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赋安更陡然拿起不知什么时候弄到手的号角,对着天上一吹,用力嘶喊:“恭请太子,入朝!”
禁军将领震惊抬眼,抽出的刀反射出他从惊讶到慌张再到愤慨的脸,“苏巍山,老东西,他敢不听丞相大人的交代……”
“说好叫他激怒’反贼‘,再……”
“将军,怎么办?”
“他们朝我等来了,阵势不妙。”
“上上,迎战!”
“擒住反贼,赏万金封侯,给我杀啊啊啊——”
……
窝缩在房中的百姓躲在桌角下,听着外面嘶嚎,刀枪相碰的动静瑟瑟发抖。
今夜的世家高门,通通窗门紧闭,更有家仆手持刀棍组队巡逻守院,人心惶惶,注定不得安眠。
宝嫣心里有事,在房中根本睡不着,她身旁林氏相伴,小郎和乳母睡在隔间,出生半年的女婴则被带到她与宝嫣的床榻内照料。
屋外巡逻的身影憧憧,苏凤璘则在苏家的大堂和族中长辈堂叔兄弟,在后方等候最终结果。
林氏起夜,正打算从宝嫣身上悄悄跨过去,却见她侧身还睁着双眸,“怎么了阿嫣?在想心事?”
宝嫣辗转难眠,她其实已经倦了,可因为记挂着陆道莲,始终不肯闭眼。
“阿嫂,我担心……”
她身在内宅,却好似已经听到厮杀声了。
林氏:“你担心那位贵主?凤璘说他武功高强,身边又有千军万马,应当不会轻易败下阵来。”
她说这话面上亦是忐忑,她夫君还在今夜接驾的队伍里,夹在两军当中,格外凶险,小弟说的没错,他们那批臣子,就是被派出去送死的。
运气好活下来,运气不好就淹没在尸山堆里。
小妹娇花一样的年纪,从晏家少夫人,到太子身边的妇人,身份转变成不成,就看今夜了。
气氛不自觉凝重。
林氏自个儿心里也怕,作为长嫂还是安慰:“你若实在不想歇息,那就说说家里,你可想听?”
宝嫣心绪翻滚,胸膛好似闷着一口气,她不想担忧过度,还没听见好消息,便让自个儿先哭丧起来。
忍着不安点头,“听,嫂嫂请说,阿母她在家中可好?”
林氏:“你出嫁后,家中甚觉冷清,有一个月阿母宛若失了魂,常去你房中坐着……”
宝嫣在林氏声声言语中,逐渐安定下来。
屋中炭火添新,墙上壁影摇曳。
她在梦里,仿佛回到金麟水乡,回到罗氏单薄却温暖的怀中,嗅到属于母亲气息。
天色大亮。
盆中炭火早已烧完余烬,化成黑灰堆成小山,房里温凉如水,除了榻上宝嫣自己,其他人皆不在这。
左侧榻内空空如也,昨夜酣睡的小侄女都被林氏悄无声息抱走了。
正午过去,未得休息的苏赋安趔趄着闯进家门,他身上染着不知是谁的血迹,昨日的整洁消失殆尽。
一夜间下巴处,青胡茬都冒了出来,虽然疲累,却眼神发亮,好似有光,推开挡路了的家仆,朝着正堂方向冲还具在一起苏家人激动报信。
宫中。
气氛死寂,燃了一宿的烛火化成泪干,宫人在外瑟瑟跪成一排,“娘娘,大臣们,随太,太子入宫了,正朝这里赶来……”
苏凤璘到处打听那天情景,将收集到的见闻说给宝嫣听。
他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腿脚不利索,不然他也是要像父兄那样参与那抛头颅洒热血的激动场面的。
宝嫣醒后因房里没什么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直到林氏回来,她才得知城内局势的最新进展,他们如今还不适合出门,城里因为一场惨烈的厮杀,街上破损严重,尸横遍野。
陆道莲是一路带着圣旨,让人一遍又一遍的宣读,告知每家每户他是天命所归,圣人钦定的皇太子,然后杀入宫中。
百姓不愿受那无妄之灾,担心长时间陷入水深火热中,在陆道莲的人占据上方后,有的悄悄结伴出来,为了讨好他而当街传颂他是天命所归的名声。
有了百姓呼声,臣子们见风使舵,也归顺到迎合他的队伍中。
