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期的妇人是不好惹的,他也很担心阿妹将这位惹恼了,但到目前为止,陆道莲那里还是一切正常。
到今日,陆道莲还在车舆中,让人打了盆水,替倦意还在的宝嫣拭面。
他拿了齿木,耐心等宝嫣张嘴,为她清洗,在差不多之后,轻轻捏着她的下巴,示意她把嘴里的水吐出来,再擦干净细腻白嫩的五官。
经过这番操作,宝嫣已然呈清醒状,她困倦地靠在陆道莲怀里,手里被塞了一面巴掌大镶嵌宝石美玉的镜子。
陆道莲在她身后,尝试替她编发簪花,镜子里倒影出儿郎高大的影子,动作细心,毫不含糊,等帮她梳好了发,他摸了下宝嫣的脸,安抚:“此地离城关还有十几里路,你先入京,我随后再来找你。”
宝嫣本是恹恹地闭着眼,闻言惊讶地睁开了,她被陆道莲抱下车舆,等看清道路上另一行等候的车马,宝嫣才意识到是什么情况。
等候在此处已久的苏赋安见到人,给陆道莲行礼,之后才对还处于震惊中的宝嫣道:“小妹,太子入京是大事,局势不明,他不能带你以身犯险,于是派出书信,与我们约好在此处接你。”
陆道莲一直看着她,在将她送到苏家马车上时,宝嫣还能感觉到他放在她腰上的手,隔了好一阵才松开。
长兄说入京是很凶险的事,宝嫣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她紧张地凝视着陆道莲,期待他发话。
陆道莲:“京中暂时还无人知晓你真正的身份,你先和你阿兄他们秘密入京,没有人会为难你们。我会在此命人扎营等候,待你们平安到达,传个信回来,我便再次出发。”
他全都是在为她考虑,宝嫣更听得出他平淡话语下,暗藏的波涛,那么多人等他入京,想要见识这个横空出世的太子有何能耐。
朝堂风云变幻,人心莫测,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她阿翁当年就是吃了好大的亏,连累到亲弟弟自戕而亡,之后举族南迁抬着三位长辈们的尸骨,心灰意冷地回了金麟。
宝嫣也因此为风波中的陆道莲揪紧心弦,她怕肚里还未出世的孩子见不到亲生父亲,更怕再见不到眼前总欺负她,却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郎君。
陆道莲神武的英姿宛若烙印,烙在宝嫣眼中,她好似被这捧总不能熄灭的余火,悄然在内心烧穿了密密麻麻的小洞。
每个提起来,都是属于一个人的名字,都能说道一二。
宝嫣手探出了窗外,似乎想抓住点什么:“那你呢。你怎么办?”
她还盘着他梳的发,辫子得的不怎么好,有一两缕都垂在宝嫣耳边,风一吹便微微荡了起来,唯有头上的珠花,他花了更多心思去簪,看起来还是雍容华美的。
看穿她心中恐惧,对骤然从他身旁离开不适应,陆道莲握住了宝嫣探来的五指,大掌包裹小手,摩挲柔胰,眼神定定落在她担忧的脸上,“我无妨。”
“什么叫无妨,你……”
宝嫣心底早已被慌张占据,她可不是要在这个当口要与他说笑。
陆道莲发觉她眼里深处渐渐雾上来一层水光、含泪,这才确认宝嫣是真的在担心他,“别怕,我不会有事。”
他握住她的小手,都很怕稍微用力就将她弄疼了,娇气如她,没了他今后还有谁能护她一生一世。
不是陆道莲䧇璍不信苏家人,父兄再亲也只是父兄。
长辈老去,兄弟娶妻,总有顾不上的时候,更不能叫她一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陆道莲:“信我。”
不知不觉宝嫣已经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陆道莲垂眸小心而轻柔地将她指头掰开,“好了,时辰不早了,你该随你兄他们回去了。”
宝嫣眼睁睁望着陆道莲要走,他好狠的心,竟对她没有丝毫留恋不舍,就这么不回头……
就在她胡思乱想,泪眶水珠从中滑落之际,本来走出十步的人,陡然带上清冷的肃杀之意返身,宛若会缩土成寸,快步回到马车窗户跟前。
