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苏凤璘只是来宫里给宝嫣传个信就走。
上京离金麟山高路远的,赶回去麻烦,他做儿郎的没关系,年轻力壮,哪里都去得,但是宝嫣不行。
她肚子大了,万一在路上就生了,那就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了。
没有人手,哪怕提前带上稳婆和乳母,做足准备,苏凤璘也没那个胆子带上她,不想拿她性命去赌。
算他知晓轻重,陆道莲对苏凤璘的不悦减淡少许,“还有谁去?”
苏凤璘:“阿翁阿耶在朝堂脱不开身,阿妹又有身孕,阿嫂要照顾孩儿,自然只得我和兄长回去,不过还有族里几位兄弟一位长伯随我同行。”
加上仆从,也不算少了。
苏赋安是今日就去告了假的,苏凤璘入宫也是等他。
不知道太子打听这个是做什么……是好在阿妹问起时,也好有个交代吗?
对上苏凤璘澄澈而无知的眼神。
陆道莲就知他忘了一个人:“孤让贾闲与你们同去。”
那个正骨非常高明的药郎,苏凤璘终于想起。陆道莲:“他是施毒的好手,对毒药方面颇有研究,让他去替苏夫人诊治,也许有救。”
“这……”
“孤不想再看苏氏女哭了。”
都是为了阿妹,苏凤璘领悟过来,抱着一线希望,不再犹豫,“多谢殿下,这份大恩,我一定铭记在心,以便来日报答殿下。”
陆道莲面色不改,“不必了,以后离你阿妹远一点就行了。”
苏凤璘弯腰惊讶抬头,从陆道莲眼中窥探出浓厚的独占欲,以及对他的不满,苏凤璘如醍醐灌顶,登时明白。
太子这是,不希望他来见阿妹。
可他这还是第一回 进宫,太子未免太霸道了些,想独占他阿妹不让任何看见她,这么做和圈地的猛兽有何不同?
苏凤璘跃跃欲试,眼中流露出抗议的目光。
陆道莲面无表情冷视着他,直到将他无声的反对一点一点压落回去。
苏凤璘敢怒不敢言,最终选择向眼前的霸主强权妥协,语气低了几分,虚声应道:“远就……远点。”
等过了这段时日,他再写信向阿妹告状!
苏凤璘朝屋内瞄了瞄:“那我走了,阿妹那里……”
宝嫣可是要闹着回金麟的,若是发现他们不带她就走了,不知道会不会又要难过了。
苏凤璘面色犯难。
陆道莲冷冷道:“孤会照看她,顺便帮你们传话。”
苏凤璘一惊,接着微微松了口气,“那就有劳殿下了。”有太子哄着,总不会叫阿妹太难受,也就不会怪他不告而别吧?
善人啊,还是不写信给阿妹告状了。
苏凤璘蹑手蹑脚悄悄出了长乐宫,陆道莲转身负手朝室内走去,没几步停下,眼睛微眨,在一处如人身量般高的花瓶后面,看到了偷听他和苏凤璘讲话的宝嫣。
宝嫣泪痕残留,小脸楚楚可怜。
答应替苏凤璘传话的陆道莲:“……”
她什么时候下榻的,他耳目灵敏,竟然没留意到脚步的动静,是根本没有在意,还是彻底对她放下了戒心?
宝嫣:“我阿兄……”
陆道莲:“他走了。”
宝嫣眼尾一红,“那我呢……”
陆道莲眉心微抽,背负的双手头一回在握成拳头的情况下,摩挲指腹,稍许冒汗,他顶着那双盛满一泓秋水的眸子,不紧不慢道:“他们怕你路上出事,不愿带你,就走了。”
他话音一转,“但你放心,我让贾闲跟着他们,去金麟为你阿母解毒,等苏夫人平安无事……”
陆道莲:“他们不带你,我亲自带你回去见她。”
他都这么说了,宝嫣虽然没哭,小嘴瘪下去的弧度小了,却还是一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苏凤璘走了,她现在追不出去。
宝嫣幽怨哀哀地轻扫陆道莲一眼,答应替她阿兄传话,还要背地里踩她阿兄一脚。
宝嫣轻声的,“小人。”
她扭头,回身重新躺去榻上歇息。
陆道莲:“……”
第77章
宝嫣躺下没多久, 暗自抹泪,陆道莲便进来了。
他恰巧今日不忙,没有朝议, 桂宫那边因为前几日他的雷霆手段, 已经知晓些厉害,暂时还没有人到他跟前来碍眼。
他有空便能多陪陪宝嫣。
但她好像因为方才的事还不想见他, 亦或是不想让他看见,便赌气地将擦过泪的帕子摊开, 铺在自个儿脸上。
陆道莲凝神打量,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很难得地说了一句, “别这么盖着,这么盖不吉利。”
人什么时候才会以布盖脸。
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
陆道莲吓唬她。
杀人都不怕他的, 他还会信这个?