以为这不过是些意外,却不知百姓里,带头传颂的早就提前被苏赋安找人打点好了,还塞了苏家的族人,打扮成百姓模样做内应进去。
指挥引导他们拥护太子,只有太子才能为他们带来天下太平。
“殿下。”
东宫久无太子,空置多年,如今因陆道莲的接管,里头的东西皆被换成新物。
看着抬进抬出的宫人,庆峰已然改口,不再称呼陆道莲为“师叔”。
庆峰:“王皇后想要解除进城当晚的误会,已经与诸位大臣在建章宫等候殿下了。”
陆道莲杀入宫时,最先去的便是天子所在的地方未央宫,探望昏迷不醒的汉幽帝。
然而。
未央宫内不止汉幽帝一人,早在他来时,就已经到了许多嫔妃和王皇后,以及她所出的公主,众人跪地。
随着趴在汉幽帝榻边的王皇后,哭丧哀嚎,“陛下,你我少年夫妻啊,如今有人要灭我啊……”
丞相等人从内阁匆忙赶来,还未了解真相,便以陆道莲要对王皇后等人动手为由,全部下跪替她们求情。
让宫中上下,误以为太子性情乖戾,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如麻,连汉幽帝的妃子们都不肯放过。
如此传出去,势必会引发天下众人对他的不满,陆道莲所求不过是回归高位,城让他进了,禁军叫他杀了,宫门也叫他破了。
为何还不满足?
为防止激起天底下民怨,苏巍山和苏石清等人当即替陆道莲站了出来。
表明太子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残暴之人,来未央宫,不过是为了探望汉幽帝罢了,太子想在榻前尽孝何错之有。
一场误会罢了,王皇后等人过于敏感,丞相大人等大臣,也是关心则乱,竟在没弄清事由之前就扣太子一顶大帽子。
太子心地纯善,都还未计较昨夜禁军围攻一事呢。
此话一出,局势顿变,明眼可见。
朝中大臣,分成两拨,一拨已丞相为首,一拨则是被派去送死的臣子,隐隐约约有向苏巍山靠拢之意,形成对峙的局面。
一方支持王皇后,一方支持更年轻有能力的太子。
昨夜种种,已经叫他们领略到了这位太子的威武悍勇,每个在危难中活下来的人,从心神到汗毛都甘愿为其折服。
在双方的争辩之下,大家各执一词。
不想闹得过于难堪,彻底将人得罪了,丞相一脉干脆见好就收,顺着台阶往下,默认了陆道莲是来探望汉幽帝的说法。
示意宫妃们不必再哭,除有品级有子嗣的妃子和王皇后留下外,其他人全都散去。
剩下的便与这位太子介绍熟悉一二。
之后,经过交涉,在众目睽睽下,陆道莲正式入主长乐宫,王皇后等人无有阻挠,人前还要与陆道莲表现出母慈子孝的一面。
但按照陆道莲的性子,自然是虚伪有之,冷脸更是常态。
想要孝敬,还不如自取其辱来得更加痛快。
建章宫乃是专门用来议事的宫殿。
王皇后做出开诚公布的姿态,解释那天夜里禁军出动的事,是一场误会。“太子归朝,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本宫顺应天意,岂会阻拦太子回京,更遑论派下杀手……”
她推出替罪羊:“是郕王,他对本宫代理朝政,早已心生不满,假借本宫口谕,号召禁军对付你,好嫁祸于我。你若不信,这里就是他私下勾结的物证,还有人证。”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王皇后极力洗清嫌疑,向陆道莲证明。
她视线中,还穿着僧衣戴着背云的陆道莲是在场所有人中的异类,他似乎根本没有将他们任何一个放在眼里。
不然,他不会这么冒犯地出现在这。
他还以一副出家人的样貌露面,就是一种不客气不尊重的意思。
换做其他人,早该为了表现出太子风范,而掩藏起自己曾经出家为僧的经历。
因为这意味着过去不被汉幽帝承认,是半路才得来的正统位子。
他怎会不嫌丢人?
