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京走后,她轻促地呼吸了一会儿,起身去休息间找陈苒。
被折腾了这么一遭,一点都不冷了,倒是全身都生烫,呼吸间留有残存的甜腻,弄得脑中轻微迟钝。
她到休息间的时候,林子航已经走了,陈苒还在。
陈苒的手肘放在膝上出神,衣袖宽大,往上褪了一点,上面有一道清晰的划伤。
迟钝的思绪归拢,黎烟的眼瞳凝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伤,小时候林月如的手腕上也经常有这样的伤。
所以她每次拉陈苒的时候,陈苒才下意识缩手。
之前的种种终于连成一条线,她想起练习室里同组女生说的:“班上有被欺负得有抑郁倾向的,据说手腕划出好几道伤。”
她起身往外走,陈苒拉住她的手臂:“烟烟,没有证据。”
黎烟转身,陈苒的眼睫垂下来:“她看上去什么都没做,只是无关痛痒地发了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因为足够刺激所以扩散得很快,我以前的朋友都知道了,我妈妈也知道了,她在B市打工不容易,就特别希望我成才,所以接受不了。其实没什么,可能我也没让谁骄傲过。”
李曼琪有一节艺术史的公共课,黎烟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正好是课间,她看着李曼琪和她的小姐妹:“李曼琪你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真挺想让李曼琪去死的。
她不知道李曼琪是怎么做到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地诋毁别人,心安理得地抱团欺凌,心安理得地把别人的人生无声无息地毁了。
课间的走廊一片混乱,最后辅导员出了面。
李曼琪和陈苒的家长都被叫了过来。
李曼琪的母亲一身名牌,完完全全暴发户的模样,进来的第一句就是:“谁欺负我女儿了?”
把恶人先告状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陈苒的母亲进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女儿是不是惹什么麻烦了。她其实不是坏孩子,惹了麻烦也不是她的本意,我在这儿先替她道个歉。”
就这么一句话,已经直接把罪名安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李曼琪的母亲气势更嚣张,被辅导员拦了一下才作罢。
黎烟握着陈苒的手,觉出陈苒的掌心在她母亲进门的时候收紧了一点,又在这一刹变得冰凉。
陈苒转过头,无声地对她说:“算了。”
黎烟眼圈通红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中年女人:“阿姨,她是你的女儿。你不信她吗?”
陈苒的母亲嗫嚅了一下,没说话。
长年的躬身劳作压弯了她的脊梁。
辅导员叹口气:“烟烟,你先回去吧,这件事老师来处理。”
黎烟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拉住陈苒的手腕:“我带她走,老师,你们要调查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今天得带她走。”
她突然就明白了,击垮一个人的,其实不完全是外界的流言蜚语,还有至亲的态度。
在这点上,她不够幸运,陈苒也不够幸运。
她们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出门的时候碰到等在外面的林子航,林子航的怀里还抱着篮球,伸手去拉陈苒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弃了球,拉住陈苒的手腕:“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黎烟把这一角留给两人,拐过一道弯,在走廊的另一侧打了根烟。
沈纵京跟周昊来的时候,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烟气,和甜腻的蜜桃味。
少女的两只手捂在脸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根细细的烟。
清冷,了无生气。
听到脚步声,她红着一双眼抬起脸,看到周昊,把烟掐了。
沈纵京撇了一眼,掌心转着玩的火机一停,咔哒一声,机匣扣动,蹿起一簇火舌。
周昊在她面前蹲身:“很难受吗?”
“这是第二次。”黎烟说。
“什么第二次?”
“第二次,一个活生生的人,明媚得不行的人,被那些人给毁了。陈苒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之前一点都没察觉到。而且又是这样,父母不应该是孩子难受的时候第一个去求助的吗?可是她妈妈的第一反应是怪她没能跟同学好好相处,我有点不明白,凭什么呢?”
她的脸颊挂着泪,被冬天的寒风吹得通红,周昊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沈纵京没看这出兄妹情深的戏码。
他去了旁边的便利店买烟,过了一会儿周昊也进来了,周昊是来买纸巾的。
沈纵京单手抄兜站在柜台边,懒洋洋地从货架抽了个蜜桃双爆。
烟盒扣在柜台上,擦地一声。
柜台上的机器轻滴一声。
周昊看了一眼:“这个烟好抽吗?”
