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新安,是我舅父驻军之地。殿下的军队可从此地进入申山,取道东南,经慎阳、昌平等地后绕道武定、晟州,驻守此地的军官皆为舅父昔日同僚。”
仰梧抬起头,澄澈漆黑的瞳仁静静地看着郗枫,“舅父不会苟且偷安,与舅父同生共死的兄弟亦不会。更何况如今圣上失德,民怨沸腾,非我舅父同僚之地的百姓亦非磐石一块。我会修书一封送往新安,舅父看到后便会明白。”
“仰氏王朝命数已尽,遗玉已别无他求。如今遗玉只有最后一个心愿。”
郗枫点了点头道:“你且说。”
“遗玉希望殿下能行仁道,切勿伤害申山百姓。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殿下圣德,必定懂得此中道理。”澄澈的眼里是无比认真的神色,语气也充满了诚恳。
“本宫答应你。”
仰梧笑了,温柔的笑容宛如冬日的暖阳,融化了郗枫心中的寒冰。
“如此,便拜托殿下了。”仰梧轻轻说道,而后站起身,朝着郗枫深深行了一礼。
郗枫面色复杂地看着她,心头万般情绪涌动着。
“殿下,我想回家了。”仰梧蹲下身,伏在他膝头轻声说道。
郗枫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如今申山冯氏专权,你……知道回去会面临什么吗?”
“我知道。”仰梧平静地说道。
她再清楚不过,此时回去的下场。
“我说过的吧,无论怎样,遗玉都是申山的公主。不管必行目的是为铲除奸贼,还是报仇雪恨,终是有悖于义理。”
“我得回去承担我该承担的一切。”
她仰头看他,眼中似有泪花。
最终郗枫还是答应了她。
她要去与她的国民同生共死,他如何能够阻拦呢?无论何种境遇,她始终保有公主的骄傲。
星汉西流,长夜未央。
新年将至,但申山人民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
上有冯家挟天子以令诸侯,下有尸瘟百般肆虐,百姓们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哪还有闲心去想着过节?
只是最近民间一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听说那不受亲爹待见的倒霉长公主回来了。
第八十三章 玉碎珠沉(三)
赵平河缩在床角,一脸戒备地盯着嵇梁,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瓷片,似乎只要纪梁敢靠近,就马上将他扎出个血窟窿来似的。
房间里更是满地狼藉,衣服、枕头、杯子扔得到处都是。
仰梧不敢贸然进去,她收回了刚刚迈出的脚,站在门边默默等待着。
瓷片锋利的切口已经划破了赵平河的掌心,血珠密密麻麻地沁了出来。
纪梁看着她流血的手掌,只觉心痛不已。
他尽力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生怕她再伤到自己。
“我不过来,阿妤,我不过来,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一边温声安抚着她,一边观察她的反应。待到眼前女孩终于平静一点后,纪梁才暗暗地往床前挪着,试图将她手中的“凶器”拿出来。
赵平河睁着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手中的瓷片也随之放开了一些。
见她放松下来,纪梁不敢懈怠,继续鼓励道:“对,就是这样,阿妤真乖。”
正当他已经碰到瓷片,想将它轻轻抽出时,她却突然瞪大眼睛,又开始闹腾起来。
“走开,别靠近我!你这个疯子、混账……”她尖声叫嚷着,手中力气骤然加重,锋利的瓷片便深深地嵌进了他的手里。
“唔……”纪梁闷哼一声,担心瓷片再伤到她,他紧紧捏住手中利器,任凭它深深扎进肉里。
他将女孩儿揽进怀里,此时也顾不上还插在手上的瓷片,他一手揽着他,一手轻抚着她的发丝。
“没事了阿妤,没事了……我在这里。”
黏腻的血液沾在手上,纪梁并不十分在意,他尽力将血污避开,唯恐血迹污了她干净的裙摆。
温热气息自他胸前铺天盖地而来,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蓬勃与朝气。
两人静静相拥,赵平河眼神微动,似有一缕清明回溯其中。
孟府破碎的记忆再次纷沓而来,冲击着她仅存的神智。
可在那残破的一幕幕里,那泥泞的缝隙之中,分明有一个少年打碎屏障、踏破天光而来。
他满身伤痕,甚至无力起身,却仍旧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的手。
恍惚间,一些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浮现,她似乎记起了什么。
记起了往日在军营里,那个单纯腼腆的少年。
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身年少的蓬勃与朝气。
那小子平日里老是偷看他们训练,但她同他搭话时,那张白净面皮却又红了个透。
他似乎很容易脸红,赵平河觉得有趣,便时常逗弄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少年并非见谁都会脸红,也不是见谁时眼里都会有光。
往日的记忆终于冲破藩篱,从灰暗的碎片里迸发出光芒。
“阿梁……”一个熟悉的名字自她口中溢出,眼泪随之蜿蜒而下。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她忍不住哭着唤出他的名字,一声“阿梁”直叫他心神震荡。
屋内气氛旖人,仰梧站在门口,心下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此时进去。
“殿下,您快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了。”语气中满是无奈。
纪梁早已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但方才忙于安抚阿妤,实在是没办法招呼她。
看她这会儿还在门口踌躇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仰梧有些尴尬地进了屋,摸了摸鼻头说道:“我见你正安抚平河,便没进来打扰你们。”
“平河郡主情况如何?”她看了一眼纪梁怀中的女子,感觉她仍旧十分虚弱。
一提到阿妤的事情,纪梁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眉目温柔得过分。
“阿妤她终于想起我了。不再把我当坏人了。”
纪梁温柔地看着怀中女子,眸子里似乎要化出水来。
仰梧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先把身体养好,旁的事情再做也不迟。”
“殿下今日可是来告别的?”
