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红蕊便继续侃侃而谈:“往事不可不鉴,吏部主理百官任免调用,考核升迁,不可不正,所以皇上下决心清理吏治,整顿吏部,使天下再无结党之流,冤屈之才。”
“皇上有意,于各州府设集言司,除收集民意以外,还要单设一部,收百官之匿信。”
“凡上司胁迫,敢怒不敢言者,皆可投入黑箱,天不能见,地不能知,阴入天子之耳,上下通达,使鬼祟妖邪者再无法为恶。”
“集言司作为专门察言的机构,每年依照当地的舆情,对当地官员做评勘,集言司的评勘,将作为吏部迁吏的重要标准。”
“心中无民者,不是好官,想想罪相萧南山的下场,希望在座诸位不要落到他那般田地,为万民唾骂,遗臭万年。”
“这就是我想说的所有,妾身见识鄙薄,不知林相觉得,此法可行否?”
林儆远:……
沉默一会,缓缓开口:“娘娘本意是好的,但此法推行下去后,以下克上,以民克官,百姓不再信任官府,长官无法信任下属,众人互相猜忌,胆战心惊,亲善之心荡然无存,整日惶惶,举世之敌,如何全心全意为朝廷尽力呢?”
袭红蕊立刻大笑:“林相何以站在心怀鬼祟者的角度想问题,整日惶惶的是谁呢?”
“自然是欺压下官,鱼肉乡里,无君无父,天怒人怨之人。”
“这样的人,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不应该吗?”
“读书人读书,为的是什么?”
“不是金银粪土,沽名钓誉,结党营私,而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持此心者,昂首行于天地间,坦坦荡荡,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岂畏区区人言?”
话音一落,全场俱寂,等等,她刚刚是不是说了一些很惊人的话……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崇文帝已经拍案叫绝:“好啊!好啊!好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读书人却当效此志!”
“使此言天下传之,以后不管是居于庙堂,还是居于乡野,都不忘此心,坦坦荡荡做个忠臣、贤臣、良臣、纯臣。”
“勿效萧氏,勾连党羽,以营己私,欺压良民,使天下百姓皆欲噬其骨。”
众臣:……
不是哥,你前半辈子干的事,你都忘了吗,萧南山怎么回事,你心里没点数吗,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但皇帝突然间就这么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了,底下大臣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算是反对袭红蕊,也不能反对这么伟光正的论调啊……
刚被“既往不咎”赦免的萧党残余,听到这毫不犹豫地开始歌功颂德,高呼圣明,用尽一切溢美之辞,把皇上娘娘和这个英明的决策,夸了又夸。
那一口一个“为国为民”,把右相那边都干沉默了,到底谁是清流来着?
崇文帝一直被清流那边,用“为国为民”的口号规训,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用同样的话术,把巴掌甩回去。
看着底下和吃了颗苍蝇一样的清流们,崇文帝快笑死了,让你们天天“为为为”的,现在给朕为去吧!
兴高采烈地再次和自家贵妃互相碰杯,互相吹嘘后,一齐笑吟吟地看着下面。
袭红蕊坐在座首,皇帝身旁,没有丝毫挂碍的和林儆远直接对视。
你既使清流之名,就应该知道,你为臣,我为君,我为你纲。
清流是规则下的产物,而我是制定规则的人。
对付你不用巧计,只用正面破敌!
……
皇帝下令加开恩科,开心的自然是天下待考考生。
因为今年乡试和会试压缩在一年,赶得很急,所以不管是备考哪个的,都很紧张,天下第一楼又爆满了。
经过崇文帝微服私访一事,天下第一楼彻底成了文人的交流中心,消息四通八达。
而因为一张纸的出现,所有人都沸腾了。
继技官衙的报纸之后,朝廷又发行了一个“政言报”,用来宣扬皇帝的英明。
用袭红蕊的话说,您干好事怎么能藏着掖着,不让百姓知道呢,这不就给了有心人败坏您名誉的余地了吗?
崇文帝一想,言之有理,于是又发行了一款报纸,给自己歌功颂德。
第一份报纸,当然是把宴席上的情形记录下来了。
这些还未入仕的读书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金银粪土”,所以当看到袭红蕊那振聋发聩的四句,当即就被点燃了,立刻拍案叫绝,说得好!说得好啊!