沈纵京有一搭没一搭玩着刚才那把打火机:“没抽过?”
周昊沉默了一会儿:“就抽过一根,黄鹤楼。”
再看一眼柜台上的那盒蜜桃双爆:“她现在也抽这个。”
“谁?”
“我妹。”
“那巧了。”
“我知道她抽烟,”周昊说,“她小时候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两岁多,看到我就喊哥哥,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后来呢?”沈纵京把打火机扔回兜里,抽手机扫码。
“后来母亲骂了她,不让她叫哥,她就再也没那么笑着叫过哥哥了。”
沈纵京不置可否地侧了下头,从柜台上拿了那盒蜜桃双爆:“你有要买的吗?”
周昊拿了盒糖。
沈纵京抄着兜往外走,周昊扫码结完账,跟他并着肩往回走。
“你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吗?”说这话的时候,周昊往教学楼的方向看。
黎烟还站在那儿,肩上披着周昊的黑色外套,眉眼间残存着红意,低着头,并不往这边看。
她的鞋边掉着刚才掐灭的那个烟头,她从兜里抽出一张纸,蹲下身捡,再把周围的烟灰一点点擦干净。
“我哄你妹?”沈纵京收回视线,慢悠悠打了根烟,“不熟。”
黎烟这时收拾好地面,往这边看了一眼,包烟头的纸无意识换到靠近沈纵京这边的手里。
周昊走过去了。
沈纵京哼笑一声。
她在周昊面前是真的挺好妹妹的,周昊递了包纸巾过去,她说谢谢哥哥,接纸巾的时候,掌心触到纸巾下的那包糖。
唇轻微抿了一下。
沈纵京灭了烟,从裤兜里抽出手机往外走。
冬日的风冰冰凉凉打在脖颈,弄得人瑟缩颤栗。
半分钟后,她掌心的手机震了一下。
气势如虹的一下。
不用猜也知道是沈纵京发过来的。
周昊还在说安慰的话,少年的安慰清朗又干净,她的掌心起了层细细密密的汗。
沈纵京的道德感是真快没有了,竟然就这么当着周昊的面给她把消息发过来了。
在周昊抚她肩的时候,第二条消息杀进来。
她的眼瞳微凝,不动声色地翻了下掌心。
第一条—
【西校门等你】
第二条—
【林子航】
黎烟抬头往不远处看,沈纵京在进教学楼前侧了下身,跟她对视一眼。
饱含奸情的一眼。
周昊抚着她肩膀问:“已经六点多了,我给你叫个外送。”
她的眼睫颤了一下:“我没事了,哥哥,等会儿要去图书馆学习。”
沈纵京道貌岸然,她也不赖。
第36章 刺
黎烟到西校门的时候沈纵京已经到了, 正懒洋洋地打着一支烟,周身有游刃有余,也有轻微郁气。
她从沈纵京兜里抽了烟盒出来, 沈纵京侧了下头:“没了。”
还真没了。
黎烟转身要走, 沈纵京抓住她手腕。
她扭头看他, 沈纵京不紧不慢抽口烟, 问:“去哪儿?”
“买烟。”
“不见林子航了?”
“你真打算带我见林子航?”
沈纵京回:“我知道他俩在哪儿。”
言下之意就是, 她不问他打算直接把人拐走。
挺符合这混蛋的行事风格的。
她被烟气呛得咳一声,沈纵京灭了烟:“走吧。”
沈纵京带她去的是校门口的一家奶茶店, 店内的一张高脚桌两侧,陈苒和林子航面对面坐着。
陈苒的脸上明显有哭过的痕迹,一双喜欢笑的眼睛雾蒙蒙的。
林子航在看她手臂上的伤。
少女本应干干净净的手臂伤痕累累,除了一道道轻轻重重的划伤,还有一个烟头烫出的疤。
黎烟的眼睛也慢慢红了。
中途沈纵京的手机进了个电话,周昊的, 估计是约局, 他懒懒散散应了两声, 挂断电话后跟她说:“我走了。”
给她和陈苒留出了空间。
林子航还有一节晚课,那节课要点到, 所以他在七点左右的时候走了。
黎烟陪陈苒往宿舍走, 陈苒紧紧挽着她的手臂:“烟烟, 今天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问:“还疼吗?”