当着苏家人的面,陆道莲探身进去吻了宝嫣,头上窗纱一拽,正好在众人看清前,半覆盖住二人的脸。
宛若日与月相交辉映,昳丽春忄青的画面令人耳根一热。
苏家宝嫣的阿耶,苏石清当即转开头,和半瘸着退赶来的次子面面相觑。
苏石清、苏凤璘:“……”相对无言。
“你,你要平安无事……”宝嫣连日来身边已习惯有陆道莲陪伴,他当她是掌中娇,捧手中怕摔,含嘴里怕化。
宝嫣非石非木,焉能不被触动,她紧抓陆道莲的肩膀的衣服,指尖用力到发白,一面泪盈盈地叮嘱:“我会替你诵经祈福,我诵普华经,观世音,我念祂保佑你……”
“阿嫣。”正人君子苏赋安隔了会,回头不忍心地劝:“太子,耽搁不得了……”
这个时间前来接人,也本是件危险之事。
再拖延一阵,定然有暴露他们私通太子之嫌。
如今苏家上下,都因为宝嫣做了陆道莲的妇人,还怀有身孕而保密,三缄其口,未曾宣扬。
不过纸包不住火,到底等这位入主东宫后,再被知晓对他们也是对宝嫣能少许多危险。
耳边掠过苏赋安催促的话。
陆道莲抹去眼前人微红眼眶的泪,再俯身在她唇上含了含,最后抬头深深凝视她一眼,柔声答应:“好。”随后离开宝嫣。
“陆道莲……”
窗幔轻纱遮挡住离去的高大身影,宝嫣手还保持着想要挽留住陆道莲的姿势,怔怔望着他的背,泪珠啪嗒啪嗒,宛若珠玉掉落。
从不知有朝一日,她竟舍不得他的离开。
直至苏石清的声音传来,她才缓缓醒神,慌乱而不好意思地喊道:“阿,阿耶?”方,方才她跟陆道莲道别,都被看见了吗。
苏石清吃惊于自己亲女和那位太子感情已到难舍难分的地步。
但看出嫁一年不到便好似受尽委屈的宝嫣,最终心绪复杂到什么斥责的话都没说,他叹息一声:“回去吧,你嫂嫂也来了上京,还有你侄子侄女,见到他们,好生叙叙旧。”
有她相熟的亲人在,也许这被迫分离的伤情会有所改善。
苏赋安示意驾马的车夫朝关内驶去,他们一行人加一辆马车,慢慢消失在路途中,越来越远。
直到看不见,陆道莲才骑上庆峰送来的战马,“众将听令,两个时辰后,随孤入关,若有埋伏,格杀勿论!”
宝嫣不在,不知陆道莲周身气态已变,失去柔情蜜意,一切样貌回归本真。
他的面是毫无喜色的,眼也是清如寒夜,没有笑,孤抿着唇,野心勃勃。没有人能阻拦他登向帝位的宝座。
第72章
宝嫣在马车中, 眉间一点清愁,面容喜忧参半,玉指与帕子纠结地勾缠在一块, 对陆道莲的担心不言而喻。
苏家人不仅能理解, 其实还与她一样。
都希望陆道莲能万无一失。
他们赶在天黑前进了城。
日头还未彻底落下,宝嫣的嫂嫂林氏, 牵着自个儿生的小郎在院子里等候,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以及马车, 一颗心才彻底回落, “走, 与我去迎你小姑姑。”
宝嫣下来, 苏凤璘与她一辆马车,还想扶她的, 被苏赋安给拦住。
他眼神警告苏凤璘,“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作为长兄,他还未跟弟弟计较他与人打架, 不仅输了还伤到自己的事。
苏石清将女儿送到府里, 见长媳出现宝嫣有人照顾后,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背影看着很急,一路走来神色也不轻松。
“阿嫣, 真是你……”
林氏激动欣喜地挽住她, “快, 与我进屋歇息,阿嫂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宝嫣露出微笑, 可因苏石清的离开,总忍不住朝父亲的方向回望, 心里惴惴不安:“阿嫂,阿耶他……”
身旁,她的疑惑得到解答。
苏赋安:“此次太子入京,朝廷特意安排阿翁等臣子,代表朝廷前去迎接议和。阿耶不放心阿翁,这才走得匆忙,并非是不关心小妹你。”
“议和?”苏凤璘插嘴,“我看是安排我们苏家做那替死鬼,代他们承受太子怒气。”万一一个没谈妥,直接就是刀下亡魂。
太子领着大军上京,武力跟前,谁敢与他硬碰硬?
