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为云秋瑜挡住迎面而来的暴雨,关切问道:“殿下,追吗?”
云秋瑜:“你觉得我们就算追上了,以你我的功力,能将她拦住吗?”
秋蝉无语凝噎。
答案显然是一个不字。
就在这时,宫掖角落再次传来撼动山岳的爆炸声。
轰——
旋即是第三声、第四声,一时间地动山摇,大有将整座昆仑山脉连根抓出之势。
宫掖角落,寒气陡生。
随地面爆炸,数块极寒冰石暴露在倾塌的砖瓦之下,源源不断冒出直冲脑门的森森寒气。
诡异的是,就在极寒冰石与砖瓦堆叠处,却不断冒出青色火焰。
那火焰既不受寒气影响,亦不被雨水浇熄,如数条狭长青蛇,疾走在碎石残垣之间,
修士们纷纷结印念咒,运起灵力悬浮半空。
此法于灵力损耗太快,可此时哪怕是双脚触地,怕是都有被炸成一团血块的风险。
而地下的那具冰棺,还有冰棺里的那个人……
昆仑王满身泥尘焦土,一步一停向前走去,不时被脚下的石块砖瓦绊倒。
找不到,他找不到。
昆仑王最终双手颤颤然,抓起脚下一捧土,亲眼看着那土尘在手中被雨水冲刷不见,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畜生……畜生!”
昆仑王抽刀,瞄准青鹭火灼烧过的废墟,沿着青鹭火的火痕,他的灵力化作无数刀刃,直逼一人而去!
就在断壁残垣间,那人错身向后,像是被一口气吊住神魂的行尸走肉,凭借本能躲过向他袭来的无数攻击。
早在冰室彻底坍塌前,他已经捱过了太多攻击。
以半妖之躯抵挡万千利刃,怕是被任何修士看见,都不免问,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人直起腰来,方换好的长衫沾染着不知道谁的血,再次破损得不成样子。
他的乱发披散至腰间,几近脱力,星眸却粲然,似孤狼,似恶犬。
褚辛咳着血,却肆意张狂地大笑:“老狗,被低贱半妖算计的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那时在文鳐鱼背上,他都不该多看这畜生一眼!
看见褚辛嘴角的血迹,昆仑王被瓢泼大雨淋回几分理智,收刀入鞘,彻底放弃了脚底这座冰窖废墟,双手结印:“我且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废墟之下,原本纠缠在冰棺上的咒文纷纷钻出废石,像是蠕动的无数虫豸,扭动着聚向昆仑王的指尖——
这咒文仿佛牵引着褚辛的每一根神经,自从在昆仑王手中咒术初现,就在褚辛身上的纹路引发剧烈的疼痛。
口中的铁锈味刺激着感官,褚辛隐忍不发,不断向着预计的位置退去。
昆仑王疾步追上,而褚辛支撑着最后的意志,计算着昆仑王的步伐。
疲乏与痛楚像是追击着他,环伺着要将他拽入深渊的魔鬼,他用尽全部力气,激发所有恨意,才能坚持着不去放弃。
时间于他,实在太宝贵。哪怕他已经用尽全力追赶,日出日暮,漏夜不歇,一切到来的速度,仍旧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可以用手段,将云笈拉下水,让自己好过。
可是,即使云笈会为他这种人变得更勇敢,他却不舍得。
他宁愿她懦弱些,胆怯些,一把好刀不该为他这种人卷刃。
若是他能活下去,定要想尽办法将她留在身边,亦或是想尽办法,让自己留在她身边。
但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没有力气了。
坚持不下去了。
浑身的血、经脉中的灵力,似乎都被看不见的水泵抽离,眼前的一切都要归于黑暗,而黑暗也在对他伸出手:来吧,闭上眼,你疼痛的、挣扎的人生,将在安宁中画上句点。
褚辛甩甩头,眼前万物重影。
刹那,一切都变得十分缓慢。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叫着什么,有什么向自己冲来,尖锐的,危险的,四面八方,无处遁形,他避让与否,都将死于非命。
旋即是凌厉的金石之声——锵!
