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旦?伯母是江南人啊?”听到这个词,一直没有说话的吴佳琪搭了句。他认识几个沪城人,他们都管柚子叫“文旦”,问过之后才知道,沪城方言里,就是这么说的。
“……嗯。”顾竹佩点点头,算是正面回答了吴佳琪的提问。除了刚到江口的时候,有人问过她是从哪里来的,在那之后,鲜少有人问了。那时候,她只是个烧老虎灶的寡妇,谁会管她呢。
“江南人啊,那下次我有朋友从沪城过来的时候,让他们多带点头条糕、蟹壳黄、桃酥什么的给您尝尝。”毕竟未来还要靠刘江臣赚钱,高英杰想着,和顾竹佩多走动一下,没有坏处。
第21章 暗 场
顾竹佩笑着摆摆手,对高英杰道:“都一把年纪了,哪还能这么嘴馋,不过你也是有心了,我先谢过了。”
高英杰毕竟今天是揣着事儿来的,他不知道怎么跟顾竹佩说——到底从哪儿入手呢?
看着心事重重的高英杰,顾竹佩猜想他来找自己,应该是有事儿的。毕竟今天下午园子里响排【注①】,高英杰不会不知道。他趁着这个当口过来,是想跟他聊刘江臣?
“高老板,您是大忙人,怎么有空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家江臣在园子里闯祸了?
“没有没有!”高英杰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那是……”顾竹佩疑惑了,不是说刘江臣,那高英杰来要跟他说什么呢?
“伯母,是这样的……”
高英杰给顾竹佩大概说了说五号包厢打钱的事情。他没敢说太多,什么包了一年包厢啊,打钱就盯着刘江臣啊……这些能避则避,省得解释起来麻烦。反正老太太也不会进后台。
“伯母,是这样,五号包厢这人吧,虽然是一个人在包厢里看戏,但是她家里的老妈子在园子斜对面的茶馆里等着,我找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她嫌弃老妈子不懂戏,老乱问,索性就不让老妈子进去了……”吴佳琪斟酌着把昨天晚上和今天在路上和高英杰一起编的故事跟顾竹佩说了出来。
讲的时候,他的眼神会不经意飘向高英杰,大概这个小朋友没怎么撒过慌,有点紧张。
高英杰怕他接下来露馅儿,接过了话茬:“昨儿晚上,我这小舅子昨天散场后悄悄跟着她看了看,是东区一家大户人家。来之前我们又绕过去看了看,这家人家是跟洋人做生意的,做的大,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就宠的多了一些……”
嗯……海光寺,跟东洋人有什么关系咱也不知道,就当是她在和东洋人做生意吧。反正差不离儿就行。
顾竹佩听着,接过佣人刚端上来的柚子,推到高英杰面前。
“在江口的园子里我也是见识过怎么捧角儿的……每天打上来的钱,北堂也给我看过……江臣初来乍到的,能有人捧他当然是好事,但……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把孩子‘捧杀’了?”
