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生父,严格来讲,我并不关心你的生父是谁。”
这并不是一句醉话,黎烟愣了一下,周成海继续说:“周昊不是你的哥哥。”
她问:“什么意思?”
头脑中一片混乱,她回头看沈纵京,沈纵京发消息的动作也停下来,他也不知道。
周成海没有回答的打算,再喝一口酒,自顾自地继续。
“我很讨厌你,讨厌你的母亲,他原本也该如此。”
“但是...”啤酒罐当啷一声落在天台的水泥地面,周成海说,“算了。”
这两个字仿佛让他卸下一口气,整个人也彻底垮掉了,周成海转过身,不再跟他们有对视,握着护栏:“整件事里你母亲也只是无辜的可怜人,我坚持的那些,现在也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你要的录音证据在我办公室的电脑里,密码是0415。”
0415,周昊生日的后两天。
这个日期仿佛对周成海有什么别样的含义,说出这串密码的时候,他握在栏杆上的手突然收紧。
是沈纵京先反应过来的,沈纵京到栏杆旁的时候,周成海的整个身子已经在天台外。
谁都没料到周成海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
沈纵京安抚:“叔叔,您先别冲动。”
黎烟抽出手机打报警电话。
但周成海只是一身酒气地看着远处的黑色海域,过了一会儿,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淡淡说了四个字。
“不算冲动。”
远处的铁路驶过一辆火车,车轮压在铁轨的声音掺杂在海浪中。
腊月二十四日清晨四点三十分,知名企业家周成海坠楼身亡。
这晚的一切混乱而荒唐,作为目击者录完口供回来,天已经开始亮。
沈纵京去酒店旁边的便利店买白桃牛奶。
黎烟抱膝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天光大亮的那一刻,她看到一个小女孩。
四五岁,白色公主裙,眼睛很漂亮。
很像小时侯的她。
小女孩被一个女人抱着往安置酒店走,路过这片海滩时,陪同的救援队队员说了一句什么。
女人的脚步停住。
半分钟后,那个小女孩跑了过来。
黎烟抬起眼睫,注视着她。
隐约猜到了什么。
小女孩拉了下她的手:“姐姐别哭了。”
黎烟的手背抵在眼睑,擦了一下,另一只手握住她的。
女人跟救援队队员也都走了过来。
女人的眼睛也是红的:“是他救了我的侄女,谢谢,节哀。”
救援队队员也是个年轻男生,一把野蛮生长的骨骼,注视了她一会儿,把一个证件夹递过来。
“这是周昊留下的,这个证件夹他一直随身带着,我们还在开玩笑时提过,要是真有什么意外,先救这个证件夹。”
“这个证件夹对他挺重要的。”
“本来是要报备之后再交给你们的,但里面好像没有什么。”
是真的没有什么。
黎烟打开的时候,只看到了一颗糖和一只纸飞机。
糖是桃子味的,和周昊给她那一罐是相同的牌子和生产日期,淡粉的糖纸携着海水的湿咸。
纸飞机很陈旧,上面遍布褶皱,像是浸湿后被晾晒过的。
机翼上写了八个字,和一个字母。
周昊的笔迹。
一生自由,永远向阳。
Y
黎烟慢慢剥开那颗糖。
海水的咸苦混杂着蜜桃的甜腻。
那个雪后清晨,在楼下坐了一晚的少年把糖罐递过来。
他说:“烟烟,你什么都可以喜欢。你可以喜欢桃子味的糖,也可以每个口味都喜欢。”
“但桃子味的糖我就不给你了。”
海边风大,纸飞机被吹得摇摇欲坠。
在某个瞬间,啪嗒一声落在松软的沙滩上。
第69章 生——纸飞机
1.四点半
周昊和林月如没有血缘关系。
这件事林家没有人知道, 周家只有周成海知道。
周成海和林月如是商业联姻,娃娃亲,本来是祖辈玩笑, 但后来林家的生意出现了问题, 求到周家。
林家早年对周家有恩。
周昊的爷爷极重情谊, 要求刚毕业的周成海和林月如结婚, 周成海那时有女朋友, 叫陈于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1】
陈于归是周昊的生母,昊这个名字,是陈于归取的。
跟林月如的婚期就定在林周两家长辈面谈后的第三天。
林家动了些手段,毁了陈于归刚拿到手的工作,把人逼得离开B市。
周成海和林月如婚后两个月, 林月如查出身孕, 当时林家急于要一个孩子, 婚姻关系不够稳固,只有后辈才能让两家彻底血脉相连。
同一天, 周成海收到消息, 陈于归也有了孕。
那天, 林家欢喜一片,周成海陪林峰喝完酒, 在半夜两点去见陈于归。
不能被周家和林家察觉, 所以那是周成海第一次坐慢车。
夜晚的火车各种气味混杂, 周成海笔直地坐在床铺对面的座椅上,喜悦又焦灼。
清晨四点半的时候, 周成海在出站口见到陈于归。
陈于归穿着一件米白色大衣,瘦削得厉害。
她说:“我准备明天去医院做手术。”
周成海抱着她的手颤抖:“我要。”
陈于归握住他的手,拉开:“我们没有前途,他也不会有前途。”
周成海固执地重新抱住她:“我要,你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林家好转,我会离婚娶你。”
“会有前途。”
第二天公司有早会,周成海要搭乘五点钟的火车离开。
除去进出站要花的十五分钟,他只能在出站口停留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里,除了安静而用力的拥抱,他只来得及和陈于归说了这三句话。
陈于归信了,周成海也信了。
那是周成海最年轻气盛的一年。
陈于归生产后第三天,周成海在私人医院陪林月如待产。