看着仰梧惊讶的神色,纪梁解释道:“申山一事……我亦有所耳闻。”
仰梧眼中难掩悲痛,纪梁见了也只得叹息一声。事情已成定局,此时再多的安慰都是徒劳。
“世事无常,还望殿下节哀。”
“嗯……多谢。”
仰梧抹了抹眼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好着呢。”
“还是来说说你们吧。阿梁现下有何打算?还有平河……你们打算怎么办?”仰梧蹙起烟眉,忧心忡忡地问道。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嵇梁垂头不语。
就当仰梧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沉默良久的纪梁突然开了口。
“我……我想和阿妤成婚,我想名正言顺地照顾她。”
他的声音极轻,不知是怕怀中人听见,还是觉得这愿望太过虚无。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喃喃道:“可我有什么资格娶她……我这样无能的人,连保护她这件事都做不到……”
“对不起……”仰梧低下头,愧疚地说道:“是我连累了她……若我早点答应他的条件,平河也不会……”她没有再说下去。
纪梁摇摇头,“这不是殿下的错。照这样说的话,那我何不如一开始就妥协,帮郗枫攻打申山?”
“殿下无需自责。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坚守使命并没有错。错的是这纷乱的世道,是世人的残暴与贪婪。”
纪梁神情专注地看着怀中的女子,眼里似乎又亮起了少年的星辰。
“眼下只要阿妤能够平安,纵然是死我也甘愿。”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他抬起头朝仰梧粲然一笑,身上带了些似乎许久未见的少年意气。
“殿下此去山高水远,纪梁祝您一路平安。”
仰梧点了点头,朝他眨了眨眼道:“你也是。有机会的话,我会来喝你们的喜酒的。”话到最后,她顽皮地笑了一下。
纪梁也跟着她笑了起来,轻轻说道:“我等着殿下。殿下,可千万不能食言啊……”
北梁的冬天较申山来得早些,也更加寒冷。
仰梧出发的这天天色十分阴沉。天上遍布着黑压压的乌云,寒冷的冬雨打落在路边的梧桐树上。
柔依忙上忙下地转悠着,仰梧正仔细整理书籍,恍惚间瞥见了站在一旁的晚琴。
这丫头在一旁傻站着,也不说话,满脸郁结的神色。
仰梧不禁戳了戳她的脸颊,笑道:“小晚琴这是怎么了?”
第八十四章 疏雨梧桐(一)
晚琴涨红着一张小脸,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想跟殿下一起去……”
说罢用眼神偷偷地打量她,眼里带着几分期待与胆怯。
平心而论,她实在算不上受宠的太子妃,甚至连相安无事都做不到。
可晚琴并没有被那些流言蜚语影响,这几月来一直勤勤恳恳地照料着她。
更何况,她与柔依一样保有天真的少女心性,她曾经也渴望过,而如今便只能存在于梦里。
带她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回去之后,她连自身都难保,又如何确保她的安危?