高英杰和吴佳琪互相看看,有点摸不准顾竹佩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实话,他们今儿来也是旁敲侧击的给顾竹佩提一下“五号”这个人。别到时候万一东洋人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这刘家老太太埋怨他们知情不告。
“这哪能呢!江臣的能耐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心服口服的。您是不知道,现在票房每天来问的最多的话就是‘还能加座么’!”高英杰笑笑,顺着顾竹佩的话往下说。
“等等……你们说的五号包厢打了那么多钱的是个姑娘?”顾竹佩忽然想起来北堂昨天给他看的账本,五号包厢的打赏金额被单独拎出来,记在旁边,这个价钱,对于江臣一个新人而言,实在是太多了。
“是……”高英杰和吴佳琪一起点头。要不是个姑娘,他们也没必要特地来一趟说这事儿呀。
见顾竹佩低头沉思着什么,高英杰想,她是不是在担心刘江臣会不会和这个女观众走的太近,发生什么事儿,他边琢磨边说:“不过,我想啊,伯母您也不用太担心,这姑娘每天不等谢幕就走了,也从来没有堵门要见江臣什么的,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嗯……”顾竹佩点点头,若有所思。
他们聚焦的核心点“五号包厢的姑娘”金凤卿这时候,刚起起床。
到家的时候本来极困,可躺下去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金瑜生的烧退了没有,想着之前在土肥原田二窗外听到的话,结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过去。
她走到桌边,写了点东西,便叫来程妈,交代了一番。没多久,程妈就跨着小布包,出门了。
她从后门出去,绕道路上,看见了在门口不远处茶棚里坐着的那个一身短打的男人。太平街上没什么商铺,大多数都是住家,在这里摆个茶棚也没啥生意。但,对于这个茶棚而言,赚不赚钱倒是无所谓,它有更重要的功能。
男人抬头,看了程妈一眼,便垂下眼睑,不再理会。毕竟大佐给他的工作就是随时盯着金凤卿,要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甚至说了什么话,至于跑腿采买的奶妈,随她就是了。
见对方不发难,程妈也懒得理会,去办小姐交代的事情要紧。
沿着太平街往东走二百米,便能拐进另外一条小街,街上开着各种小店。程妈走进小街的一家胭脂店。
店很小,柜台后站这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见到程妈来,小姑娘甜甜一笑,跟程妈打招呼:“呀,程妈来啦,是给金小姐买胭脂么?”
“是啊,小姐的胭脂快用完了,让我过来买点儿。今天就你一个人啊?”程妈跨进门槛,走到柜台前。
“我爹也在,刚进去。”小姑娘指指一旁的门帘。
正说着,闷帘被撩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衫汉子走了出来。
“今儿一早就有喜鹊叫,我就在想,是哪位贵客会来,这不,在后面听到您的声音,赶紧过来,您看,这喜鹊还真会叫啊!”汉子搓了搓手,走到柜台外,给程妈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说话。
这里,是郑远东安排在金凤卿身边暗桩之一。在金凤卿搬到太平街以后,这个胭脂店就开起来了,如果金凤卿有事要找郑远东,都是通过这个胭脂铺传消息过去。
程妈挑了几种不同颜色的胭脂,一边让小姑娘在她自己手背上帮着试色,一边跟掌柜的聊天。
“话说你家老板最近如何啊,好久没见了。”程妈随口问掌柜的。
“老板最近没怎么来,好像是去哪儿进货了。”掌柜回答。
“程妈你看看,这个颜色怎么样?金小姐皮肤白,擦上肯定好看。”小姑娘试了胭脂颜色的手背伸到程妈面前。
“我看看,哎呀,这种颜色,你们这些俏生生的小姑娘擦,就是好看。”边说着,程妈站起身来,伸过手去,端着小姑娘的手背看。那张金凤卿刚写好的字条,就这样,滑到了小姑娘的手心里。
第22章 大 戏
程妈走后,那张被她送到小姑娘手里的字条便到了那个中年汉子手上。他走出柜台,挑开门帘,再次去了后堂。展开字条,这熟悉的小楷是金凤卿的笔迹,只是……这凌厉的笔锋看着实在不像个女孩子的字。
他想起之前郑远东说过,能写出这么一笔字的人,是个胸有丘壑,大开大合,敢爱敢恨的人。
字条上只有几个字:近日会褚,赴沪,顾竹亭梅兰华马连善。
汉子看了几遍,记住了纸条上的内容,把炉子上冒着白烟的水壶提开,顺手把字条扔进炉子。
炭火瞬间燃气,舔着纸条,瞬间便成了闪着红色火星的一片黑炭。
金凤卿送来的消息大多都是跟土肥原田二有关的。这张纸条的意思是,土肥原田二最近要在津门和褚三林见面,之后,要去沪城,见顾竹亭,梅兰华和马连善。
汉子看着变成白灰浮在煤炭上的纸条,想着上面的内容。土肥原田二不是前不久刚和褚三林见过么?怎么这么快又要再见一面?至于到沪城见顾竹亭,他不意外,毕竟顾竹亭是沪城商会会长,还是沪城最大帮派的头目,以土肥原田二的野心,沪城这个地方,他是不可能放弃的。看来得赶紧告诉郑远东,让沪城能接近顾竹亭的同志们探探他的口风。
但是……梅兰华和马连善?汉子就有些想不通了。奇怪了,土肥原田二一个东洋人,为什么对梨园行的人会感兴趣?这两人都是成名已久的梨园大家啊……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土肥原田二给金凤卿的任务是接近周信华,周信华和梅兰华他们一样……
汉子把手里的烧水壶放回去,挠了挠头。虽然不知道土肥原田二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他一定是有目的的。毕竟这么精的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
算了,先尽快把消息传过去,万一首长那边有思路呢?