“不疼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当时是真挺绝望的, 每次回家,我妈妈都要重复一次, 让我别做坏事,我说我没有,是有人造谣,她就说,那肯定是你跟同学相处不好,乖仔啊,你要好好跟同学相处,后来我就不和她说了,听着她一遍又一遍的教导,特别难受就...”
黎烟紧紧抱住陈苒的肩膀:“不是你的错。”
陈苒哽咽着嗯一声。
黎烟轻拍着她的后脊:“那你和林子航呢?”
“我不知道,那时候跟他分手,是怕牵连得他也一身泥,可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啊,高中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可我一入学就知道他的了,听他同学说他是校榜第三十三,那天我去公告栏一个个数下去,知道了他的名字。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也许不会有结果,可是不甘心啊,我等了两年多,才让他记住了我的名字,他还知道我喜欢喝柠檬汽水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我喜欢喝柠檬汽水,是因为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刚打球回来,手里正好拎着罐柠檬汽水,后来我才知道,那罐汽水是一个女生在球场给他的,他为了不下那个女生的面子没拒绝,但也没喝,扔掉了。”
陈苒反握住她的手,眼底有亮意,亮得像阴云间的星星,微弱又包含生机。
“我想试着救一救我自己。”
“林子航说他能拉我一把。”
陈苒进了宿舍楼,临走的时候朝她挥了挥手:“都会好起来的,烟烟,下场雪你和林子航一起陪我看。”
她也朝陈苒挥手:“我当你俩电灯泡干什么?你俩去看,拍一张照片给我就行了。”
“可我也想和烟烟看雪,南方下雪特别少,我们都会和喜欢的人一起看雪。我喜欢烟烟。”
这句话说的傻气又赤诚。
黎烟的心口烫了一刹:“这里雪很多的,你能看很多场雪。”
沈纵京跟余明他们在球场,下午的球局因为他跟林子航的集体失踪改换到了晚上。
球场在学校的中轴线上,离大一年级的宿舍区很近。
黎烟送完陈苒往校外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经过了那个球场。
这个时间正好是晚饭时间后,球场看台坐满了人,气氛滚沸。
她站在人潮之外,看着球场中的沈纵京。
他穿球衣的时候很帅,那股锋芒毕露的轻狂劲都显露出来了,她在冬日晚风中站了一会儿,脑海中回想着陈苒刚才说的话。
“我想试着救一救我自己。”
“林子航说他能拉我一把。”
那时候陈苒眼中是有光的,她看到陈苒眼中的光时,心口跳动了一下。
这一角的静和球场上的滚沸格格不入,她的鼻尖和耳根都被风吹得通红,长发翻飞着。
打眼的发色加上漂亮的脸蛋让好几个坐在后排的男生频频回头,一半被她眼中的厌世劝退,另一半中有人吹口哨,还有个大胆点的,直接问,喝不喝汽水,妹妹。
这时上半场球赛结束,沈纵京跟余明他们往看台走,上半场球赛他打爽了,超了红队二十几分,没有意外的话黑队稳赢。
球场的光打在他的前额和肩身,他的手里依旧闲不住,一下下带着球走,听余明说话时侧了下头,视线短暂触及她站的那一角,又惯性地收回,过了七八秒,等余明说完了那句话,才看了第二眼。
这一眼中里两人产生对视,他的目光里有竞技后的滚烫,她的被寒风吹得颓冷,他站在球场明亮的光里,她站在人潮后的阴影里。
本不该产生任何交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沈纵京在五六秒后就收回视线,在余明发觉前,在周昊发觉前,继续若无其事地往看台走。
篮球再碰了下塑胶地面,回弹到他掌心,他没有施与任何抓力,球骨碌碌朝看台滚,从看台的左侧擦过,几乎碰到她的鞋面。
沈纵京再朝那个球看一眼,从看台上拿起手机,打字。
十秒钟后消息发进来。
【J:看球?】
后排的那个男生还在朝她晃汽水罐,她把球朝球场的方向踢,回——
【想喝汽水。沈纵京,如果你有汽水的话,我就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