眼看苏凤璘一语道出其中危机,苏赋安适时点头安抚:“的确如此,可他们也无人知晓,太子与我等的关系。哪怕是看在阿妹的份上,那位也不会伤及阿翁阿耶分毫。”
“你们先进去,我随同阿耶过去看看,凤璘,照顾好她们。”
苏赋安很想和小妹叙旧,问问他走后在清河发生了什么事。但眼下情势特殊,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于是将叙旧放到之后,再与宝嫣详谈。
入夜,宵禁。
早已得到禁令的城中百姓关好门窗,胆大的早早入睡,害怕地将门窗都封了起来,以免受到大军到来的影响,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满城空寂,为京中和太子的势力让出无人打扰的天地,苏巍山说话的同时呼出一口白烟,朝从众臣中挤过来的苏石清道:“成了么。”
苏石清:“家中安好。”
暗示宝嫣和苏凤璘已经平安抵达。
被安排当成先锋,打头阵面对太子怒气的苏巍山,“那就好。”接着目光一凝,精神抖擞,“来了。”
士卒在前开路,中间才渐渐露出马背上唯吾独尊的影子。
“可是太子?”
陆道莲返璞归真,特意换回一身僧袍,黑夜火把中,宛若一捧白雪,清寒惹眼,五官脱不开当年佛教圣女的影子。
眼神幽幽逡巡他们,不怒自威,令人跟着挺直脊背,论气势宫里和封王了的皇嗣,他更携带敬而远之的煞气。
还寡言,开口的是策马上到阵前的庆峰。
他手中密旨如同柔软的绢布当着众人面展开,瞪眼盯着来接驾的臣子,还有渐渐从周围四方出现的军队,念:“此乃圣人亲赐谕旨,太子年幼时,送至昭玄寺由普诗弥方丈抚养,感念亲情血脉,不忍父子分离,又因太子有朕当年之风采,天资秀出,紫气东来,有储君风范。朕决定自即日起,恢复莲儿身份,封为太子,料朝中定有疑虑,赐号令符为证……”
庆峰气沉丹田,声如虎啸:“太子就在此,众卿家还不上前拜见?”
阵前士卒举长戟助威,重复呐喊:“太子归朝,岂能不拜!”
声势浩大,夜空中余音嘹喨,街道巷口,百姓人家如临大敌,人人自危。
苏巍山终于一睹太子容貌,就像于远处窥见雪山之巅,如此人物,怎甘平反。只是城门一关,这里布下天罗地网,今夜谁输谁赢似乎还不得知。
“苏大人,如何应对?”
“前方拿出密旨和军符,不知真假……”
苏巍山:“诸位在此等候,我去一探虚实,为证明汉室血脉绝非作假,还有谁愿意与我同去?再择两位同僚即可。”
人头堆里,有的虚心避开苏巍山的视线,有的偷觑他人反应。
好似皆被那边势如破竹的阵仗吓住,目前等了许久都无人敢应。
万一谈不拢,就是送死。
苏巍山短促而无声地张开嘴,笑了一下,眼角皱纹诉说风霜。
不过区区二十载,朝中风气已变得贪生怕死,遥想当年以身士卒的风骨气概,最不畏的就是死。
如今已成梦,勇气成烟。
“大人,下官愿意同往。”
苏赋安出列,一双明目毫不避讳地望着他。
同一时间,还有另外一人走出来,是个往日默默无闻,也不怎么吭声的臣子,“下官愿意陪大人走一趟。”
“圣旨可以给你们看,甚至军符也能让你们一验真假,但大人们能否告诉我,那边是什么意思?”
庆峰代陆道莲问,寒风肃肃,满街士卒将领,明明都是汉室的兵,另一方却堆积好战垒。
“只要圣旨是真,我等皆会服从圣人旨意,奉太子为储君。”苏巍山无畏无惧,“那边的将军和士卒,是听从司马大人调遣的军队,皇后发令,若是有人胡乱冒充圣人血脉,将就地论处。”
“与我等可没有干系。”
两边都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就看谁先沉不住气先动手了。
城中禁军等候,只要苏巍山那里一不对劲,便会上前拼杀,听说那位太子是个桀骜嗜杀的性子,期望他能忍受不了这些文官的盘问。
亦或是言语稍有不慎,就砍了他们的脑袋,如此一来,他们也好占据言论上风,诛杀“反贼”。
然而片刻之后,苏巍山那边似乎已经交代清楚,还带上了圣旨回去队伍中,给随行的大臣们过目。
“诸位,可看清了,圣人笔墨,龙纹做底,国之玉玺,皆为真迹。”
“这,这确实是圣人的字……”
“可是大人……”其中有人想提醒苏巍山,上面交代过什么。
苏石清在队伍中与父亲和儿子相对视,在差不多的时候突然张嘴:“既然是真还等什么?!臣等接驾,恭迎太子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