他赶紧挑开门帘走进铺子,冲着还在柜台里嗑瓜子的小姑娘说:“豆芽啊,我出去一趟……你赶紧把上次给你买的笔拿出来练大字,说了多少遍了,这么大的丫头了,一笔字还跟猫爪的一样!我回来的时候,你要给我写十篇大字啊!”
小丫头撇撇嘴,扔下手里的瓜子,朝着他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写大字写大字!字写的好能当饭吃?哼!
是夜,华灯初上。中秋节过后,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虽然才六点刚过,新民大戏院的招牌灯就已经亮了起来。
几个人在新民大戏院的门口围住来接他们的高英杰,抱拳打招呼。
“高老板啊,辛苦辛苦!”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小小的津门梨园行,岂不就是一个大江湖?生旦净丑,各路角儿粉墨登场,好不热闹。最近,更热闹了,横空出来了个刘江臣,整个津门梨园都震惊了。
他小小年纪居然就能挑梁了……也是,人家毕竟是大角儿周信华的徒弟,没有点天赋,周信华也不会收他。只是没想到,他能瞬间名声鹊起,好多人甚至从外地专成来津门看他的戏。
“高老板,早就听说你们家刘江臣是个厉害角儿,我们几个不请自来,你不要跟我说没票了啊!”带眼镜的瘦高个拍拍高英杰的肩膀,很是熟络。
“嗨,哥儿几个说嘛呢,你们来,还能不给进?这不是打我的脸嘛!”高英杰佯怒地打掉伸到他肩上的手。
“哎,你家坎子的招儿会把【注①】,我们是能进啊,可是进去没位子啊,怎么着,让兄弟站着?”矮一点的大背头笑着调侃。
“就是,我们今儿可不是来敲托【注②】的啊,真金白银,买票了!再说了,你现在这园子,也不需要啊!”