一时间,宫中的袭娘娘,凭借气吞山河的格局,彻底征服了那群读书人,每个人都把这四句话当座右铭,表示要一生贯彻此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袭红蕊也不知道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是假,但假的口号喊多了,就容易把真的引过来。
……
右相一脉的所有人,集体沉默了,哪怕是萧南山在的时候,他们也没遇到过如此艰难的时刻。
沉默一会,众人开始积极地想起了策略。
有人开口:“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前朝诸事,哪容一个女人指手画脚,如今陛下竟然将奏折也移到袭贵妃宫里批了,牝鸡司晨,实非正道,我们可以联合上书向皇上进谏。”
又有人言:“皇上娘娘说清理吏治,却又重用外戚,此言行相悖也,如果他们想整顿吏治,就应该废止袭家的尊荣,如果舍不得,那所言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议论得火热,却在这时,一人突然拍案而起。
人群一愣,齐齐看向声源,只见被戏称为“朝天炮”的鸿胪寺判寺事朱尔赤,对着众人怒目相视:“我只问诸君一句,皇上下令整顿吏治,此举有何不可!”
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明着跳出来反对,林儆远的学生季真立刻道:“谁不知道宫中那个女人,为民做事是假,为己邀名却是真,她剑指我等之心,昭然若揭,我等岂能坐以待毙。”
朱尔赤却冷笑出声:“我等是谁,是为家国奉身之臣,还是你林儆远的私器!”
“反对萧党是为民请命,反对为民请命者又是为谁?”
“你们言称袭家是外戚干政,可你林儆远送妹入宫,二女嫁两王,就不是外戚了吗!”
“我等当初效死以报,是为了铲除奸相,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而今观之,萧贼贪权,你林贼贪名,一丘之貉,还不如一个女人!”
林儆远身边的嫡系听此大怒:“匹夫!恩相与你有知遇之恩,怎敢为此忘恩负义之言!”
朱尔赤仰天大笑,双眼怒睁地看着他们:“好啊,好啊,开始威胁我了是吧,你们果然是把萧贼的伎俩学了个十成十!”
“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与谋,不用你们说,朱某回去就上表请辞!”
“从此之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百年之后,我看你们是否得偿所愿!”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满屋的人,一下子被晾在原地。
朱尔赤的朋友卞素看了看四周,慢慢地站出来,对着众人拱手:“诸君息怒,朱兄的脾气就是这样,发起怒来言行无忌,他气头上的话,当不得真的,在下现在就去劝劝他。”
说罢对着众人拱手,也立刻跟着出去。
“且慢。”
林儆远叫住了他,卞素闻言立时止步,回身聆听教诲。
林儆远上前一步,叹口气:“季真鲁莽,实在曲解我意,请卞兄为我言之。”
“今召诸位前来,其实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阻止陛下之策,而是你我心知肚明,如今那位名利双收的秦大人,曾阴害我等,并不像表面那样光明。”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方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防不可。”
“而若此策真有利于民,林某纵然冒着殒命的风险,也断然不会干涉。”
“只是林某还未开口,朱兄就已经断言了,如何不让林某痛心疾首呢?”
卞素听了,立刻点头称是,表示一定将林相的心,转达给朱兄。
等他走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再议了。
林儆远挥挥手:“大家今天先散了吧。”
众人顿时如蒙大赦。
只剩没几个人时,季真焦急地看向他:“老师……”
林儆远抬手止住了他,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好一个釜底抽薪啊。
第91章 不用担心
以前有萧南山那座大山压着, 众人喘不过气来,但也有强大的凝聚力。
现在这个压力骤然消失,他们这边的人, 也瞬间失去了目标。
原本这个时候, 应该立刻寻找新目标。
打到奸相, 重整朝局,革除弊端, 推行新政, 就是很好的新口号, 结果现在这成了皇帝和袭红蕊在做的事。
主昏才能臣贤, 清流们才会自然而然地凝聚到他这个副相身边, 共同对抗“奸党”“昏君”。
但现在主突然贤了,那么他这边, 就没有大义的旗帜去反对了。
他终究只是代理皇帝行权, 君为臣纲,只要他阵营里的人没有清晰的对抗意识,就会自然而然地重新成为皇帝的臣子。
就算他们心里仍然以他马首是瞻, 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了。
突然间, 他苦心多年织的网, 开始由下到上的溃散。
林儆远看向季真, 他现在可完全信任的人不多,季真是一个。
“去盯着袭家一家,我不信她,毫无破绽。”
……
最后一个赏罚宴,意味着萧党案, 终于尘埃落定,凡是逃过一劫的, 感动得快要哭了,四处还愿。
袭红蕊却在这个关头,得到了一个很炸裂的消息:她娘怀孕了!
