。
湿布条已经被擦红了一整条,褚辛换了一条,继续擦拭。
云笈忽然说:“好稀奇。”
没头没脑。
褚辛当她还没有清醒过来。
云笈续道:“萧褚辛,你竟然叫他二殿下。”
褚辛拧着布条的手停在半路,水声滴答。
他缓缓抬头:“你叫我什么?”
一阵晕眩袭向褚辛,他眼前的云笈忽而现出重影。
褚辛摇头凝神,重影归于一处,云笈的背部依然是混沌的红。
在伤口与血迹之间,有什么东西从褚辛眼前倏地闪过。
他拨开云笈散乱的乌发,指尖擦拭她背后的血。
在云笈背后临近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于血色中绽放。
那是一朵彼岸花。
褚辛再熟悉不过的彼岸花。
它曾在他的梦中过分妖异地盛放,于泼天而来的黑暗中绽放唯一一抹与世事不同的色彩,像是撕开生死两界,让他进入与现实无限重合的诡异世界。
而彼岸花非他独有。
云笈背后,彼岸花的纹路在血中越发清晰。
“萧褚辛。”云笈扭头,褚辛便看见她的鼻尖与眼睫,“你傻了么?”
萧褚辛。
在那幻梦中,云笈曾连名带姓,这样叫过他许多次。
褚辛骤然想起,云笈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怎么忘了,在第一次见面,云笈就问过他是否姓萧。
那时的他,只觉得这问题毫无缘由。
而现在,褚辛脑中突然现出刀割一般的疼痛。
有什么挣扎着,似要冲破束缚一般冲出体内。
褚辛听见一个极其陌生的女声,模糊而迅速地自他脑海划过。
“——万物皆有四季,生长有时,绽放有时,颓然有时。仙域此劫无解,大抵是终于抵达属于修士的冬季。你与她与我,都不过是压倒在雪片下的小小泥尘。”
“世间术法千万,唯有一种可逆转四季,使时间倒流……”
“恰好你找到我,恰好你淌着神鸟的血,恰好你又捡回了她的元神……恰好,恰好,恰好……看来此乃世事注定,不然怎生出这么多恰好……”
“……但此法无异于一场豪赌,你就这般自信,孤注一掷,押自己能赢?”
骤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像被串联起来。
与他相遇那晚,云笈曾问他姓不姓萧。
在相柳以前,上古异兽从未现世,云笈却知道应对上古异兽的办法。
还有那时在文鳐鱼上,云笈让他不要用青鹭火。
所有的不合常理,所有的匪夷所思,都出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
云笈是再世之人。
因为原本就经历过什么,与他发生过什么——
所以从来对半妖不感兴趣的云笈,才会在街头将他一眼相中。
所以对他态度忽冷忽热,甚至不似第一次与他相处。
而让云笈重生的,是谁?
似乎也只有一个答案。
那莫名将他拉入其中的幻梦,根本就不是所谓高人对他的陷害……所有的所有,不过是属于前世的剪影。
他跟云笈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云笈又为何到了需要重生的地步?
疑问堆积在褚辛脑海,巨大的冲击伴随着疼痛而来。
然而没有更多时间让褚辛思考,海浪倾倒,海市蜃楼在海水倾轧下岌岌可危,这方石洞也开始震动不休。
云笈终究是失血太多,又曾被鲛皇入侵神识,即便强打精神,暂时也没有独自行动的力气。
褚辛以最快的速度包扎云笈的伤口,将她打横抱起:“我们先出去。”
第47章
许多零碎的片段在云笈脑中交错。
她时而发冷到如坠极寒冰窖,时而炙热到如身处烈焰火炉;
时而觉得自己还在青霄山上,云卷云舒漫然飘过,时而意识到自己漂浮在海上虚岛,所知所感的一切不过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