宝嫣听着,不由心生毛骨悚然的凉意,但也没想太多。
她眼下正伤心呢, 满脑子金麟和罗氏, 塞不进其他东西。
就是后悔,早知与晏家的婚事是场孽缘, 她就不嫁了。
还有姨娘,为什么没能早日发现她的身份, 这对母女在苏家过了十几二十多年, 她们始终不把自己当苏家的人。
他们大部分人在上京, 留阿母在家,却忘了她身边还有毒蛇未能清理。
宝嫣越想越悲愤, 指头都捏紧了,攥成小拳。
陆道莲说完那句话, 宝嫣不听,他便不说了,正安静地看着她,面容如玉,俊秀冷淡,眼神却称得上怜爱了。
她那拳头能打死谁?
生母遭人迫害差点去了,宝嫣生怒也是正常。
可是憋着不发泄出来,伤心多了,到底对身子不好。
陆道莲旁观了一阵,上前坐在床沿边,五指自然而然地扣住了宝嫣的手,将握得紧紧的小粉拳轻轻一掰,就掰开了。
“你那个姨娘跑了,想必是要回似密国去了,我帮你找人把她抓回来,送回金麟让她跪在你阿母跟前谢罪。怎么样?”
“还是将她千刀万剐,剁成碎末。”
陆道莲想起来,“晏子渊来上京了,还有那个兰姬。她正好在……”
话里意犹未尽。
他目光向下。
帕子轻透,颜色宛若荷藕,淡淡的紫,一截秀白下巴外露,腻如玉脂。
被掀开后,宝嫣双眼红肿惊讶地与陆道莲对视,他十分熟练地替她做下决定,解决一切,排除万难,“那就把她剁碎,喂给她阿女吃。”
“就当送她们团聚,做一桩善事。如何?”
宝嫣瞳孔收缩,深刻地感受到陆道莲在这种事情上的残忍。
他的作风就是喜欢将对不起他或是惹他不高兴的人千刀万剐,怎样才算折磨,就按怎样的来。
宝嫣后背虽升起一片毛骨悚然的寒意,但她对把月氏抓回来的决定什么也没说,全当默认了。
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就做个最后终结吧。
察觉到宝嫣态度不像刚才那样生硬,对他置之不理。
陆道莲感叹:“你说,没有我,你可怎么办。”杀人都不会,只能借他这把刀。
宝嫣嘴抿得紧紧的,心底有事不敢说,又一副受了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奈何陆道莲就是吃她这一口,换个人都不行。
宝嫣被他点了两下鼻子,“没办法的话,那孤只能争取活个长命百岁,护苏氏女周全。”
宝嫣冷不丁道:“你背那么多杀孽,还妄想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吗。”
陆道莲看她不像先前那样伤心哀愁的样子,弯了弯嘴角,“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何尝不是一种行善,祂保不保佑我无甚么所谓,只要保佑小菩萨你白头到老就行。”
宝嫣听他巧言善辩,任由陆道莲轻抚她的脸,双目透过他望向床帐。
他都这样说了,她岂不是要多做点什么,为他赎罪孽,才能达成长白头偕老的心愿。
为了减少隔空对罗氏的担心忧思,又为了陆道莲,宝嫣决定虔心礼佛,每日抄写经书,听禅文,去昭玄寺拜佛,日行一善,约束自身。
她找到事情做对陆道莲来说是件好事,他也不是总能陪伴她,若是这样能令宝嫣心里好过些,别说礼佛,他能在宫中都给她修一座佛殿。
他还说过要带宝嫣去普诗弥的坟前扫墓。
趁她没生之前还能走一遭,那天大白日,雪化了很久了,可见枯山。
宝嫣从被褥中被挖出来,稍作梳洗打扮,就被塞进了车舆里,让陆道莲带到了昭玄寺最大的一间殿宇中。
她还以为是真墓,见了才知普诗弥已经被制成了金身,被供奉在莲台上,他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除了一片金色,双手合十,盘着双腿,闭上双眼,瞧着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过去了。
再看陆道莲,他一直盯着这个金身,眼里情绪宛若化不开的稠墨,“他是坐化的,安然而死,应当是去他的极乐西天成佛去了。”
陆道莲朝宝嫣睇过来:“你应该听说过,我生母是贵霜国佛教圣女,普诗弥是我舅舅,十四岁以前,我都当他厌憎我。因为他阿姐生下我和晏子渊就去了,汉室的宫妃有一半责任害死了她。”