虽说同行是冤家,一般情况下,这个戏园子里的人,去另外一个园子看戏大概率会被拒之门外。但这几家没有这规矩,大家都很熟,关系也相处的不错,甚至有时候,园子里临时缺人,还会互相调。更别说这几个老板们互相窜场子看戏了。
高英杰早就吩咐了检票的,如果看到这几位来,直接放进来就是。不需要问他们要票。没想到,他们几个倒是扎堆来,还专门买了票。
“哎,哥们儿,我听说一事儿啊,你们这儿有个女的,挺哏儿啊,一人一包厢,打钱不眨眼?”小眼睛的男人凑近高英杰,低声问道。
新民大戏院“五号包厢”的“事迹”不仅在自己园子后台,在津门梨园里,也都传开了。有说这女的是富婆的,有说这女的看上刘江臣了要包养他的,甚至还有人说刘江臣母子住的小院儿是她给置办起来“金屋藏娇”的。
“你们今儿到底是来干嘛的?看戏还是‘看戏’?”高英杰哭笑不得,他说的第一个看戏是看刘江臣的戏,至于第二个看戏……他强烈怀疑这些人来,是来看“五号”的。
“哎,看戏,看戏,都看!”众人嘻嘻哈哈的回答。
高英杰哭笑不得,离开场还有一点时间,都站在门口怪怪的,索性引着他们,提前进了园子。
看着前面几个勾肩搭背的,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下午去看顾竹佩去对了。关于“五号包厢”的这些风言风语在后台传一下也就罢了……但目前这个样子,迟早就满城皆知。还好他现在已经告诉顾竹佩,也“交待”了一些这件事情的始末。
其实对他而言,“五号”怎么打钱都不为过,毕竟他开的是园子,为的还是赚钱,有这样的金主,自己巴结都来不及呢。可惜是个女的!这女的吧,太太平平也就罢了,就怕她给你整点儿事儿。
要是个一般家庭的姑娘就算了,可这位和海光寺的关系不清不楚……海光寺啊……
高英杰忽然意识到,他这新民大戏院在东洋租界里啊,以后少不了要跟东洋人多打交道啊,只要伺候好这位小姑奶奶,还愁东洋人不关照自己么?
嗯……这么看来,这个“五号”还真的挺不错啊。
第23章 倒 栽
往常,戏开场前,底下的观众无非是嗑嗑瓜子,喝喝茶,聊聊天,怡然自得。但,今天,新民大戏院的台下,有些古怪,就连嗑瓜子的“咔嚓”声和喝茶的“吸溜”声,都变得极为矜持小心。
只是坐在头排的几个观众不时回头望向楼上包厢,一边望,一边儿还嘀咕。这津门人啊,有个特别大的特点,就是爱凑热闹。你要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抬头看天,不一会儿,你身边会有一群人跟你一起抬头看天——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有前排观众的带领,大家都频频往上看,甚至二楼包厢里都有人,伸着头望旁边包厢。
“哥们儿,看嘛哪?”一个脸上有麻子的观众轻轻撞了一下他身边穿马褂的人。
“不知道啊。”身边穿马褂的人回答。
“不知道你看嘛?”
“就是不知道看嘛才看啊!”
“你们第一次来吧,这个五号包厢啊,倍儿哏儿啊!”高英杰的那个小眼睛朋友看了一眼他坐在他后面的,和他们在一起“偷瞄”五号包厢的人,张口解释。
几句话解释清楚以后,这两位“凑热闹群众”齐齐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他们都在往上看。
有麻子的人舔着后槽牙,饶有兴趣的问道:“哥们儿,那你知道,这个五号儿,好看不?”
开场前五分钟,金凤卿走进新民大戏院,随着她一起上楼的,还有好些卖瓜子卖花生卖水果的小贩。这五号包厢的姑娘吧,虽然只来一个人,买的东西不多,但是,架不住人家大方啊!
她买东西从不要找零,一个大洋直接扔出来了。人美爽快话不多,新民大戏院的这些小贩们都喜欢做她的生意。
小茶房提着壶,为她推开了五号包厢的门,她点头致谢,径直就走向自己习惯坐的那个位子。跟茶房交代了一壶碧螺春后,她才转过身,看向舞台。还行,今天出门晚了点,都担心赶不上开场。
下午的时候,她又去了趟海光寺看金瑜生,他是烧退了,但是什么都吃不了,吃什么吐什么。张妈没办法,求到土肥原田二那里。土肥原田二这才派人去把她接去海光寺。
以前,金瑜生生病的时候,都是金凤卿衣不解带的在边上照顾,可这次,她只去看了他了一次,小孩子就有了点小娇气和小脾气。
金凤卿哄着他吃了半碗粥和一份蒸鸡蛋,又盯着他吃完药睡下才走。从海光寺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来不及回去太平街换衣服,穿着出门的旗袍就来了。