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带着些愤怒的男声响起,他口中的“怪物”便是日渐严重的尸瘟。
另一个女声显然要淡定许多:“还能怎么着,熬呗!熬到哪儿便是哪儿,反正我男人孩子都死了,我这条命也早都无所谓了。”
第八十五章 疏雨梧桐(二)
仰梧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下一片怅然。
身逢乱世,纵然王孙贵胄,谁又能独善其身?
就像此时,她的心里也正面临着痛苦的抉择。
外公……
仰梧痛苦地闭上眼,那一幕幕地惨象,不受控制地出现在她眼前。
外公临终前,该有多绝望……
艰难的挣扎过后,她还是决定去丞相府。
马车徐徐行驶在潮湿的青石小道上,街巷寂静无人,车轮碾过的声音尤其明显。
丞相府大门紧闭,两旁的墙壁门廊残破不堪,依稀可见干涸的血迹。
仰梧不禁紧紧地握住身旁柔依的手,仿佛这样才能稳住颤抖的身躯。
大门虚掩着,仰梧轻轻一推便推开来。
地上、墙上、柱子上,大片大片的血迹随处可见。可想而知,这里曾遭受过怎样的磨难。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珍贵植株、奇花异草、珠宝瓷器,但凡是还能用的一样也没留下。
距事发已过去月余,除了几只穷途末路的老鼠以外,再不见半个活物。
仰梧走进前厅,满是血污的椅子映入眼帘,椅子的扶手缺了一角,似乎是被利器齐根斩断,可见来人多么凶残。
仰梧伸手轻轻摩挲着残留的血迹,仿佛这样就能再碰到外公一般。
越过前厅往里走时,仰梧愣住了。
屏风后面……有人。
人影身姿修长,发丝随意披在身后,他站在屏风后的小案前,似乎在凝神端详着什么。
仰梧屏住呼吸,压下心底的恐慌,竭力冷静下来。
倒是柔依和晚琴先害怕起来,两个丫头怯怯地缩到她的身后,露出两双惊惶的眼睛。
“殿……殿下,不会是闹鬼了吧……”柔依紧张地说道。
闹鬼?仰梧并不这么觉得。
那人的身影……十分熟悉。
心底浮现出一个深藏的名字,仿佛有什么东西,快要破土而出。
仰梧呼吸微乱,一时间不敢确定心中的猜测。
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她们的到来,身形微微一顿。
心脏砰砰直跳,仰梧一口气都已提到了嗓子眼,只感觉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
“柔依,晚琴,你们俩在此处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仰梧转头嘱咐两个惊慌失措的小丫头,安抚地拍了拍她们的手。
“殿下,会不会太危险了……”柔依担心地问道。
一旁的晚琴也咬咬牙说道:“殿下,我跟您一起去。”
看着晚琴明明害怕到不行,面上却一幅引颈就戮的模样,仰梧心里似有暖流滑过。
“好啦你们俩,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来。”摸了摸晚琴的头,仰梧再次嘱咐道。
随后就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走进了屏风后的内室。
果然。
那人长身玉立,墨发随意披散,天青色衣袍不染纤尘,清冷的眸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仰梧站在他对面,与他一步之遥,却如隔银河般遥遥相望。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时间仿佛驻留在了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时间停滞,岁月流转。
莫听窗外穿林打叶,任它一川烟雨平生。
久久无言,最终还是莫微生微笑着开口:“玉儿,好久不见。”
仰梧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莫大人,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这话说完仰梧就后悔了,她在说什么胡话,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好……
莫微生似乎并不计较,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玉儿希望我好吗?”他看着她,眸色清浅温柔。
仰梧愣了一下,对上他含笑的眉眼,忽然有点想哭。
“我……”她长了张嘴,鼻间有些酸涩,声音里带了些瓮声。
“我自然是望你好的。”
伴随着她话音的落下,眼前人清浅的眸子倏然有了亮光。
“玉儿啊……”
男子轻声呢喃,清亮的双眸深深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刻入脑海里。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玉儿,我能……抱抱你吗?”
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期盼与哀求。
仰梧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
站在他身前时,仰梧又闻到了那股清醇的白檀香气。
与他的人一样,清幽、醇净,像一壶珍藏多年的桃花酒酿。
仰梧将头轻轻埋入他怀里,宽厚的胸膛触手生温,有力的心跳声震荡着她的鼓膜。
“微生……你的心跳得好快。”仰梧喃喃道。
莫微生收拢手臂,环住她纤薄的双肩,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有多久,没有和心爱的人这样紧密相拥了呢?