有人搀扶着他的半边身体,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撑住。”那人说。
那道声音如同尖针扎入他的神识,电击般使他霎时间认清楚自己身处何方。
黑暗似潮水般退去。
风雨中,火光中,云笈执剑。
素白衣袍,狂风打袖,猎猎作响。
隔着寒风凛冽的逆仙台,隔着奔流不息的忘川,隔着大片大片的彼岸花,隔着百年时光——她站在他身边。
那么多遗憾,错过,时间如同几乎无法弥合的天堑。
但她跨过了,在他身边同他说:“不能死。”
褚辛力有不逮,众修士已然落地,诸多法宝祭出,黑夜亮若白昼。
昆仑王刀指云笈:“此事与青云无关,竖子速速离去,我饶你不死!”
云笈亦抬剑。雪白的雾羽凭空现出,雪白羽毛竟裹挟烈风、卷起雨丝,化作漫天的风暴,众法器的攻击停滞瞬间,竟随着雾羽的风暴一同尽数返还!
众修士目瞪口呆,狼狈地错身躲闪。
始作俑者眉目嚣张傲然,混不似被以多敌少:“此事与青云或许无关,但一定与我有关。”
“老匹夫,你那些脏手的金银珠宝,我一个子儿都没收——别忘了,褚辛是我的人。现在我不过是将我的人讨要回来罢了,有什么问题?”
话音未落,她已搀着褚辛腾空跃起,不作留恋,即刻后撤。
昆仑王反应过来,暴怒之下做出命令:“杀了那两个畜生!”
他夺过身后修士的长弓,灵力聚于指尖,瞄准那二人急速射去!
然而箭至半程,一道黑影闪过。
傀儡人右臂的木头炸裂开来。
碎木断在半空,竟又再次引爆,逼得昆仑王后撤数步。
昆仑王不可思议地看向黑影来处:“你——”
远处,云秋瑜放下操纵傀儡人的手,冷声道:“昆仑的待客之道,我很不喜。”
云笈时刻警惕身后,观察着战局,见云秋瑜出手,一股温热涌上眼眶:“哥……”
“哈。”这时,她听见褚辛轻笑。
褚辛抬起尚能活动的那只手,与环在云笈肩头的那只手合在一起,指尖动作变换。
所剩无几的灵力自他掌心涌出。
砰!
就在废墟之中,深埋地底的法阵最后一次引爆。
土石飞溅,巨大的气流几乎要将周围所有人吞没。
气波中央,烈火熊熊。
法阵中央的那个人消失在碎石瓦砾中,只余一只宝石扳指,随碎石一同滚落。
落地的昆仑修士不少被埋于土层之中,有尚能行动的修士撑着身子喊道:“追!”
“住手!”
马蹄踏过废墟,踩碎宝石扳指,无人在意。
萧无念御马而来,身后乌压压一片,均是身披甲胄、手持法宝的将士。
眼前的宫掖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冷雨将萧无念的碎发打湿鬓边,她环视眼前狼藉,夤夜奔走的疲惫化作一个念头。
她来迟了。
……不,也许还来得及。
那日她拿着冰室图纸,问阴翳中的那个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老匹夫无视你,利用你,嘲笑你,宁愿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守着一具死去百年的尸体,却从未将你视作自己的亲生骨肉……啊,何止如此。
“想想吧,你的母亲从病倒到死去,整整三年,你们母女连宫中的炭火都用不起,仰仗着残羹冷炙果腹,他可有屈尊降贵,来看过一眼?”
萧无念的汗水几乎将图纸打湿:“你究竟,是什么人?”
褚辛抬眸看她:“你只需告诉我,你可曾恨过?”
你,可曾恨过?
雷雨中,萧无念高举令牌。
玉令无暇,以古篆深深凿刻“昆仑”二字。
萧无念震声道:“即刻起,昆仑宫由我掌印。”
遗留的昆仑修士均骇然,有人意图反抗,萧无念身后的将士们便沉默着高举兵刃,昭示威胁。
隐雷轰然。
萧无念冷眼环视:“谁敢不从?”