可眼前的小丫头眨巴着期盼的眼神,仰梧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罢了。
无论如何,她都会尽力保全她们。
末了,她看着晚琴轻声道:“走吧。”
北凉王宫里也不差这一个侍女,她便私自做主一回。
冬日渐深,连着几天的阴雨连绵,将白昼也染得昏昏暗暗、不甚分明。
再次踏上归途,仰梧的心中百感交集。
虽然她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旅途,但……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阴雨拍打着车窗,窗外景色走马灯般一晃而过,随着车轮地转动,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消弭。
如同她的人生,在这不断的奔走与往返中,渐渐沉寂。
两年前初入涂山,辗转于瑜城的琉火,而后微生不辞而别,她亦随之奔赴战场……
死里逃生,崇吾访道,她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兄长。
再回王宫,本以为一切都能好起来……可最后等来的,不过一旨册封,再度离乡。
五次旅途,五次分离,她的生活并未因磨砺而变好,反而日渐消沉。
她不是那经岁月打磨后光洁无双的美玉,只不过是一株,在风雨中独自飘摇的梧桐。
申山王城内此时已乱成了一锅粥,巴结冯家的、忿忿不平的、以及暗中观望的都混杂其中,其中尤以第一种最多。
其实老百姓们并不大关心是谁掌权,他们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在这乱世之中存活下去。
祈盼地里的庄稼有个好收成、家中的娃娃能够健康成长,希望这战乱纷争快些过去……如是而已。
但自从冯家掌权以后,这日子似乎越发难过了。
据说是前些日子,国师与傅相发动政变,身在大理寺中的冯尚书不顾安危,冒死将密信传给了外头的下属,这才解了陛下之围。
危机解除后,陛下深感自己错怪了冯爱卿,赶忙将他从大理寺中接了回来。
傅相满门被灭,傅后也被幽禁宫中。这朝堂上再也没有了能制挈冯家的存在,从此冯氏便一手遮天,甚至逐渐架空了国君的权力。
至于国师,听说冯大人原本打算将他处死,但架不住昭文公主苦苦哀求,外加陛下也有意保他,最后便只得作罢。
谁料冯氏掌权后,世道非但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乱。
“少废话,快将家里的粮食交出来!耽误了大人的宴会,你担待得起吗!”
一个小吏打扮的男人正揪住老翁的衣领,恶狠狠地恫吓道。
老翁面黄肌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哆嗦着嘴唇哀求道:“官爷,行行好吧,家里真的没有多余的粮了……剩下这最后一点口粮,是给我那即将生产的儿媳准备的……”
“官爷,求您发发善心,这最后的粮食没了,我那儿媳可怎么捱过去啊!她还怀着孩子,这是两条人命啊!”
老翁几乎声泪俱下,浑浊的眼里流下两行热泪,但即使这样,也打动不了眼前恶吏分毫。
听着老翁的哀求,他颇有些不耐地将他一把扔到地上,不屑地说道:“老子管你!两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关老子什么事!”
说着便往里走,在破旧的屋子里一顿翻找,终于找到一小袋稻米,而后满意地离开。
路过瘫倒在地的老翁时,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呸!老东西,不早点拿出来,耽误老子交差!”
老翁躺在地上,他已无力起身,只得默默垂着泪,哀叹命运的不幸。
仰梧进入王城不久,便看到了地上的老人。
猎猎寒风中,他只穿着单衣,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快停车!”仰梧连忙喊道,随即便跳下了车。
她将老人从地上扶起来,搀着他回到了茅屋里。
这屋子里面与外面,其实并无多大不同。
头顶的茅草至多能挡住小雨,一遇到雷雨天气根本就不起作用,更拦不住冬日刺骨的寒风。
“老人家,这么冷的天,您刚刚怎么在地上躺着?”
仰梧关切地问道,老翁听见这话后越发哀痛,口中不住地叹道:“造孽啊!这群强盗,造孽啊……”
弄清事情原委后,仰梧眼中也浮现出怒火,她低声斥道:“这群畜牲!……”
她很想帮老人讨回公道,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便只能无奈地低下头。
罢了,无法惩治恶吏,便将老人家的粮食补上吧。
她唤来柔依:“去车上取些食粮,再拿些衣物和银两。”
柔依很快便取来了东西,仰梧将这些干粮干果、并衣物银票一道交到他手里,温言道:“老人家,这是我留存的一些物资,不甚贵重,但兴许可解你燃眉之急。”
老人望着手中的东西,浑浊的眼里盛满了不敢置信。
反应过来后,那张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喜悦,涕泪交加地说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恩人呐,您是我家的恩人啊!我家儿媳有救了……”
看着老人欣喜的样子,仰梧心里也总算轻松了一些。
她起身同他告别:“老人家,事不宜迟,我们也该启程了。”
外头风雪依旧,仰梧拢紧云肩,转身上了马车。
街上没什么人,偶有人声,也不外乎是怨声载道。
“这外头的怪物是越来越多了,甚至城内都有了,朝廷怎得还不管此事?真要叫咱们都被它吃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