“他从不告诉我,生父是谁,生母又是谁,甚至他连是我舅舅的身份也不承认,我也只当我是他捡来无家可归的弃子。直到我入了宫,见到了汉宫的主人,他们都说我的眼睛与他很像,而他也常召我去他那诵经,问我在昭玄寺过得怎么样,还有意说漏嘴,谈及我母亲。”
“你阿母她……”
当时汉幽帝说话的样子,陆道莲现今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
宝嫣看到了他眼里的嘲弄蔑视。
“他以为我知晓自己是皇子后会惊喜非常,他问我想不想要恢复身份,他想看到我沉迷宫廷里的富贵,舍不得离开,想看我被利欲熏心蒙蔽双眼,像只野凫扑腾进去,和他后宫中的嫔妃所生的皇子、公主去抢去争。但是我没有答应。”
陆道莲:“我告诉他,我出家了,做不了他汉室的皇子。”
那么多有野心的人,他更有资格去争,但他却不在意,表现的一心向佛的样子,可不是异乎寻常,与众不同。
不是傻就是别有用心,汉幽帝也不是不懂,但是至少没有其他人那份讨厌,像后入京的晏子渊就傻得野心昭昭。
一直将自己当做储君的备选人,曾在宫廷里与其他人大打出手,亲口说出他出生不比他们低微半分的话被汉幽帝听见。
大概是想一个两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就想干一番大事。
没多久汉幽帝就召贤宁入宫,说她在上京待得够久了,清河路难行,让她早日出发。不等晏子渊明白,贤宁便带着他上路了。
此后晏子渊来上京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前两年都不得待见,后来大了意识到以前的鲁莽,才有所改变。
可惜为时已晚,陆道莲已经在汉幽帝那将自己演绎得出淤泥而不染,无心管束世俗事。
一直到汉幽帝患疾,担心自己撑不了多久,朝廷被后宫和其他党羽掌控,于是叫来他比较放心的陆道莲将号令符交给他保管。
期间还暗中传唤了几位信任的臣子,给在边疆统领三军的将军下了密旨,听候太子调遣,这才得以让陆道莲里应外合,成功率领三军听他命令杀进上京。
“你看我亲缘单薄,与兄弟姊妹不和,克父克母,普诗弥还说我是天煞孤星,结果呢?我如今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佳人相伴在侧。”陆道莲暗示性地盯着宝嫣,浑不在意拿自己说道:“所以事在人为,别太担心苏氏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宝嫣日夜祈福,心里不安已经日渐平静下来了,如今又有陆道莲特意为了安抚她,带她到寺里烧香,谈谈过往,宝嫣面色气态都比初闻罗氏出事时,要好多了。
“你曾经不是还想说到了京中,要看看我待过的地方。”
二人从殿里出来,挥退了其他人,陆道莲还带她去了自己曾经住的禅房,“就是这了。”想象中与其他僧人挤在一块的大铺房不一样。
陆道莲竟然在此还有独立的禅室院子,是因为他身世非凡,来历特殊,被特别对待也可以理解。
但是通过观察打量,他出走这么久了,这里竟然还被打扫得这么干净,说明陆道莲在昭玄寺的地位依旧高贵。
宝嫣被一个箱子所吸引,忍不住翻起他的旧物,以为上了锁不好打开,结果一扯锁头就掉了。
原来是没有锁紧。
天冷,陆道莲派人去烧些炭火送来禅房,却发现一不注意,苏氏女就摸到了他年少荒唐的秘密前,想叫她别碰已经晚了。
抱着了解陆道莲的过去的想法,宝嫣在各式各样的秘宝中,翻到了一本书。
本以为是佛典,结果一看,五花八门的姿势跃然纸上,有错位抱头互啃的,有一前一后屈膝跪地,还有单膝抬腿背后站着人的,总之应有尽有。
郎俊娘娇,容貌体态都活灵活现,宝嫣在陆道莲进来时看见他,顿觉烫手,手一松,本子便掉了下去。
陆道莲若无其事地替她把东西捡起,还拍了拍书皮上根本没有的灰尘,神色皆是寻常,堪称淡定,“替你拿了一叠糕点来,你吃不吃。”
宝嫣面红如血,“你怎么还看这些,这都是你以前的东西?”
陆道莲不急不缓:“莲子糕,里头加了蜜,滋味还行,应当不苦,也是我少时吃过的。”宝嫣听得出他再转移话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她发现了,也觉着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