林月如问:“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周成海翻着公文:“你起吧。”
林月如让他想。
林月如的孩子身体孱弱,生下来第三天过世了。
那个孩子过世的前一天,陈于归产后抑郁,坠楼身亡。
周成海动用关系,调换了新生儿。
林月如出院那天,周成海看着被育儿师抱在怀里的孩子,说:“叫昊吧。”
周昊。
2.纸飞机
周昊很少叫黎烟妹妹。
以前是早慧,后来是不想。
第一次见到黎烟,他四岁,她两岁半。
那是林月如和周成海离婚后,周成海第一次送他去林家,是周老爷子要求的,所以以后他也会经常去。
周成海和他说:“你不应该喜欢林家的任何一个人,他们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他们间接逼死了你的生母。”
周成海从来不避讳同他讲这些,周成海要他早慧,要他前途光明。
并不是因为望子成龙。
周成海并不喜欢他。
要他成材,是因为这是周成海给陈于归的最后一个承诺。
所以他从小被严苛要求,所以他比所有同龄的孩子都早慧。
那天是一个阴雨天。
他第一次在开始记事的年纪见到名义上的母亲和外祖父母。
他们毫不知情,他们对他很好。
他没办法讨厌他们,但也还记得周成海那句话,很冷淡地面对这些所谓亲人。
这是被道德感折磨的开端。
林峰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早慧,话少。”
他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独自去了后院。
院墙边蹲着一个小女孩,及肩的发,洋娃娃一样漂亮的长睫,白色公主裙。
她在低头折一张纸,雨雾湿潮,她的裙摆沾满水雾,手腕上的长命镯一下下晃动。
很亮。
那张纸被折得乱七八糟,她不会折纸。
后来大概玩腻了,她抬起眼睛,看到他。
她的眼睛也很亮。
她叫他:“哥哥。”
但林月如很快过来,听到了那声哥哥,面色很冷地把她抱起来,说:“不能这么叫。”
她眼底的光亮消失了一点。
林月如一边抱着她往外走,一边和周昊说:“姥姥姥爷给你买了糖酥,快去吃。”
她的裙摆擦过周昊的手臂。
周昊抬头。
她不算开心,但对他笑了笑。
他的小臂沾满湿潮雨水。
两人走后,周昊看到了她落下的那张纸。
很皱。
他拿起来,折成了一只纸飞机。
这是周昊折的第一只纸飞机,折得并不好。
他把纸飞机放在她坐过的凳子上。
他不讨厌她,他很喜欢她。
3.黄鹤楼
周昊抽第一支烟,是在高二那年。
黄鹤楼
硬银紫
京大附中门外
最该叛逆的时期,他成为了中规中矩的天之骄子。
而在叛逆期行将结束的那一年,他有了第一次叛逆。
那天是林月如的忌日,所有人都忘了黎烟,周昊固执去找。
他在出租车上发了一条消息,问黎烟在不在学校。
黎烟没有回。
出租车停在京大附中时,他看到了黎烟,两人间隔一条马路。
背脊清瘦的少女,蹲在尘灰喧嚣的路边,细白的指间夹着一支烟。
她一共打了三次烟,动作生涩。
那一刻,周昊其实没想很多,没有想一向乖巧的妹妹是不是在学坏,没有想应不应该上去阻止。
他想,她的那个姿势,可能会被打火机烧到手。
她还挺怕疼的。
然后她自己打着了火。
下课铃响,他收到了黎烟的消息。
【刚刚下课,一会儿要去做操】
意料之中的答案。
也许是他身上的天之骄子光环太过浓重,黎烟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乖巧妹妹的模样,B市各校的考试成绩联排,她的名字从来都在前列。
因为黎烟知道他会看。
周昊懂,所以没有过去。
即便明白她永远会觉得和他有距离感,两人的关系会越来越疏离。
即便她什么样子都不会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同,她穿裙子他喜欢,她抽烟他也喜欢。
他希望她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也希望她能有所顾忌地不至坠入深渊。
这两件事不会由同一个人达成。
在这个年纪,他愿意做那个坏人。
他也只能做那个坏人。
她抽完两根烟,眼睛通红地进了校门,从堕落少女变回名列前茅的乖巧好学生。
周昊折身进了校门外的便利店,买了一盒烟。
他抽的第一根烟也是黄鹤楼。
结账的时候,老板笑眯眯地问:“你也是心情不好?刚才有个姑娘来,也买的硬银紫。”
扫码机嘀一声。
少年捞起烟盒:“陪个人。”
4.蜜桃糖
第三次参与海上救援是在小年夜。
被困的是一个小女孩。
周昊主动请缨高空跳伞,落地时遭遇意外,左腿卡在断裂的甲板间。
船上剩余乘客都乘救生艇离开了,小女孩在慌乱中被落下。
对讲机里,女孩姑姑的哭声撕心裂肺。
强劲水流朝遇难船只方向移动。
小女孩缩在半淹的船舱,哭得发抖。
及肩的发,洋娃娃一样漂亮的长睫,白色公主裙。
周昊的视线移过去时,愣了几秒。
船舱中的水越积越深,小女孩抽噎着看他,周昊无法移动,安抚她:“别怕,朝我的方向走。”
小女孩浑身发抖地站起来。
周昊一边盯着她的动作,一边转移她的注意:“你叫什么名字?”
“姜言。”
“轻烟薄雾的烟?”
“言笑晏晏的言。”
姜言走过来的时候,小腿已经被海水浸没。
周昊接住她,把她托举在肩头。
海水涨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快没过周昊制服腰带,他的左腿仍旧被牢牢卡住。
姜言安静地坐在他的肩头,抓着他的手紧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