微生,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你分享,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和你做……
但是,来不及了。
下辈子吧,下辈子等我好不好。
我不要再生在这无情的帝王家,我们就做一对寻常伴侣。
纵使做不成人,又有何妨。
你做行云,我便做那明月;你做清风,我便做细雨;你做青山,我便做草木……
芦石无悔,生死相随。
一滴泪滑落眼角,仰梧抬起头,对上他清朗的眉目。
刹那间金风玉露、玉华光转,她的郎君,当真是皎皎月华,举世无双。
仰梧闭上眼,仰头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唇瓣轻轻相触,浅浅采撷,细碎的吻温柔缱绻,泪眼所至处尽是缠绵。
一滴清泪滑过眼角,苦涩在唇间弥漫开来。
须臾过后,仰梧松开手,结束了这个缠绵苦涩的吻。
她抬头看他,眼里还带着点点泪光,微笑着说道:“国师大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莫微生笑容清浅,他抬手抚过女孩的头发,细致而又温柔。
“无论你在哪里,化作何处风雨,我都会来寻你。”
仰梧离开丞相府后,雨势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砸下,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燕王府里,柔依根本静不下心来,不停地踱来踱去。
晚琴感觉头都被晃晕了,捂着头抱怨道:“柔依姐,别转了,你转得我头晕眼花的。”
柔依终于停下了脚步,语气焦躁:“我着急啊!殿下一个人去王宫,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怎么平静得下来啊!”
“甚至把我们打晕送到燕王府……我怎么放心得下!”
第八十六章 春闺梦里(终)
“依殿下的性子,若不是前方有危险,她怎么会想法设法地把我们支开?”
柔依紧紧皱着眉头,脚下又不受控制地打起了转。
“殿下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想一个人扛,明明自己也还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姑娘……”柔依的语气里不禁带了些埋怨,心中是又恼又急。
晚琴见她这般焦急,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尽力安慰她:
“柔依姐,你也别太着急了。燕王妃刚才不也让我们别太担心吗?她是殿下的亲姨母,总不会看着她涉险吧?”
这话她心里也没底。但她现在可不敢表现出来,柔依姐已经急得跟无头苍蝇一样了,再加一把火,只怕她能闯进王宫里去。
柔依姐与殿下相识的时间要比她早得多,自然也比她更了解殿下的性格。
“对了柔依姐,殿下不是还交给了我们一个任务吗?”
看着柔依焦急的模样,她也有些昏头,竟然忘了殿下交待的事情。
她这一提醒,柔依顿时也停下了脚步,凝眉回想起来。
“嗯……好像是让我们等墨月的消息。”
“墨月?”晚琴吃了一惊,“墨月不是……一只猫吗?”
等一只猫来送消息?这……未免也太离谱了些。
“猫怎么了?就算是猫,那也是殿下看中的猫,既然是殿下看中的,那就必定不是凡物!”
柔依振振有词,偏爱至此,只叫晚琴目瞪口呆。
“喵?”
两人正争论着,忽听旁边传来一声猫叫,两人同时转过脸去,正好看到了那张漆黑的脸……上的两颗绿眼珠。
“喵,喵喵!”小黑猫挥舞着爪子,口中不停地与她们“交谈着”。
“它在说什么?”晚琴一头雾水。
墨月使劲地往燕王与燕王妃的方向比划着,柔依思索间终于明白了它的意思。
柔依神色严肃起来,她拉起旁边迷惑的晚琴,匆匆走了出去。
“走,我们去找燕王。”
“……殿下,您一定要好好的啊……”
黄昏渐落,血色夕阳一寸寸扩散,逐渐吞没整个王宫。
庄严的祭台下,九十九级台阶层层铺就,一个盛装的身影徐徐行走着,血色映在她身上,平添一抹妖冶红妆。
女孩着一袭绯罗蹙鸾华服,台阶上的步伐轻盈又庄重,头上的鎏金点翠步摇毫无凌乱。
玲珑环佩轻响,凤尾流苏微摇。
这是隆重的公主服制,这番打扮倒让仰梧往日敛去的雍容重现,尽显申山长公主的仪态万千。
九十九级台阶已过,周围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虔诚地祈求着上苍赐福。
看着那绯红的身影,莫微生心中一片哀戚。
“玉儿……不要忘了我……”莫微生喃喃道,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心头。
所谓天道又如何,仍旧避免不了万物周而复始的运转。
漫天神佛,何尝不是这芸芸众生?