“本宫虽代为主持朝政久已,却也因为陛下未立太子而苦恼,如今你来了,本宫也放心了,殿下可愿看在本宫如此诚心的份上,之前种种,一笔勾销。实在是误会罢了……”
虚情假意总是动听。
有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臣子附和,有搅乱浑水之意,然而目前没有其他针对王皇后等人的把柄,只能暂且先追究被推出的替罪羊的责任。
面对数道窥探打量的目光。
陆道莲面露一丝淡笑,在令人察觉到危险之余,朝坐下其他臣子示意:“既然误会一场,对孤心怀不轨的另有其人,那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廷尉何在?尔等掌管刑狱要务,那便替孤好好审查,是否真当如此。”
随即他又点名:“敢问苏大人,如今是什么职位?”
苏家三代为官,朝中背地里戏称苏巍山为大苏大人,苏石清乃小苏大人,苏赋安则为小小苏大人。
陆道莲所问,自然是大苏大人了。
顶着群臣视线,苏巍山一扫丞相钟离冲的面色,含笑答道:“卑臣不才,现任户曹尚书一职,主吏民上书之事。”
苏巍山年事已高,能重返朝堂还是靠的与晏家的亲事,做丞相紫金绶带,秩俸上万石时的风光不再。
户曹尚书秩俸也不过两千石事,英雄垂暮,实为惋惜。
所有人越过他,再次看向座上的白衣太子。
尤其在划分势力党派后,有跟随他的臣子心思浮动,面露期望。
苏巍山能得重用,他们也就有机会。
果不其然,陆道莲再次拿出圣旨说事:“陛下封我为太子,命孤代理国事,即为太子,总要为父皇分担一二。”
“苏巍山大人,你夜里接驾有功,孤授命你暂且代理孤,与廷尉一同审查郕王此案……”
他后有陆续点名其他臣子,殿中有人想抗议阻拦,被守在陆道莲身边的庆峰凶神恶煞地盯住,“嗯?”
他手上金刚杵还残留许多血迹,腰上佩刀更是显眼。
亲眼或听耳得知,城中血流满地,太子杀神转世的大臣不过短短思考犹豫间,那头陆道莲已经决策完了。
王皇后笑脸挤不出来,黑脸到最后。
唯有钟离冲,竟还能维持丞相的风范,配合地恭维陆道莲:“殿下果然杀伐果断,天不负我大汉,有此紫微星,何愁不能千秋万代。”
他将陆道莲搞搞捧起。
紫微星乃帝王星,汉幽帝是昏迷不醒不是死了,陆道莲长期陷入狂妄自大中,总有自讨苦吃的时候。
苏家群策群力,借着百姓呼声,为陆道莲造势。
天命所归,已是不可抗拒的存在,天子衰弱,太子年轻力壮,更适合统管天下,上京一战博得许多人的威望。
与称他为“杀神”,更多崇尚武力的百姓愿意称他为“武神太子”。
陆道莲入主长乐宫的一个月。
深冬降临。
宝嫣在苏家被宣召入宫,彼时她肚子已经很明显能看出怀有身孕,虽然骨架纤瘦,可因为多穿了几件御寒的衣物,加之厚厚的羊毛毡靴。
乍眼一看,显得颇为臃肿。
她月份大了,林氏很不放心她,想与她一道入宫。
可她没有品级诰命之类的身份,没有宣召根本不能进去。
前来宣召的宫廷内侍官:“夫人无需担忧,我等出宫时备了马车,入宫后还有殿下所乘的车舆,绝不会怠慢女郎半分。”
说罢,又朝宝嫣示意,“女郎若准备好了,便同下官入宫吧,切莫叫殿下苦等了。”
“阿嫣。”
林氏莫名觉得哪里不妥,她暗示地冲宝嫣摇摇头。
宝嫣自己也察觉到了,陆道莲说过会来接她,定然是亲自来接,何曾像今日这样,随意派个人过来,还不是脸熟的下属。
宝嫣与林氏站在一起,婉言道:“我身子重,不宜多动,还是请殿下来府上相见吧。”
宫廷内侍官似是有所预料宝嫣会不相信,干脆当面拿出长乐宫的宫牌,证明这一行的确是侍候太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