云笈搀着褚辛,踩着树枝不断远离战场。
“往西南走。”褚辛说。
云笈点头,也保留着力气,只在雨夜中奔跑,奔跑,不停地奔跑。踩过青砖瓦,越过玉石阶,绕过树林中、宫墙内的眼线,向着出口奔去。
不知跑了多久,周围的所有归于寂静,雨声中,宫林有虫鸣。
安全了,她便知道。
昆仑宫西南,树林的最角落,果然拴着一批骏马。
云笈将褚辛扶上马背,踩着马镫上马:“接下来呢?”
身后人有气无力说:“往海印门,那头有人接应。”
骏马奔驰,褚辛舔过落在唇角的雨水,嗓音依然沙哑:“你不管和苍术的婚约了吗?”
不要你的前程了吗?
全都放弃了吗?
为了……一个我?
“什么啊,原来你在计较这个?”云笈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那个我早就拒绝了。”
她吸了吸鼻子:“既然你有所准备,那这身咒文如何处理,你应该也想好了吧?”
身后人依旧有气无力:“辉焱,有一人或能帮我。”
“也好。”云笈很快应允,“昆仑势力错综复杂,青云若要出手相助,恐怕也有诸多阻碍。所以,离开这里之后,我们最好隐匿身份。”
她脑筋飞转,打起了算盘:“辉焱是妖族的地盘,在局势稳定之前,昆仑王的旧部即便有心追来,也必然鞭长莫及。四哥之前给了我一些法器,放在黑市价格不会低,还能换点钱……”
“云笈。”褚辛忽然说。
“嗯?”云笈回头看他。
冰凉的,宽大的手掌环住她的腰。
褚辛半张脸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我喜欢你。”
第61章
雨珠错落,马蹄声疾。
褚辛发凉的脸颊贴着云笈,在她脖子旁边轻轻地蹭了蹭。像她幼时曾养过的,在她手中磨蹭脑袋,讨求主人偏爱的小鸟。
他的动作那般亲切,就好像他生来是长在她身上的一部分,任何亲昵都不过分;语言又是那般的自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溶溶和雨声化作一体。
云笈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褚辛说了什么:“……啊?”
她半偏着头,瞧见褚辛抱着她闭着眼,身遭凄风冷雨,他却安稳得好似窝进了冬日的火炉暖被,哪怕这里是生命的终点,也甘之如饴。
“我喜欢你。”
好像早就知道云笈会如何反应,褚辛很贴心地重复了一遍。
哪怕就在不久前,云笈还信誓旦旦将褚辛划为“重要的人”,也绝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听见褚辛的告白。
……呃,是告白,没错吧?
那些唧唧歪歪的话本子,云笈跟着夏霜也读过一二。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爱意缱绻……
表明心迹的时机有那么多,怎么,怎么到了她,偏偏就是现在?
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机了。
没有灿烂的鲜花,没有皎洁的明月,甚至命悬一线,连这座囚牢一般的昆仑宫都还没有走出去。
他们的衣裳在奔跑中都湿透了,血和雨融为一体,云笈冷得直哆嗦,褚辛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褚辛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事事都会做好万全准备的人。
哪怕在最为低贱狼狈的时候,也会装点自己仅有的体面,更何况是现在。
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挑挑拣拣,在千百个计划里选择最合适贴切、万中无一、配得上云笈的那个,再请求她接受自己的喜欢。
他要用所有力气,让她笑得更漂亮些、答应得更快一些,最好不要有反悔的余地。
他想过的。光是想象,就让他心动不已。
可是就在现在,他就像不经世事的少年,所有的步调、计划、筹算,都被切碎了扔在一处,理性就似被他接二连三轰炸过的废墟,唯独不管不顾。
就如他一直以来所经历的那样。
他希望顺风顺水,青云直上,最好万事顺遂到没有变数。
但云笈于他,不就是最大的变数吗?
云笈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褚辛喜欢她。
乍听不可思议,再想又理所当然。
他当然喜欢她。不然为何要费那般力气去救她,为何要在她自以为与他相看两厌时亲吻她,为何要用下作手段阻碍苍术接近她?
可、可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怎么一点儿都没发现?
现在又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