仰辛端坐在摘星楼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的女孩。
冯济达站在旁边,他现在已是丞相,但又不止是丞相。申山的军政大权都掌握在他手里,除去未正式登基祭太庙以外,俨然就是无冕之王。
看着祭台上的仰梧,冯济达心中冷笑道:“在梁国我奈何不了你也就罢了,可你竟然还敢回来……”
既然你自投罗网,那可就怨不得我了。
他俯身在仰辛身边耳语道:“陛下,时辰已到,可以开始了。”
仰辛点点头,随即起身,义正言辞地说道:
“逢此灾星降世,申山国运渐衰。涝旱肆虐,瘟疫横行,百姓苦矣!”
方才还喧闹的人群顷刻间鸦雀无声,千万双或兴奋或迷茫的眼,齐刷刷投射在仰梧身上。
仰辛满意地笑了,救世主一般庄严宣告:
“为我申山国兴,社稷昌荣;为我殿堂明净,百姓安康,为了申山的子民们,今日,孤要以这妖孽的血肉祭祀亡灵,以安黎民之心!”
看着仰梧的身影消失在王城尽头,冯济达面上的得意之色几乎抑制不住。
傅瑄,你和我斗了半辈子,终究是我笑到了最后。
然而没等他得意太久,城门处就传来一片骚乱之声。
摘星楼作为城中地势最高处,在楼顶便可俯瞰全城,历代国君都会在此祭祀,几乎与王权等同。
此时可以清晰地看到城门边弥漫的硝烟,火光冲天,隐约有兵戈马蹄之声传来。
“冯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城门剧变,仰辛站起身来,惊慌失措地问道。
冯济达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甚至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外面金戈铁马之声就已浩浩荡荡地到了宫门前。
战马嘶鸣,尘沙弥漫,玄甲铁兵铺天盖地,剑刃枪尖的寒光刺目得让人不敢逼视。
最前方身着乌金龙鳞甲的男子抬起头,对着摘星楼上的人遥遥一笑,轻声说了句什么。
距离有些远,仰辛听不清楚他的话语,但待看清他的口型后,顿时后背一凉,寒意自头顶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说的是——
“本宫来了,准备好了吗?”
中洲分裂,诸国并起,延续三百余载的申山王朝,自此归于历史。
仰梧静静地死在了那片荒山,被尸魔吞噬殆尽,尸骨无存,血水浸透了脚下的土地。
后来的事她已不得而知,只化作寥寥数笔留存于史书中。
《中洲史略》载:
梁历建元八年冬,梁军破申山,太子郗枫诛仰辛、族灭仰氏王族,王后不知所踪,申山亡。
建元九年春,前申山国师莫微生薨逝,葬崇吾公主陵。
建元九年秋,太子郗枫即位,改元正始。
正始元年,梁帝改制申山,设南北两道,行无为之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同年四月,涂山国君萧少卿退位,禅位于枭王赵充。
正始二年初,梁帝颁中洲大诰,欲统一中洲。
同年春,梁涂之战爆发。
正始三年春,梁军战败,骠骑将军孟云岚殒身瑜城。
又三月,涂山破缙城,梁帝兵败自焚。
同年六月,涂山大将军纪梁诛梁国宗室三百一十五人,梁亡。
正始三年秋,涂山王赵充崩逝。
王膝下无子,诏永康公主赵淑妤之夫、镇国将军纪梁即位。
同年十月,帝统一中洲,定国号为赵,改元平乐,史称大赵。
赵历平乐元年,帝册封发妻赵氏为后。
同年三月,追封前申山公主仰梧为赵国公主,谥号思,世称赵国思公主。
过往如同沾满尘埃的画卷,徐徐展开在怅惘的心间。烟尘零落散尽,方才大梦初醒,了却死生。
历史从不会停下脚步,世人生老病死,不过这历史长河中一抔黄沙。
黄粱一梦,漫漫浮生。
中洲诸国百年纷争,至此终于平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不必再受战乱流徙之苦。
真好。
仰梧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明朗的天光高悬,似乎将她的心也照亮了。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温润清雅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如同檐上新化的春雪。
旧时月色,犹入春闺梦里。只是这明明月华,还会照到她身上吗?
陆离看着她安然恬淡的脸,心中微微动容,满溢的柔情流泻开来。
玉儿,你想要的天下太平,终于实现了。
这片你用生命与鲜血浇灌的土地,终于迎来了片刻安宁。
陆离转头,看向城外游荡的尸魔与越发浓烈的黑气,眼底有苦涩,也有坚定。
玉儿,准备好新的旅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