白怜儿努力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高兴,虽然这个时候,多个小叔子分家产什么的,一般人都不会太乐意。
但白怜儿现在有玉华夫人的名号,手握整个袭家的经济命脉,掌家大权,私房产业,还有一个蒸蒸日上的娘家。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根本威胁不到她。
倒是林宝柱,最近整天跟天塌了一样,天天和袭母闹,不让她生。
袭母原来是宠他的,但现在她有了新宝,还是和甜言蜜语,知情识趣的二丈夫的。
再见林宝柱那人憎狗嫌的样子,不觉心中不爽,又有袭彦昌在旁边扇风点火,回想起他那人憎狗嫌的爹,不由更加不喜。
林宝柱这个过去的宝贝疙瘩,就这么失宠了。
他现在一天比一天大了,也知事了,终于意识到,这一个家,再没有他能依靠的人了。
没了靠山的他,终于学会夹紧尾巴做人,这些天甚至开始来讨好白怜儿这个当家二嫂了。
解决了这个烦人精,白怜儿心中自然很畅快,袭红蕊却很无语:“我娘那么一把年纪了,还能生吗?”
白怜儿很轻松道:“娘娘放心,妾身会找最好的大夫,时时看着的。”
袭红蕊看着她难掩喜悦的脸,陷入沉默,一言难尽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的,让长辈老年得子的特异功能?”
白怜儿:……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想到她爹和她婆婆,最近齐齐在孕事上得到喜讯,还真的说不清呢。
总之,是好事就行了~
袭红蕊和袭绿柳一样,短暂的震惊了一下后,就捏着鼻子认下了。
既然怀了,那就只能生下来了呗,反正袭家现在多少孩子都养的起。
不过特意嘱咐,等生完之后,把避子汤,也给她娘安排上。
放下袭母的事后,袭红蕊开始问起了别的事:“皖南来的那些袭家人,现在如何,我二爹的大夫人,知道这件事,不会心有芥蒂吧?”
那当然不会了。
袭家大夫人刚进京的时候,确实泪流满面,但知道儿子当盐官后,立刻什么芥蒂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要说对袭彦昌和袭母的关系有什么心结了,但凡袭彦昌来她这坐坐,她都要立刻轰人。
袭彦昌很难过:“我们好歹夫妻一场,你怎么就这么绝情呢?”
袭大夫人简直要拿唾沫唾他了,当初知道京中袭家的时候,这个没良心的,毫不犹豫就把她们母子卖了。
万万没想到,京中的娘娘还有那对遗落在外的兄妹,全是和气人,不仅没有为难她们,还把她儿子提拔成了大官。
如今她有儿子撑腰,再不用管这个没良心的,既然如此,他爱去哪去哪呗。
袭彦昌整个人都懵了,突然间,他成了一个完全没用的人。
原以为挺过一段时间,就能凭借自己的一双儿女飞黄腾达,结果京中这边,直接跳过了他,提拔他儿子,把他架空了。
既然没了价值,当然要废物利用,皖南袭家那边便一致决定,留他在京中“和亲”。
如果袭母还是当年那个眼神艳,身段媚,风骚入骨的风流俏寡妇,那倒未必不是一种享受。
但现在的她又老又刁钻,脾气暴躁,长得也人老珠黄,还天天折腾他,像一个娇嗔小姑娘一样,作天作地,要他换着花样哄,没过几天,袭彦昌就感觉自己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